仰天堂
作者: 余同友1
伍国华差不多是仓皇出逃。
往门外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过黄慧从书上搬来的一个说法,说是每个人每天的形象其实都暗暗对应着一种动物。伍国华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条夹着尾巴贴着墙角的丧家之犬。
时候还早,外面的天空刚刚亮,胡小兰听到房门“吱扭”一声响,便从洗漱间里探出头问:“什么时候回?”
胡小兰不问他去哪里,也不打听他和什么人一道,只是问什么时候回家,伍国华知道她的意思,他说:“到时候就回。”说着,就把大门关上了,门又“吱扭”一声响。这个大门开关的时候老是响,伍国华开始想过找点儿润滑油将门轴油一下,这又不是多大多难的事,但他终于没有修理,他后来觉得,大门开开关关发出的“吱扭”一声响,其实挺好的,像是进进出出时告诉屋里的另一个人,“我回来了”,或者“我出去了”,代替了他们说话,倒省事了。
夹着尾巴,一口气走下楼梯,穿过芙蓉湖公园,跑到吴越街,买了一个糯米包油条的饭团,伍国华在街口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的小区大门。吃完了,喝了随身带的茶水,再看看手机,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伍国华不好催范东海,他知道老范是个守时的人,不会迟到的,便蹲在街边看行人。
吴越街是三义市老城的一条老街道,虽然现在城市重心都转移去新城区了,但毕竟老城存在了那么多年,破旧是破旧了点儿,人气还是挺旺的,临街的店铺一间间相继打开了卷闸门,“哗哗哗”“哗哗哗”,今天这个日子人格外多,临时摆摊的也抓住机会做生意——今天是清明节。店铺、小摊上摆满了纸叠的金元宝、一沓沓面额动辄上亿的冥币,还有扎得极逼真的纸别墅,别墅里有纸扎的电视、冰箱、小车,甚至还有麻将桌,麻将牌整齐地排放在桌上,两只色子被掷在牌中间,一只3点,一只5点,正准备开打似的。
等候人的时间总显得格外漫长,看了一会儿,才过了五分钟。伍国华从街道上移开眼睛,想着是否发一个微信给黄慧,但随后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决定还是打老范的电话。手机刚一振铃,那边就接了,像是一直就等着他的电话似的。老范说:“已经下来了。”果然,伍国华一抬头,看见老范正背着一个双肩包冲着他招手。
伍国华赶紧叫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范东海走过来时,他正好拉开了车门。两人坐定后,司机问:“去哪儿?”
伍国华看看范东海,昨天约他时,他俩并没有定好今天去什么地方,以往他们在一起,总是要加上老金金卫民、老侯侯志军,四个人总是打一辆车直奔仰天堂,可今天是清明节,老金、老侯都回老家扫墓去了,惯常的四人组合被打破了。
范东海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仰天堂。”
伍国华想提醒一下老范,今天清明,仰天堂的刘老怕也要上坟祭祖吧,哪有时间接待我们?但他到底没有说,他太知道范东海了,这家伙心思缜密,不会连这一点都考虑不到的,那就听他安排吧,反正,对伍国华来说,今天只要能在外面混完一天就比什么都好。
车子很快驶出城区,到了城乡接合部,看得见田野、山丘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还好,今天并没有下雨,但是个阴天,车窗外满眼一片浅灰色调,路边不时闪过挂在细细竹枝上的白色纸幡,香纸堆里没有炸完的鞭炮不时零星地响几声,按三义市这边的风俗,路边这些都是清明祭祀的人在祭祖时,顺便安慰一下那些无主坟里的孤魂野鬼们的。
伍国华不想说话,范东海也就沉默着,这似乎是种默契。往常,他们四个人一起到仰天堂时,那可不是这样,四个人上车没坐稳就互相揶揄打趣,伍国华发现自己被他们激活了,像是面粉碰上了膨化剂,平时不太说话的自己也变得伶牙俐齿了,那叫一个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笑声能把车子掀翻。
他们还经常互相恶作剧,有一次,他们又约好了去仰天堂,老金的侄子刚好在他家,便叫侄子开车送他们去仰天堂,先接了伍国华和范东海,最后接老侯。
伍国华因为个子大,坐前排副驾驶位置,接上老侯的时候,他扭头对老侯说:“今天放假,人多车少,嘀嘀司机走俏起来了,也漫天要价,到仰天堂竟然要一百块钱。老侯,我们都忘了带钱包,等会儿下车你付一下。”
老侯果然上当,喊着说:“一百?这不是抢钱吗?平时我们五十块钱就够了。”
老金的侄子也是个机灵鬼,立时反应过来,他装着愤怒地说:“那随便,您爱坐不坐,反正今天人多,要不,你们现在都下去吧,别耽误我做生意。”他说着,真靠边停车了。
老侯气愤地说:“你这什么态度?你还要挟我们?我们下车,另外打车!”
老范憋着笑说:“都开到这里了,这临时临急的哪里还找得到车呢?老侯,你权当打麻将少自摸了一把牌嘛。”
其他几个都附和老范,老侯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说:“好了,好了,社会道德是怎么败坏的,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纵容坏的!”
车子开到仰天堂,停在刘老家门口,老侯气鼓鼓地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啪”,拍在老金侄子面前。“拿去!”他吼道。这时候,大家再也忍不住,集体哄笑起来,老侯这才发现上当了。
仰天堂是离市郊较远的一座山,伍国华不明白为什么叫“仰天堂”,关于这座山的历史、名称来历等,除了问老范,他还专门问过老金和老侯。老金是市报副刊部的老编辑,老侯是市方志办的副调研员,按道理这应该都在他们掌握的知识范围之内,但连他们也都说不太清楚,说是方志上从来没有记载过。毕竟,在江南众多的山中,它只能算是一座小山,历史上也毫无名气,没有任何名人为它停留过脚步,再者它离城三十多公里,是一座野山,不属于市里管辖,而下面县里这样的山多了去了,基本上也就无人问津,所以按老侯的说法,这山算是一座早早退居二线的山。伍国华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比叫“天堂”好。仰天堂,仰,大概就是仰望的意思,天堂那么好的地方肯定是要仰望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嘛,另外呢,在三义市住久了,伍国华也知道,仰,在当地还有一种指靠、仰仗的意思,这么一想,这个山名就更有味道了。他们四个人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座山,结果,爬了一次后,这山就成了他们经常来的地方了。
山也就是平常的山,起伏绵延着,算不上高,有一些山石,一些杂树,一些山涧,也属平常风景,他们之所以经常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山里有个刘老。
他们第一次爬仰天堂时,是从一个镇上喝酒回城,途中尿急,就下车解决,一抬头,看到了路边这座山。那天大家都有点儿酒后的兴奋,加上时间还早,老范方便完后,一边抖了抖家伙,一边转过身来对他们三个说,这座山叫仰天堂,要不,我们上一上天堂?大家立即响应号召,于是就临时起意去爬山。山看着不高,但几个人一路说笑,一路歇息,所以爬起来老也不能登顶,加上又没有什么准备,很快就又饥又渴,在山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就匆匆下山,却在山脚下,山的褶皱里发现有一户人家,靠山几间瓦房,屋前一棵大桂花树,是金桂,大概有上百年了,开得一树黄灿灿的花,香气弥漫,屋左边是一条溪水,流水叮咚作响,几只很神气的鸡在杂草丛里啄虫吃。这个地方好。屋子旁边的山坡上,有个老头儿正在挖地,走近看,他挖的是一个大大的圆坑,有半人多深,老头儿看着他们,也不惊讶,也不多问,只笑着邀请他们:“来了啊?来家喝茶吧。”就像是他们的多年老朋友似的。
这老头儿就是刘老,是个退休多年的乡村小学教师,据他说,仰天堂过去分为上天堂、中天堂、下天堂三个村民组的,这二十多年里,村民们纷纷搬到城里去了,整个山里没几户人家了,他和老伴儿在这里住惯了,又是住在山脚下,离公路不远,交通也方便,就准备在这里养老了。老侯问刘老在挖什么。刘老说,挖墓地。老金问他给谁挖的。刘老说,给自己和老伴儿挖的。刘老和他们说话间,老伴儿已经将茶泡好送上来了,他们就在屋前的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下,喝茶,聊天。
后来,他们几乎一个月都要来上一两次,带上一些卤肉熟食,到刘老家的房前屋后和菜地里随便揪几把就是几个菜,早春就是香椿苗,接下来是竹笋,然后是水芹菜、苦苦菜,下雨了,山上还有地皮菜、野木耳,更有一种叫八担柴的白色蘑菇,长在雨后腐烂的树干上,摘下来,烧汤喝,香鲜极了。他们自己动手,在柴火灶上炒菜煮饭。刘老两口子很好客,虽然七十多岁了,但家里弄得很干净,他们经常在老桂花树下喝酒打牌,偶尔也爬爬山,但一次也没有爬到山顶。
车子到了仰天堂山脚下,司机问:“上山吗?”
伍国华正准备说往前再开一点儿,直接到刘老家门口,老范却说:“下吧,就在这儿下吧。”
下了车,老范笑着说:“老伍,今天就不去刘老家了,我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伍国华心里想,果然,老范就是老范,心里总是那么有数。在他们这个固定的四人圈子里,伍国华和老范认识最晚,却彼此最投缘,具体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伍国华只是觉得老范这个人最靠谱。老范是市里最大的国企电机厂的一个中层干部,正处级吧,前两年,厂里精简干部,凡是到了五十二岁的全都一刀切,老范还没到龄,还差个一年左右时间,一般这样的情况还是会留任的。是不是中层待遇可大不一样,一年损失小十万块呢,何况老范那个处室又是个肥窝儿,老范却主动要求切下来,他说得有点儿不严肃,他说他也过足了当处长的瘾了,要让别的人也过过瘾,另外,剩下来的时间他可以更专心地练练字。老范心底里大概最认可自己是个书法家。
当然,这些都是老金、老侯他们俩断断续续和他闲聊时说的,伍国华听了后心里一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嘴里开着玩笑,说老范一年损失小十万块,早知这样,我们就勒令你继续干,把那小十万拿点儿来请我们喝点儿好酒多好,也不用天天喝小老窖了。他们每次聚会,也多是各自轮流从家里带酒,有时好,有时孬,但老范带的酒却质量均衡,都是本市酒厂产的一种小老窖,四十多块钱一瓶,简单的白瓶包装,但味道还不错。老范每次都到酒厂去批发,一买就是几大箱几十瓶,每次他从家里出发时,就一边腋下夹着一瓶。老侯笑话老范,说老范两个蛋蛋可以不带出来,那两颗手榴弹要是不带出来他绝不出门。
伍国华和老范是在三年多前一个酒局上认识的,其实,人到中年以后,交朋友的渠道大概也就只剩下酒局饭桌这一条了。伍国华自认对朋友不挑剔,但也从不主动交朋友,他认为,所谓朋友就是能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吹吹牛的酒肉朋友,能把这样的朋友一直做下来就不错了,比如老金、老侯。那天的酒局就是老侯组织的,先开始说好了的,三个人找个大排档喝点儿酒后再去老侯家看世界杯足球赛直播,因为老侯老婆出去旅游了,他儿子又在外地上学,这样三个人可以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侯家地板上看球、喝茶、抽烟。他们仨在芙蓉湖公园边集合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穿过芙蓉湖边的一条小路,忽然听到湖里泼剌一声响,一个人从水里钻出来,往岸上爬。老金喊了一声:“老范!”然后介绍说,这位是书法家,前不久省书法家协会还给他搞了个书法展览,我们一个记者写了个报道,结果这老兄谦虚,就是不愿意见报。寒暄了几句,那人问:“你们这是去搞酒吗?带我一个!”还有这样说话的,竟然主动要求参加酒局。大家便等他换好了衣服,推着自行车一道走。看他那熟练又麻利的样子,应该是经常来这公园湖里游泳的。伍国华好奇地问他,果然没猜错。老范微笑着说,他前世是鱼变的,三天不下水皮肤就发干,所以想方设法找地方玩儿水,偏偏三义市市内没什么大河,只有这个芙蓉湖水面大一些,便有空就跑到湖里扑腾扑腾。老范说话不紧不慢,一脸平静,喝酒也是慢悠悠的,面带笑意,来者不拒。但伍国华发现,老范有一个习惯动作,那就是喜欢用手掌抹脸,像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他每隔几分钟就狠命地抹一下脸,而且,每次抹脸的时候,都是在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之时,他一抹,像是大海涨潮,脸上又涌上一波微微的笑意,过一会儿,笑意快要退去,脸上又有一点儿凝重,他又及时一抹,笑意又上来了。不知怎的,伍国华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虽是第一次见面,还不太熟,却突然就想和他碰杯喝酒,结果,那一晚他们喝多了,球赛也没看成。但自此以后,他们四个倒是经常在一起玩儿了,成了固定搭配。
老范在前头带路,他俩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走,天上阴云散了,太阳竟然出来了。前一天下了雨,雨滴残留在树木草叶上,太阳一照,散发出春天特有的青草气味。林子深处,间或传来几声鸟叫,不是画眉,不是喜鹊,而是一种叫“苦哇”的鸟,它们总是在早春的这个季节叫,“苦——哇——苦——哇——”叫得深远,拖着长长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