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帮

作者: 第代着冬

吃过早饭,毛妹出门去见朋友。

她的朋友是滨河公园的一尊雕塑。十五年前,滨河公园落成时,那尊雕塑立在河边,跟偶遇的毛妹成了朋友。雕塑是用汉白玉雕刻的一个少女,她戴着红领巾,脸胖嘟嘟的,手里捧着一只鸽子,眼睛却看着对面一张近在咫尺的条形木椅。

毛妹和雕塑成为朋友后,一直喊她小呆。小呆是毛妹小学时的街坊和同学。在毛妹的记忆里,小呆比雕塑少女要瘦一些,但目光一样干净、明亮、清澈,如同一泓湖水泛起阵阵波光。那时,她们住在城市另一端,地名叫蚂蟥梁,她们读的小学叫蚂蟥梁小学。学校离她们住的老街只有三站地,毛妹和小呆基本不坐公交车,她们背着书包,脖子上挂着钥匙,在街上走来走去,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有次在放学路上,小呆悄悄告诉毛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等我长大后,我要嫁给伯爵。”

“伯爵是谁呢?”

“伯爵是我在画画书里看到的一个高个子男人。”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管锅炉工的,嫁给他,我们随时可以洗热水澡。”

那天晚上,毛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想起小呆的秘密,就忍不住发笑。要知道,蚂蟥梁的锅炉工可是个六亲不认的酒鬼,不到洗澡时间,休想他给你放一滴热水。现在好了,伯爵来了,锅炉工只好向她们敞开澡堂的大门。

毛妹认为,小呆把这么重要的秘密托付给自己,显然是把她当成最信赖的朋友。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自己也有了秘密,也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小呆。为了兑现这个承诺,毛妹一度没好好上学,成天寻找自己的秘密。她想过自己储钱罐里钱的数目,妈妈存折的密码,但这些都比不上小呆要嫁给伯爵的秘密那么重大。毛妹有时甚至绝望地想,不行自己也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一下,以便让自己的秘密和好朋友的秘密对等。可是,还没等她找到值得告诉朋友的秘密,小呆就跟她父母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去了。在后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只要毛妹一想起小呆,她就会悄悄问自己:小呆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伯爵”呢?

毛妹跟雕塑相遇,完全出于偶然。那时,毛妹经一个亲戚介绍,刚跟文学谈恋爱。文学长得粗大健壮,憨乎乎的,话不多,毛妹很喜欢他傻笑的样子。他们交往三个月后,文学把毛妹约到家里,先吃了一点水果,又一起看DVD电影《泰坦尼克号》。没想到,文学并不像他长相那么老实,随着电影情节,他先牵了毛妹的手,再靠过来,用嘴找到毛妹的嘴。毛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没等她反应过来,文学那双粗大的手已经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像握一枚刚结果的南瓜似的,轻轻握住了她丰满坚挺的乳房。

毛妹沉浸在巨大的虚幻的快感里,她感觉自己轻得如同一片风中的柳絮,被文学捧起来,悬在了空中。当文学的手越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像蚯蚓似的向下缓缓蠕动时,毛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费力地把文学的大手从裤腰里拉扯出来,说:“文学,不行。妈妈说如果这样,我们会生一个三只脚的孩子。”

“三只脚就三只脚吧。”

“要死。”

毛妹从文学家逃了出来,她的身后传来杰克呼喊露丝的声音。泰坦尼克号已经断成了两截,杰克正返回船舱寻找露丝。毛妹本来想看看杰克能不能把露丝救出来,可她知道如果再跟文学待下去,那个看似憨厚的大个子肯定能花言巧语地把自己骗上床。

毛妹一路小跑来到街上,脸色仍然红润得像一只熟过了头的水蜜桃。她的衣衫和头发有些凌乱,但看不出是人翻弄造成的,多数人会认为是风捣的鬼。巨大的幸福感和紧张感让毛妹慌不择路,她过了人行天桥和小广场,来到新落成的滨河公园,见到了那尊汉白玉雕塑。她在雕塑对面坐下来,“你是小呆吗?”毛妹在心里问。

“是呀。”

“我也有秘密了。”毛妹环顾了一下四周。公园周围空寂无人,只有溪水淙淙流,微风沙沙吹,画眉叽叽叫。毛妹把目光从空旷的溪谷里收回来,继续看着小呆单纯的眼神说:“我有男朋友了,跟伯爵一样,是个大个子。”

“你们亲嘴了吗?”

“亲了,”毛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他还摸我了。”

“好玩儿吗?”

“死鬼,羞死人了。”

那天黄昏,毛妹和小呆聊了很久。风吹动着小呆身后的竹叶,动荡的叶影软化了雕塑的生硬,毛妹感觉有一种轻盈的情绪从那块汉白玉中复活过来,让小呆有了灵性。一个小时后,毛妹从被文学抚摸的心慌中脱逃出来,沉浸在被这座城市理解的松弛感里。

从那以后,毛妹不定期来到滨河公园,跟她的朋友小呆聊天。她新婚了,跟婆婆吵嘴了,跟文学生气了,生儿子文明了,她都会一个人来到滨河公园,给小呆说她心里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知道她在滨河公园有个朋友,连她老公文学也不知道。每次毛妹独自出门,文学都以为她跳坝坝舞去了。

文学是卡车司机,他有一辆载重六吨、长九米的十轮卡车,在周边省份跑长途。卡车有时载猪,有时载粮食,有时载玻璃,有时载钢材。货源不固定,方向也不固定,生意随机。有些货源是文学自己找的,有些货源是“跑单帮”微信群里其他卡车司机介绍的。那个“跑单帮”微信群建得比较晚,早前只是一个卡车司机自发组建的通信录,后来发展成朋友圈,再后来发展成“跑单帮”微信群。微信群由最初的一个,发展成好几个,总人数很快达到上万人。只要你打开那个微信群,就可以迅速地知道,在祖国的每一条道路上的天气变化、交通事故、货源信息,以及大量不知原创者的段子。

自从加入“跑单帮”微信群,文学就称外出跑长途叫跑单帮。他确实也像跑单帮——一人、一车,时而西部、时而东部。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几天,有时一个月。文学出门后,毛妹没什么事,经常步行到滨河公园跟小呆聊天。她们谈衣服,谈天气,也骂人。毛妹结婚后,从文学嘴里学到几句粗话,她心情好时悄悄骂给小呆听。小呆听完她的粗话问:“你老公长时间在外面跑单帮,不想你吗?”

“想呀。”

“你怎么知道?”

“小呆,要死,”毛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片羞涩的红霞,她说,“说起好羞人的,他只要在外面时间长了,回来就在床上没完没了。”

“那他在外面怎么办呢?”

“忍呀。”

“男人有时忍不住,会跟外面女人鬼混。毛妹,你跟他一起去当‘卡嫂’吧。”

儿子文明出生后,公公和婆婆还健在,毛妹真的出门当卡嫂去了。毛妹跟别的卡嫂不一样,她除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联系货源。每当他们在服务区安顿好自己那辆大货车,文学在车头后面的简易床上补觉,毛妹则一边在车厢侧面的简陋灶具上煮饭,一边打电话联系返程货源。在服务区的货车停放场,十轮卡车像小山似的整齐码放着,毛妹从灶前看出去,只能看见一条缝隙,孤独晃荡着的人影,以及很窄的湛蓝色天幕。

毛妹跟文学在外面日晒雨淋,当了六年卡嫂,就不能再陪文学了。儿子文明要上小学,公公和婆婆辅导不了作业,还要给文学的妹妹带奶娃。毛妹只好告别公路,回到城里照顾文明。回家前最后一趟,是往省城拉重型卡车轮胎,六十条,每条两百斤,总重六吨。为了省路费,他们离开高速公路,走一段省道,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们把轮胎拉到省城,找到交货单位,已是晚上十二点,比预计交货时间晚了六个小时。下货的叉车司机早带着叉车走了,仓库里只剩下个看门人。被惊醒的看门人睡眼惺忪,不耐烦地站在货车灯光里,用右手掌挡住眼睛,大声叫他们第二天再来。毛妹上去熟练地给看门人递烟、点火,解释他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八点钟要去另一个单位拉电动机,晚上如果不把货卸下来,第二天肯定要误事。毛妹恳求看门人给领导打电话,行行好,能不能晚上想办法把轮胎卸下来。

烟是好烟,话也是好话。看门人抽到第二支烟时,被毛妹的软话打动了,歪着脑袋借着车灯的灯光,冒险给他领导打电话。看门人跟领导说了些什么,毛妹不知道,但她看见看门人放下电话时,脸上肌肉开始慢慢松弛。“领导说了,如果你们有能力卸货就自己卸,每条轮胎加十元钱卸货费。如果你们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等明天上班后再说。”

听到看门人让他们自己卸货,坐在驾驶室里的文学把脑袋伸出车窗,透过仓库大门前的铁栅栏,往前看了看。他看见院坝尽头是个巨型仓库,进深至少五十米。关键是仓库门前有一个大约十米的陡坡,要想把六十条巨型轮胎推进仓库,陡坡是个很大的麻烦。看见文学有些畏难,毛妹说:“老公,六百元啊,还有明天拉电动机的五千元运费。”

“可是,”文学看着陡坡说,“手里没有工具。”

“不怕,我来帮你。”

看门人见毛妹跟文学决定自己卸货,把大铁门打开,让文学把重型卡车开进来,在院子里顺了下头,尾部对着仓库大门。看门人又推开仓库大门,启动了照明。雪白的灯光下,文学和毛妹看清楚了,空荡荡的仓库里,进深确实不下五十米。

刚开始卸货时,文学显得很轻松。他把轮胎推到重型卡车尾部,像弹墨线的木匠那样眯着一只眼睛,让轮胎对准敞开的仓库大门。他一松手,轮胎借助从跳板上往下滚动的惯性,直接冲过斜坡,像个黑汉子似的在陡坡处跳一下,直接冲进了仓库。躲在一边的毛妹挥舞着一束光,跟在轮胎后面追。如果跑动的轮胎有些偏离方向,她就用手里的木棍捅一下轮胎前沿,如同一个驯兽师指挥一只训练过的动物那样,让它们顺利地跑进仓库底部。

下到第三十个轮胎时,文学手上的劲渐渐变小了,轮胎从车上跳下来后,再也不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动物,而是像个瞎子似的乱跑。它们多数跑到陡坡处就放倒了,有两个甚至滚进了仓库边的一条巷道。那是通往厕所的路,宽不过三尺,即使专门瞄准,也不容易把轮胎推到那里面去。

文学只好肩手并用,一条轮胎一条轮胎地往前推。推头几条时,他手上还有点儿力气。过了凌晨四点,他只有用背扛了。毛妹舞着手里的一束光,跑前跑后地给文学指路。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在轮胎前面支电筒。毛妹之所以挥舞着那束光,是因为她害怕。她看见轮胎像个来自外太空的无脚生物缓缓向她碾轧过来,她看不见文学的脚,也看不见文学的身子,仿佛他凭空消失了。“老公。”毛妹挥舞着那束光去照巨型轮胎,想找到轮胎后面的男人。

“嘿唷——”

“下完轮胎你想要什么奖励呀?”

“奖励?”轮胎像一只啃食鱼腥草的泥猪停止了蠕动,毛妹听出来在静止的轮胎后面,文学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缓过来了。他说:“我想回去和你好好耍一下。”

“死鬼。”毛妹脸红了,好在没人看见。

仅仅用肩和手,文学奇迹般地一夜下了六吨货。早晨看门人开门出来,看见仓库里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六十条重型卡车轮胎,惊讶得脸都变形了。他主动给文学递了一支烟。文学不抽烟,但不好意思拒绝,他把看门人的烟接过来,像个烟鬼似的熟练地叼在了嘴上。

往省城运送轮胎之后,毛妹就不再当卡嫂了,回来照顾上小学的儿子文明。文学的父母已经搬到他妹妹家,等文明到学校去了之后,屋子里一下子空了,如同一个用完了火柴的火柴盒。无所事事的白天,毛妹要么去看她在滨河公园的朋友小呆,要么去蒲草田农贸市场讨价还价。多数人认为买菜是件麻烦事,毛妹不这样看,她认为买菜也容易产生成就感。自从不当卡嫂后,毛妹有大量时间逛菜市场,很快在买菜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菜市场的专家。她能一口说出菜的产地、价格、质量好次,甚至能看出蔬菜是不是用的有机肥。

毛妹在农贸市场买菜不择摊位,也不论产地。但买肉不行,毛妹买肉只去安全的肉摊。安全是文学最信任的朋友,很早就从老家笋子坪来蒲草田农贸市场当屠夫。文学和安全的友谊极具烟火气,自从他们成为朋友后,文学能吃到全城最好的猪肉和排骨,安全则可以得到免费运送服务。为了表达他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文学像分派任务似的,要求毛妹给安全介绍个女朋友。

安全长得瘦,却喜欢胖子,毛妹先后给他介绍了三个胖子。三个胖子各有喜好:一个喜欢旅游、一个喜欢看电影、一个喜欢吃肉。安全对三个胖子都十分中意,真心想跟她们过到一起。他忙着设计旅游计划,研究大片档期,以及最后一个胖子喜欢的菜谱。可每次还没等安全开始他的计划,胖子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后来只要毛妹给他介绍别的女人,安全都会坚定不移地说:“不要了,全都是狗屎。”他的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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