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武者(上)
作者: 何大草楔子
成都腹心,是明代的蜀藩王府,入了清,改建为贡院。楼宇巍峨,墙高百仞。三座拱券门洞里,广有九百亩之饶,明远楼、致公堂,大院套小院,小径像蜘蛛网。老百姓仰之弥高,望之弥远,称之为皇城。
自民国二十年之后,皇城门洞上又多了块巨匾,从右向左,六个大字:国立四川大学。
门洞外,站了两个制服整肃的校警,背着双手,瞪着眼睛。闲杂人等不敢靠近。
皇城向南,是皇城坝和贡院大街。
大街穿过御河,又穿过金河,直抵红照壁。
金河桥下,左手下缓坡,是一条小街,叫作染房街。丁字口,立了两棵大树。好高的树,比染房街的屋檐,都高出了一大截。枝翼四面铺展,浓荫秀拔,隔了街、隔了河望过来,树冠有如两朵云。
树荫之下,有一家锅盔店。
这树,成都不多见,少说也有百岁之龄了,树根爬了青苔,树皮却很平滑。过路人有识为板栗树,有识为楠木、香樟、爆虼蚤,都错了。
店主说:“是朴树。”
店主也已年高了,个子也高,高而瘦,背微驼;头发白尽了,但还厚厚实实,走到阳光里,风一吹,满头银丝。他点账时,戴一副玳瑁老光眼镜;平时则戴平光镜,钢丝边箍住两块圆玻璃。春月里,他去青羊宫赶花会,换一件蓝布长衫,很不像个卖锅盔的人。
他忌酒,忌荤,爱用盖碗喝茉莉花茶。也抽烟,哈德门、老刀牌、水烟、叶子烟,都可以。他有一根叶子烟杆,六尺多长的斑竹,两头镶了黄铜,摩挲得油光水滑,很是好看。他点烟不用洋火,拿打火镰打燃纸捻子,再伸出长长的手臂,他手臂可真长啊,一伸,点燃烟头,有力地吸口气,良久,吐出来一团清幽幽的浓雾。
每早引燃炉子,他挑一根松木棍,鸭蛋粗,半尺长,用小斧头劈成两半,又两半,又两半,很有耐心地劈下去。每一斧都均匀、精细,直到把柴棍劈得像一堆牙签,放入炉底,拿打火镰一敲,唰!火旺旺地腾了起来,还飘着清淡的松香。再压上大块柴和煤,炉子渐渐红彤彤,一天就开始了。
来买第一炉锅盔的老买主,会提前一点儿来,专看老店主劈柴引火。边看边用鼻子吸口气,喃喃地说:“好巴适哦。”
招牌,是一块没过漆的杉木板,写了四个工整老实的墨笔字——刘安锅盔。
初上门的买主都会猜,刘安即是店主的名字。这就猜错了。刘安,是一个镇子。刘安镇,是店主的老家。
店主姓何,名烔焮,有点儿文绉绉的,且二字不好念。好在这个名字,他不说,也没有人晓得。街坊叫他何爷爷,买主熟了,叫他何师傅。没人叫他何老板。店,也实在太小了,就一个灶台,一张案板,靠墙一张小桌,最多能坐三个人。
倒也足够了。多少人坐着吃锅盔?多是拿在手上,边走边啃。譬如混糖锅盔,走一步,咬一口,滚烫的红糖汁淌出来,顺了手腕流,得不住伸出舌头舔,啧啧,味道长。
何爷爷见了,摇摇头,吧嗒一口叶子烟,满脸皱纹里,漾着笑意。
不过,还有一个人,不叫他何爷爷,也不叫何老板,径呼为“老板”。这是百步之外,梨花街上,开烧春楼的刘元聪。
烧春楼是大酒楼,楼后面还有好几重院子,住家,也招待有私谊的客人。进去过的人都感叹,深沉得很哦。
刘元聪对何爷爷说:“论年龄,你还不够我的爷爷辈。叫叔伯,反见生疏了。叫何老板,天下老板太多了,张老板、李老板……数不过来呢。叫师傅,你岂止是个师傅啊。只有叫老板。老板,就很不一样了,你就是我的老板嘛。”
何爷爷哈哈一笑。
刘元聪的老家,也在刘安镇。
第一卷〓仁者安
一、午炮
1
刘安镇在成都以西,偏南。从前,倘有一员小吏,火急公事去刘安,早间骑马出皇城,驰出西城门,路上换两回驿马,傍晚就到了。
倘是大员,坐轿子,就要慢多了。又设若这大员是风雅人,走走耍耍,坐十里轿子,又换二十里酒船,在岷江、斜江上吃喝吟唱,行程就更为可观,三天能到,三天或者还不能到。
刘安的镇头,立了块石牌坊,刻了六个字:
仁者安
勇者归
牌坊下,不时有野狗徜徉,间或趴下来打个盹儿。团转是稻田连着稻田,风吹稻浪,一派丰裕和安闲。气候温湿,黑土肥腻,稻谷一年可收三季。很多农家养了鸭,稻子割了,就驱赶鸭阵上路,几百上千,嘎嘎之声十里可闻。鸭们捡食田间的谷粒,把自己喂得胖嘟嘟的,摇摇摆摆,走进成都城,去做了酒楼、饭馆里喷香的卤鸭子。这一程,约在半个月。
刘安的居民,都姓刘。也颇有开馆子、开茶铺、卖洋布、打铁、打家具的是外来户,且按下,再表。
刘姓之中,能称为刘府的,却只有一家。
刘府当家的大老爷,也是爱吃鸭子的,每天吃两只,一年吃七百三十只,不多不少。这会把人胀死吧?然而他不会。他不是吃鸭肉,是吃鸭蹼子,且是鸭右蹼。鸭还鲜活乱蹦时,厨子一刀劈下它的右脚杆,飞快洗净后,在沸水中汆一下,捞起剔骨,放入青花盘,滴太和酱油、保宁醋,撒葱花和切碎的海椒,端了上去,供大老爷下烫烫的加饭酒。加饭酒是绍酒中的翘楚,还是二大老爷托人从绍兴采买了,几千里运载回来的。大老爷的牙齿已不是很硬了,但这样吃鸭蹼还正合适,有点儿像凉拌海蜇,但比海蜇嫩多了,且又入味有嚼劲,再喝口酒,绵厚悠长,颇感这日子是值得一活再活的。
大老爷十九岁即开米行养家,让十一岁的弟弟专心念书。日子紧巴巴的,他收谷子时,尽量把秤砣往里移;卖谷子时,尽量把秤砣向后拉。有一天,拉得狠了,秤砣落下来,正砸在右脚背上,瘸了,从此,不良于行。看了好多正骨大夫,均不管用。这心情,就像冬月天气,阴黢黢的。
有天店里来了个化缘的老尼,照例他是不给的。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老尼说:“给吧,给了就好了。”
“是脚好?”
“是心好。”
给了冒尖的一升白米。老尼合十,褶皱里漾起微笑,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快而去。
这事,大老爷跟弟弟议了一夜。弟弟说:“收米,不如收心。刘邦、刘玄德,文不如张良、孔明,武不及韩信、关、张,为啥偏是他们成了王霸之业呢?懂心术。”大老爷听了,嘿嘿笑。俗话说,矮子心多。意思是,矮子不长个头儿,长心眼儿。刘家兄弟,自幼聪慧,但天生是尖下巴、矮个子。刘母曾自嘲,矮子好,省了多少布料呢。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兄弟俩心照不宣。
此后,秤砣依旧在秤杆上摆动,但买米时,多朝外边拉,卖米时多朝里边移。渐渐地,大老爷听说了,人们纷纷在背后叫他“刘善人”。米行的生意,不觉间红旺了很多。腊月算总账,比往年多赚了不止一倍。
正月初一,来了个年轻相士,从西岭雪山下来的,一身破棉袄。大老爷酒饭款待,还送了个红包。相士不言谢,指着他的右脚说:“粮米、银子再多,也要守得住。守,重在一个稳。多吃鸭蹼子吧。鸭有五趾,且以蹼相连,比鸡儿呀,雀儿呀,稳当得多了。”
“为啥不是鹅?”
“鹅带笨相,吃不得。”
大老爷又跟弟弟商议。弟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相士油嘴滑舌,专骗吃喝,别信他。”但大老爷觉得,信也无妨,万一有点儿用呢,反正也还吃得起。自此,就吃了起来。
这辈子他吃的鸭子,要排成鸭阵,该叫作十万大军吧。
2
大老爷自然是姓刘,也有全名、乳名、字。但,都用不上。妻妾叫他老爷,孙儿孙女叫他爷爷,儿女则叫他伯伯。亲爹而不叫爹,称之为伯伯,是当地土话,也算一种古风吧。
下人、外人,统统叫他刘大老爷。他不喜欢。他喜欢“刘善人”,但当面称呼,却不合适。他就传出话去,让人们叫他刘大先生。话虽如此,却并没有叫得开来。一是拗口,一是他并非先生。老爷,就是老爷。爬到刘府的院墙上,四面八方望一望,但凡能望见的田地、沟渠、果园、树林,都是刘府两个老爷的。
二大老爷十七岁在成都中举,其后赴京会试,摘得“同进士出身”,可谓年少得志。做了两年内阁中书,又外放皖北,做了一个七品县令。官不大,但看准了“长毛作乱”“捻党起事”,就练团练,组了一支亲军,投效淮军李鸿章。亲军的骨干,是从老家招募的子弟。而他虽是文人出身,却是出名的不怕死,每临战阵,必有斩获,也就一路升迁了上去。战后,他在安徽、江西、贵州、云南诸省做提督、布政使、巡抚,还署理过湖广总督,做过两广总督。政务冗繁,长年难得还乡,只是把一锭锭上好银子,桑皮纸封了,拿船和骡车,运回了刘安。因功受赏的军中子弟,也纷纷回刘安买田、造房、起院楼。自此骡马、轿子往来不绝,刘安一时繁华,人称小成都。虽说是镇,却压过了斜江、岷江两岸的诸多老县城。
刘府是刘安的肺腑,府中有一秘处,外间传为地牢,其实是地窖。地窖之深,下完二十一级台阶才可以抵达。金子、银子、象牙、宝石,还有烟土,齐整整地码放着。还有一坛坛精酿的私酒,周总管家说,够喝八辈子。
大老爷还有一个号,叫印堂。六十寿时,请了当年那位破衣相士来看相。相士姓金,今非昔比,早已穿得像个师爷或账房先生,且在刘安一个寡妇开的客栈里长住,等客上门。这回应邀到刘府,直夸大老爷是吉相,辫子虽然花白,却又粗又长;且印堂开阔、饱满,又红亮、油润,是吉中之吉。大老爷好高兴,就把书斋修整了一番,命之为印堂,又自称为印堂一痴翁。印堂里有一口黑檀小柜子,则用以收藏他的大印。他自忖,三印合一,此中必有妙机。
每天晌午吃了鸭蹼,喝了加饭,他就来印堂晕一会儿瞌睡。纸张、字墨的味道,让他有舒服的微醺。
3
刘府坐落于镇子的中段偏北,四面筑有高墙,墙上有雉堞,墙下还挖了壕沟。北大门、南大门包了铁皮,钉了黄铜乳钉,还配了吊桥。另有两扇小门,平日紧闭,备不时之需。朝向阔野的一面,还拿青石砌了一座高峻的碉堡,以防匪患。
县令来刘府做客,登上院墙拍着雉堞,笑道:“壮哉,比县城的墙还高了半丈哦。”
陪同的周总管家也笑道:“大老爷说,是为了替父母官挡箭矢志。”
南大门面朝镇街,门上起了一楼,有点儿像城墙上的箭楼,名为金楼。后来,新聘的塾师谈先生不赞成。谈先生原名谈伯庸,曾坐海船去日本留学,念过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预科,还去京都考察了半年,喝过清酒,酒后舞木头倭刀,写俳句。还狎昵过两回艺伎,事后写入日记,以志风雅。他自己说,因为吹了扶桑的秋风,起了鲈鱼之思,就回国了。他在日本剪了辫子,回国又续了根假辫子,对朝廷昏聩、民众愚钝,十分痛心。登岸时,把名字改为了谈江山,字胜衣。
金楼的名字,他说,应该改为“望海楼”。
但周总管家不以为然,他说,圣人云,修辞立其诚。刘安无海可望,开门见山倒是一句老实话,不若就叫“见山楼”。
谈江山是个骄傲的年轻人,但,还懂得尊老。他是周总管家的同乡、晚辈,且是周总管家引荐的,也就不很坚持了。
刘大老爷采用了“见山楼”,却又请谈江山手书,还各送了一笔酬劳。
金楼的牌匾换了。见山楼的柱子、门窗、墙壁,都改漆成白色。赶场天,推鸡公车、挑箩筐的农民,三里外就能望见,见山楼白光闪闪,像有两条银龙盘踞在屋脊上。
见山楼上,还架了一门炮,是二大老爷费了周折,用车船运回来的。每天正午,家丁以大老爷印堂里的自鸣钟为准,放炮报时,是为午炮。每日不断。
也还是断过一次的。野鸽子夜里把屎拉进了炮眼,放炮时,居然就成了哑弹。把炮眼清理干净后,时辰已过,只好罢了。周总管家为此很是不安,向大老爷表示,甘愿受罚。
大老爷摆手说,鸽子在天上飞,知天命,随了它吧。
野鸽子平日爱飞到西院里啄虫子、捋翅膀、交尾,是西院的常客。
刘府内,中轴线以西的宅院,是给二大老爷留着的,称为西院。西院九进,曲曲折折的,有荷塘、梅园、亭阁。屋舍极是精致,门窗都关了起来。早晚家丁巡查,女仆洒扫。此外,除了野鸽子,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