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口
作者: 马斐一
陈德清的二后人小勇还不到二十岁,媒人就三天两头地登门了。
小勇高考落榜没多久,颇烦呢,一提婚事就瞪眼睛。这次娘舅亲自上门了,提的又是沈家河沈三强的女子。当着娘舅的面,小勇没敢犟。不久,男女见了面。娘舅来递话,说明年秋后下定,定礼是“三转一响”(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四季衣裳外加八百元彩礼。
德清略一合计,这差不多是一家四五年的收成,不由得发了愁。要说沈三强的女子,那是个顶个的漂亮,又能干贤惠,十里八乡的小伙子谁不惦记,这点儿定礼算啥嘛。可前两年他刚收拾了一院地方,手里早就没啥存货了。他暗自思忖着:看来不下血本种经济作物,真没处挪腾定礼。
村东的狼山脚下,有一个沙土岗,稀疏地长着一层耐旱的青草根。夏天,沙土岗仿佛一床新棉花做的被子,又软又香;冬天一到,风成群结队而来,黄沙飞扬,遮天蔽日。别看沙地不长庄稼,种西瓜却是很合适。以前有生产队的时候,这里种的西瓜皮薄,瓤沙,脆甜,一咬一口水,一口一包蜜,吃过的人都竖大拇指。
他决定种几亩西瓜试试。
参加过黄河大会战的陈德清当了三十年队长。土地承包以后他还是队长,可不再组织生产劳动了。他从十多岁参加劳动,到了二十啷当岁,春播、秋收、碾场——样样农活儿拿得起放得下,二十出头就被推选为队长,带领全村五六百号男女劳动。德清遗传了父亲的勤谨。他的父亲八十三岁时还饲养着两头健壮的黄牛,在一个极冷的冬天,他半夜起来给牛添草料,倒在牛棚的地上就没醒过来。每天早起,陈德清喝完妇人桂珍熬的一碗酽酽的砖茶,天色还没亮。他开了院门,扫完院子,吆喝着牵出牲口,添上草料,然后站在门外大声咳嗽。这些年,德清带领一家人起早贪黑,挣下了一份像样的家业:一院清一色的蓝瓦房,两头黄牛,一头灰驴,五六只绵羊,十来只鸡,请南方的匠人打了几件家具,掘了两眼水窖,置备了两辆架子车和齐全的农活儿家当。营子公社街镇上那些好事的人坐在阳洼洼里闲谝,扳着手指头数说光阴好的人家,三关口的陈德清家必是排在第一只手上的。虽说光阴好了,德清却不歇心,走路反比以前更快了,走路时手脚呼呼带风,像前面有一堆金子等着他去捡。
春起,德清凑钱买了种子、化肥、地膜,在沙土岗上种了十多亩西瓜。整个春季,他带着一家人像钉子钉在岗上,培苗、掐秧、施肥、浇水——忙起来吃饭都在地里,全家的宝都押在西瓜上了。如今,青绿色的瓜蔓铺满地膜,密密层层的瓜叶上顶着一层薄纱似的露水,圆滚滚的西瓜蒙着一层白色的霜,安静地躺卧在叶子中间,像即将出嫁等待开脸的姑娘。
瓜田已经没啥活儿了。在等待开园的这些天,德清心里反倒越来越不踏实了。这几年,庄户们看他种啥就跟着种啥。今年,又有十多户跟着种了西瓜。这上百亩西瓜的产量估摸要在几十万斤,可一个小小的公社,咋消耗几十万斤西瓜呢。他忍不住念叨:天爷爷啊,这瓜卖不了可咋弄啊?
入伏的头天晚上,德清摘了一颗足够全家人尝鲜的西瓜,准备给瓜田开园。他回到家,夜色笼罩了土夯小院,牲口已经牵进了西北角的板棚下,牛和驴正在咀嚼着青草,不时捯动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北屋炕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朱红色炕桌,上面放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切菜刀。小顺脑袋枕在奶奶的大腿上,手里正在把玩着几根狗尾巴草;大儿媳惠英笑嘻嘻地站在一边说着什么。
德清进了屋。东西厢房的几个孩子听到声音都跟了进来。桂珍瞟了一眼男人手里的瓜,轻轻推了一把孙子,说:“快,给你爷爷腾地方!”
德清没说话,把怀里的西瓜轻轻按在炕桌上,用骨节粗大的手擦抹了一把,瓜皮上蒙着的白霜便消失了,变得像个俊俏的新媳妇似的。他的心快速地跳了几下,掂着菜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刀尖刚碰到瓜皮,就听“咔嚓”一声,西瓜的腰间裂开一条缝,红红的瓤肉急不可耐地露出来。
“啊——”大家嘴里齐发出一声轻呼,皮薄瓤沙,今年的西瓜成了。陈德清动作轻快地手起刀落,圆滚滚的西瓜变成了一堆白边的红月牙儿立在了炕桌上。
德清的脸上有了笑意,示意孩子们说:“吃,都吃!”孩子们还是等父母先动了手,才捧起瓜瓣儿低头吃起来。他们弓着背,像一群啃食的绵羊,“哧溜哧溜”的声音响成一片。鲜红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流到脖颈里,流到手背上,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地上很快洇出湿漉漉的一片淡红。很快,桌上的瓜瓣儿变成了一堆瓜皮堆在了墙角。
二
正是五黄六月天。太阳像一团火炙烤着大地,干燥的风从西北刮来,打在脸上直发烫。三关口的瓜田里,圆滚滚的西瓜趴在瓜秧下,撑得像要裂开了似的。在北川,平整的麦田黄澄澄的,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成熟的麦穗上芒刺根根直立,饱满的麦粒撑破了麦壳,在太阳下发出爆裂的轻响。高原的天多变。虽说头顶烈日耀眼、天色瓦蓝,不定啥时候就会飘来大堆的黑云,降下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干透了的麦秸砸进地里,让一年的辛苦泡了汤。庄户人暂时把西瓜放在一边,折成三折蹲伏在麦田里手脚飞快地收割,镰刀在阳光下翻飞、闪晃,身后铺开一片金色的麦堆和亮晶晶的麦茬。老人和娃娃也加入收麦的队伍,忙着捆扎麦秸,收拾散落的麦穗。
晚上吃完饭,德清就带着两个儿子在堆满杂物的西偏房里收拾装瓜用的袋子和绑绳,修补架子车的车胎,预备着麦收之后把瓜送到街上卖。灯光下,隔年的灰尘四下飞起来,呛得父子三人直咳嗽。那些装在大柳条筐里的蛇皮袋子,经过一年的挤压,像一条条灰蛇躺在地上舒展筋骨,发出簌簌的轻响。他们把袋子整齐地铺成一摞捆扎起来,一卷一卷地立在墙角。
这天,通往集镇的大路上,“突突突”驶来一辆冒着黑烟的三轮拖拉机,直冲着瓜田开去。没等车停稳了,两个瓜贩子就跳下车来。他们的脸和庄户人一样,被高原的硬风吹成绛紫色。他们其实是街镇上的庄户人,在麦收之后赶紧腾出手来抓点儿钱。可别小看了这些贩子,在三天一次的集市上,在公社大院和五间绿漆玻璃门窗的国营商店前,在能容得下两辆架子车通过的沙土街上,他们用一辆胶轮车、一块木板、几只柳条筐、两个麻袋支起一个摊位,售卖从别处购进的应季货物。日子很长,也很慢。他们除了庄稼,也没啥好惦记的,圪蹴在一边闲谝,顺手抓挠几个小钱。
第一个贩子五十多岁的年纪,光亮的脑门儿上扣一顶发面饼似的深蓝色鸭舌帽,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这是街上卖水果瓜子的刘宝;另一个身量稍微高一些,长方脸,是开小铺的沈万银的后人。拖拉机的声音早已惊动了三关口收麦的庄户,当家的扔下手里的镰刀匆匆赶过来,争着和贩子打招呼;又从瓜棚里搬出小马扎,像接待亲戚似的礼让着。贩子们被请进了瓜田,瓜农紧紧跟在身后。有眼力见儿的就暗暗挑一颗瓜,预备杀了招待贩子。走进瓜田,庄户们就抢着介绍:“看看,个头儿多么匀溜,打眼一看,一般大——这瓜好卖!”第一个庄户不会自夸,脸有点儿热。后面一个就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我这五亩瓜,足足上了三十车基肥。嘿,别说,有肥就是好——瓜甜得很!”听听,三十车基肥,这瓜还不给烧死了?旁边的瓜农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基肥比得上油渣?那可比不了,我五月刚上的油渣,正赶上坐瓜,眼看这瓜呼呼地长。前天喜鹊啄了一颗头瓜,我尝了一口,哎哟,又沙又甜,那叫个美!”
贩子闷声不说话,只顾在瓜田里横冲直撞,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手东摸一下,西敲一下,有时抱起瓜放在耳边拍一拍,听听声响,全然不顾因一双大脚踩了瓜蔓,瓜农心疼而皱起的脸。贩子的脚步终于慢下来,随意接过瓜农递来的瓜,歪鼻子斜眼地啃着,露出挑剔的神色。后来,沈万银后人跟他远房姨夫走了。刘宝装作要歇缓一下,腆着装满西瓜的肚子顺势坐在了德清家的马扎上。他早就认准了这些瓤子鲜红、口感沙甜的瓜。及至他说先买一千斤试试市场,连陈德清在内,大家都感到了失望。谁都认为,开门红的头茬瓜,只卖出区区一千斤,这不是戏弄人嘛!跟了一路的庄户人心里凉了半截,心有不甘地挠着被汗水和尘土锈得毛烘烘的脑袋,嘴里嘟囔着赶回麦田去了,扔下德清陪着贩子杠(商量)价。
德清跟着贩子转悠了一圈儿,把全村的西瓜了解了八九成,心里也有了底。
“五分吧!”瓜贩子抽着德清卷好的旱烟,随着吐出的烟气,给了一个价钱。
一向沉稳的陈德清猛地一愣,细瘦的身体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僵住了:“老哥,不是耍笑吧?去年还八分呢。今年投入这么大,不能越来越低吧?”
“这还低啊,市场上才卖八九分,还不算天天在日头底下晒着。”贩子知道,眼前有上百亩瓜呢,不买东家买西家,算准了他不敢争究,贩子的口气挺硬。
“你也看了,这可是最好的头茬瓜,到集市上也是一等一的,比外路瓜强多了。再加几分吧。”德清也不让步。
“挣不了啥钱的,熬的都是辛苦钱。”瓜贩子站起来了,微微皱着眉头,做出要走的架势。这是他们惯用的招数。可他流连不去,一遍遍叩弹西瓜的举动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瘦高的对手默默抽着烟,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摆出请便的架势。他知道,头茬瓜要卖不出好价钱,今年的瓜价就得倒了,后面十几户的瓜就乱扔了,他得先稳住了。
看到瓜农不为所动的样子,贩子讪讪地坐下了。他显出为难的样子,把头顶的帽子向上推了推,把那张发面饼推成了个大花卷,念起了苦经:“我这车马劳顿的,再把瓜拉到街上,人力加上物力——唉,算了,加二分吧!”他“啧啧”地嘬着牙花子,表示吃了很大的亏。
“给不了啊,老哥!不算人工,地膜加上种子,投入太多了,加四分吧。”德清说。能加二分,那就能加三分。可八分太少了,一季瓜全凭头茬挣钱呢,卖不到九分钱,二茬瓜就别想挣钱了。德清想。
贩子跳了起来,气呼呼地伸着脖颈嚷:“啥、啥?不行、不行,最多加三分!”
“老哥,你加四分,我给你挑好的摘,秤称好一点儿全出来了,再给你带几个,保你吃不了亏的。”德清不容分说,麻利地扔了烟蒂,把手在晒得失了颜色的衬衣下摆上擦了擦,走进瓜田准备摘瓜。
贩子也不好意思再争讲了,眉毛拧成了一个黑疙瘩,脸膛儿似乎也黑了。心里却在窃喜:这是三关口最好的瓜,上市至少赚一倍的钱。有这么好的瓜打头阵,今年买卖妥了。
桂珍带着儿女从北川的田里赶回来,帮着运瓜。贩子拿出一杆大秤,德清的两个儿子抬起秤杆。称够了一千斤,德清不等贩子开口,就把剩下的几个瓜装上贩子的车。
德清把九十块钱毛票交给媳妇保管。惠英按婆婆的吩咐,去集市上割了五块钱的牛肉,给全家包牛肉芹菜馅儿饺子。晚上收了工,伙房里挤满了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洗菜、剥葱、剁馅儿,连小顺子也挤在人堆里,嚷嚷着要擀面皮。伙房里热气腾腾的,弥漫着芹菜和牛肉香喷喷的气味。
三
北川的麦田里矗起了小丘似的麦垛,马路上也多了来往运麦的架子车。庄户人加紧收麦,免得麦子下雨泡了水生芽。
德清家还有四五亩麦子没收。中午为了赶工,全家在麦地里吃了带来的蒸馍咸菜,喝了铁壶里晒得温暾暾的茶水。到下午,西北天空突然升起一堆闪亮的白云,起初只有绵羊大小,不到半个时辰,黑云已经滚过头顶,遮住了太阳。庄户人心惊胆战地奋力挥舞镰刀,谁也不敢停歇,仿佛一停雨就会落下来似的。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后,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像鼓槌敲鼓的声音,隔了几分钟,头顶传来一声剧烈的炸响,震得人头皮直发麻。眼尖的看见远处山头腾起灰蒙蒙的烟雾,那是暴雨落在干燥的山头激起的尘土。有人大喊:“快啊!过雨(阵雨)来了!”话音刚落,狂风呼啸而至,它吹落人们的草帽,撕扯着他们的手臂,把麦子吹得倒伏在地上。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庄户人扔掉镰刀,捆扎铺在地上的麦堆。老人和娃娃顶着雨吃力地将捆好的麦子码放成垛,衣服紧贴在身上,裤子和鞋上沾满泥浆。新割的麦茬扎在脚上、腿上,他们已经顾不上疼了。
谁也没想到,过雨转成了连阴雨,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熟透了的麦子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被裹在泥浆里。到了第四天,有人冒雨上地里查看,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倒伏的麦子发芽了。当家的纷纷走出院子向北川张望,那里还有三成麦子没收回来。隔着老远,他们用难听的话咒骂这场不得人心的雨,为遭殃的麦子忧心。村庄被愁闷笼罩了。看到男人们阴云密布的脸,女人和娃娃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恼了那个眉头皱得黑山似的当家人。女人闲不住,赶紧拿起针线活儿做起来。她们还挖空心思想出一些主意:从面缸深处舀一马勺荞麦面,从罐子里挖出一点儿收藏的臊子,做一顿荞麦面麻食;冒雨去地里割一把韭菜烙几个韭菜饸子;或者蒸一锅黄米干饭,摘一个新南瓜做一锅南瓜汤——以此抚慰那个着急的当家人,也给劳累了几天的孩子们解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