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的帕鲁佐 (中篇小说)
作者: 韩梦泽
引子
若不是到了这把年纪又饥饿难耐,谁又会去做那种事呢?可能有的会,但帕鲁佐绝对不会,就凭其出身和所受的教育,打死他也不会去干偷食的事儿。可凡事总会冒出意外,尤其是这种意外被当作一项使命的时候,就显得极其讽刺,甚至最终变成理所应当的事情。
帕鲁佐去偷食,只是为了活下去,非常单纯,而活下去却并非是他的使命。这话听起来有些辩证的味道,不过此种哲学也仅对极少数人有效。正如他的朋友“墨子”经常说的:我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与你朝夕相处一起唱歌。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由于走了太远的路,又迷失方向,帕鲁佐的身心状态极其不好,眼前经常出现一阵阵的眩晕,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毙在路旁。每次默念着“可能快到了”之后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力气站起来,继续走上这条无边无际的路,但他坚信,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在他经过某个小镇的时候,忽然被一股气味吸引,脑子里筛选了一番后做出久违的判断——香肠!于是便顺着那股迷人的香气找了过去。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选择,但他却并未因此加快脚步,甚至还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偷偷撒了泡尿。
香肠就挂在店门口,长短不一,质地各异,不过每根都色泽鲜艳、饱满充实,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店主瞅了帕鲁佐一眼,没理会,继续为面前的几名顾客服务。他的手指也像香肠那么粗壮,但是极为灵活,切割、称重、包装一气呵成,让所有人都很快乐。
帕鲁佐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后面,不时伸长了脖子向半空里张望,猜测着哪一根会属于自己,并努力地控制住吞咽口水,他可不想表现得那么毛躁。不过等终于轮到他了,却发现自己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店主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并没有做出任何指点和询问。
帕鲁佐耐心等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直到又来了几名顾客,他也觉出自己碍事就连忙闪开,悄无声息地排到队尾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去关注那些悬挂在半空里的香肠,而是留心其他人会怎样做,并最终意识到问题的本身是因为自己“没钱”。
这显然是目前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尽管他过去也曾摆弄过大捆大捆的钞票,可眼下必须做出选择,是转身走开还是主动取用?他需要一个指令。
几分钟后,帕鲁佐终于自己给自己下达了指令,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感受,以至于在瞬间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自责,责备自己过去太养尊处优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不过,就在他跃起的同时,也为这个行动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是的,他不能饿死,他得活下去,而且他应该有这个资格。
帕鲁佐的衰弱并未干扰其偷食的准确性,可就在得手之际也察觉到一股危险的力量袭来,就听店主大吼一声:“狗东西你还明抢啊!”紧接着劲风直扑脑后。对于帕鲁佐的突发行为,这位店主也始料未及,恐怕在他整个香肠售卖生涯中都是首遇,最初他还真有着那么一点儿恻隐之心,打算在适当的时机碰上一位不那么计较缺斤短两的顾客,就顺手割下一小截儿丢出去,毕竟总被个乞丐般的家伙堵在门前,多少会影响点儿生意,可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好心等不来对方的耐心,反而被扯走了一整根!于是他的愤怒立刻化作一场暴力,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就打。
不过这一棒有失准头,被对方闪避开,抡了个空还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他怒骂道:“狗东西别跑!站住!”
如果帕鲁佐就这样跑掉,便不会发生后面的灾难。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忽然停住了,并老老实实地交出了战利品。
作为一只训练有素的老警犬,他被“站住”这个词瞬间击中,尽管不是来自主人,却依然选择接受这一指令。于是他乖乖地吐出了香肠,并做出了后退半步的动作,只是忍不住又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要在以前他这样做的时候,老安总会发出笑声,然后便会补上一句“吃吧吃吧”,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可在今天,事情似乎发生了逆转。
店主趁机再次挥出了木棒,劈头盖脸地砸下去。然而这只可怜的老狗却依然能躲避开来,侧向一跃,仅仅击中了后胯。
帕鲁佐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当发现对方又冲了上来,这才忍痛爬起,一瘸一拐一路哀嚎地朝远处跑了。对于这样处境的狗来说,那几乎是致命的一击……
一、残酷世界
帕鲁佐的父亲是一只来自意大利的德牧犬,作为两国警队之间的友好使者被当成礼物送到中国,可能正是因为“礼物”的价值淹没了“使者”的身份,导致其后半生都活在意想不到之中。
这只德牧犬先是被送往警犬繁育中心充当一条种犬,却很不成功,没能为该中心带来优良的警犬后代,具体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只好归结为水土不服。然后也就不被重视了,终日被关在栅栏里发呆。有经验的训导员就说,这狗没毛病,就是想念以前的主人了。
想念归想念,总不能再把礼物退回去,于是使者也就成了囚徒,看谁的眼神都浑浑噩噩的,叫人不待见。然而有一天它遇见了一只狼青犬,终于发生了爱情。这只来自昆明的母犬名叫露西,刚被送来的时候也和未来老公一个脾气,蔫了吧唧的,直到它们邂逅,一见钟情,两条同病相怜的犬总算找对了另一半。饲养员见这俩狗眉来眼去遥相呼应的样子,自然也有意撮合,于是乎露西顺利怀孕并产下四胎。不过因为是初产,只活下来一只幼犬。为了隆重起见,饲养员还从网上查询了一批意大利的人名,经过呼唤尝试,最终定下叫帕鲁佐。
帕鲁佐继承了两条狼犬的外貌特征,可性格却是迥然,一生下来就显得活泼好动,第九天便睁开了眼,开始到处爬行并认真地打量这个世界。人们吃惊地发现,他竟然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实属意外,与人对视之际又异常专注,很容易对其萌生出某种无法回避的亲切感。饲养员瞅着帕鲁佐说:“嗨!小家伙——欢迎你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我当然希望你很优秀,但是作为警犬,你越优秀就会面对越大的危险,祝你这一生好运!”
没有谁会拒绝美好的祝福,可现实往往又一厢情愿,幸福大多来自继承,否则就得靠自己去拼。他显然要选择后者。帕鲁佐可谓开局不利身世凄苦,还未出生父亲就死了,知情人都说不该把使者和露西分开,但是繁育中心也有自己的管理办法,虽然显得不太通人情。而露西似乎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把幼崽带到三个月大就忽然消失不见了,为这,人们还加高了围墙。自此,孤苦伶仃却满是憧憬的“小黑眼睛”就被当作公共宠物给予优待。
作为狼犬,不能指望靠撒娇卖萌混完一生,大约半年后帕鲁佐已经成了一只体格健硕的大狗,不单是犬舍显得狭小,连院子也快容不下他,没奔跑几步就要撞到围墙上,各种局促和憋屈。又过了一年,饲养员都想跟他保持距离了,因为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拥抱,帕鲁佐都能造成压倒性的优势,饲养员动不动就会被撞翻在地,更甭提那些恶作剧式的偷袭了,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饲养员只好经常板着脸吼他,甚至关禁闭。每到这时,帕鲁佐就备感委屈,趴伏在地,黑色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最难挨的还是一个个漫长的黑夜,他竖起耳朵倾听整个世界,院墙外面充满着神秘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睡。三十米外的一只蛐蛐儿显然是转移了阵地,一百米远的两只田鼠正在窃窃私语,一千米开外的那条公路上有辆卡车疾驰而过,发出古怪的轰鸣声。还有更远的,天空中有翅膀拍击气流的声音,那一定是某只夜莺或者雉鸟正在飞翔,飞到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几个月后的某天,帕鲁佐终于遇见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主人,那是一个名叫安康的武警战士。安康一眼就瞅准了帕鲁佐,并惊喜地喊:“看啊!它的眼睛是黑的!非它不可了!”
帕鲁佐也很喜欢安康,打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简单的气味,不像另外几个武警队员浑身弥漫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因此,他很顺从地被安康套上了项圈,并客气地舔了舔对方的手,然后便乖乖地跟着他离开了繁育中心。
走出大门的时候,帕鲁佐头也不回,其他犬多少会有几分留恋,反复回望呜呜不已,他却昂首挺胸步履矫健,闪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
此后的日子基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繁重的训练外加无休止的命令,让某些警犬苦不堪言,尤其那条名叫“大头”的马犬,甚至出现抵抗情绪,拒绝服从指挥不说,还朝它的主人狂吠,龇牙咧嘴地露出凶相。这让那名训导员郁闷不已,多次扬言要把它送回去。
安康就找了个时机,带着帕鲁佐走过去安慰,他说:“听话的狗未必是聪明的,而真正聪明的一定会有个性,你说呢?”
训导员沮丧地说:“敢情你找到一条好狗,我可没那么幸运。”
安康笑道:“拉倒吧你!这跟幸运不沾边儿吧?关键还是要看你的付出,千万不能把狗当成宠物、仆人或者什么工具,而是应该把它当作你的兄弟或者战友,要不然我们和马戏团有啥区别?”
帕鲁佐也说:“对的啊!老安就是拿我当朋友的,信任最重要!”
训导员听不懂帕鲁佐的话,咂吧着嘴说:“行吧,我再试它几天,再不行我就放弃。”
帕鲁佐担心大头真的被遣返回繁育中心,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至于具体是什灾难,他并不清楚,但隐约能感觉到后果一定很严重。因为就在不久前,警队里资格最老的“墨子”曾经对他谈起过这件事,那条七岁的史宾格犬是这样说的:“老弟,我必须告诫你一件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选择,要信任你的训导员,把他当成哥哥一样对待,因为我们是警犬,是要去战斗的,战友之间怎么可以少得了信任呢?如果你无法忍受这里的训练和命令,那么你还能去哪儿呢?离开了人我们啥都不是,不被尊重不受保护,更谈不上荣耀。据我所知,繁育中心还有个后院,里面都是退伍的老犬,他们年龄大了,可以不再工作,可我们呢?我们有资格住进去吗?你还年轻啊老弟,所以你最好能听懂我说的话。”
帕鲁佐想,如果大头被遣送回去,当然不可能就此开启退休生活,更不可能被重新编入幼犬的行列,那么他还能去哪儿呢?训导员说了“要放弃”,那一定是最糟糕的结局。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被放弃,之后将会面临什么,离开警队离开老安吗?他真的不敢去想。
为此,他忧心忡忡地找到大头,打算做一次像样的心理疏导工作,如同墨子对待自己那样。他说:“大头,你很想回去吗?”
大头似乎明白对方的来意,反问道:“你那么卖力地训练不累吗,兄弟?”
帕鲁佐点头说:“累是肯定的,不过我确实想跟你聊聊。”
大头百无聊赖道:“那你就聊好啦,不过我要提前给你表个态,如果你接下来的话题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可就当耳旁风啦!”
帕鲁佐盯着对方说:“好的,没问题,我会尽力让你有兴趣听下去。”
大头笑道:“你可真是个自大狂!请问你哪里来的自信呢?是不是来自那位大叔?”
帕鲁佐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墨子正从远处经过,并朝他们这边投来匆匆的一瞥。于是试探着问:“他已经找你聊过了?”
“是的,苦口婆心哪!”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打住!千万别这么说,我才不相信有谁会真心为了我好,你们不过是他们派来的说客而已,何必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地上去指责别人?”
“你……”帕鲁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接下来该从何谈起。
大头笑呵呵道:“老弟呀,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这个道理你也要懂,别那么天真好不好?”
“我天真?此话怎讲?”
“老弟呀,你想过没有,他们人类养我们做什么?还不是看重我们的能力!咱们身上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嗅觉、听觉、视觉、速度、力量还有感知力,所以他们才肯分出一点儿食物给我们,好让咱们继续卖命罢了,有句极难听的话你知道不——狗仗人势!这不是笑话嘛,我们比他们要强得多得多,凭啥还要倚仗他们?所以老弟你最好回去好好想清楚,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度过,是被人蒙骗着卖苦力还是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大头的神色既充满轻蔑又饱含着某种恳切,使得面部表情异常古怪。
帕鲁佐怔怔地瞅着对方侃侃而谈,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反感,他克制了一下才说:“我觉得彼此信任最重要,只有做到了信任就能够彼此忠诚!”
大头轻嘘了一声,不屑道:“信任?他们连自己的同类都不信任,又怎么会对我们忠诚?他们其实只要求我们无条件地忠诚,等咱们老了不中用了,就会一脚踢开,你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啊!算了,不聊了,道不同。”
“但是我和老安是绝对相互信任的!我敢保证!”帕鲁佐固执地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