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中篇小说)
作者: 李晓萌一
周六傍晚,寒流突至。
卢宁正在家吃晚饭,手机响了。电话是张满月打来的。她在电话里问卢宁能不能见个面,她有事儿想跟老师当面说。
卢宁看看表,晚上六点五十分。她说行,问张满月在哪儿。张满月说她在丰都大厦,正坐在大厦38层的顶层平台上看风景。“风很大啊,卢老师,我随时可能被吹下去。”张满月说。
卢宁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张满月想跳楼。她扔下啃了一半的排骨,顾不上洗手,一边冲到玄关穿外套,一边故作轻松地和张满月闲聊,同时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是先告知家长,还是直接拨打110。
出了电梯,推开单元门,一阵强劲的北风扑面而来。狂风夹杂着冰凉的雪粒,裹着阵阵寒气直扑脖颈。一月初的青城正值隆冬,寒流突至的户外更是冷风刺骨,哈气成冰。下雪了吗?卢宁伸出手,掌心很快落下几片细小的雪花。雪花虽小,却飘得细密急切。“好冷啊!”卢宁打了个哆嗦,把背包斜挎到肩上,拉紧围巾,戴上帽子,快步走出小区,伸手拦下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出租车。
这是卢宁职业生涯的第十个年头。教了十年高中,当了十年班主任,可以说,从当年迈进校门那天起,她就时刻准备着面对各种问题。这些问题琐屑零碎,层出不穷,全方位考验着她从体力、精力,到智商、情商,乃至承受力、战斗力的每一寸神经。好在这些问题大部分是常规性的,有迹可循,有经验可借鉴,比如抽烟、迟到早退、不交作业、考试作弊、顶撞任课老师、扰乱课堂纪律这些,卢宁处理起来早已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了。但有些问题是突发性的,没有征兆,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比如花样翻新的早恋和失恋、个别学生的离家出走、扑朔迷离的班费失窃案以及班级微信群突然爆出的历史老师驾车违章事件,等等。十年里,卢宁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学生和家长,面对过各种各样棘手的困难和问题,可以说,现在的卢宁不仅是个经验丰富的班主任,更是个沉着睿智、身经百战的战士。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早已处变不惊,面对张满月这种严重突发状况,卢宁难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心神不宁。
坐在出租车里,卢宁一边戴上耳机继续和张满月聊天,一边翻开通信录查找张满月家长的联系方式。她打算先发个信息告知一下张满月父母,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
翻开微信,卢宁发现找不到张满月家长的联系方式,一直在家长群里“潜水”的居然是张满月本人。她又翻出通信录,点开张满月一栏,眼前出现三个字:张桂梅。卢宁愣了一下,张桂梅是谁?她不记得这个人,仔细想想,应该从未见过。她能确定的是自己见过张满月妈妈,高一两次家长会都是张满月妈妈来参加的。张满月妈妈姓熊,叫熊美丽,因为名字特别,所以卢宁印象深刻。有一次家长会后,熊美丽还特意给卢宁打过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卢老师,满月这孩子个性强,人也敏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乐呵呵的。麻烦您多盯着点儿,万一真有啥事儿,还请一定多担待。”熊美丽声音轻柔,措辞委婉,但有一说一,态度诚恳。卢宁也赶紧客气了几句。她明白熊美丽的意思,家长嘛,谁都希望老师多关注自己家孩子。实话实说,尤其把孩子说得特别一点儿,能更好地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卢宁不太认可熊美丽的说法,在她看来,张满月不是那种纠结阴郁、心事重重的孩子。相反,卢宁眼里的张满月是个随和开朗、非常爱笑的女孩儿,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嘴角两个小梨涡,显得她甜美伶俐,怎么看都是个青春洋溢的美少女。再加上张满月成绩不错,在班里是个让同学喜欢,让各科老师满意的好学生。所以当时听了熊美丽的话,卢宁只是简单敷衍了几句,无法认同,更没往心里去。她认为熊美丽跟很多家长一样,对孩子存在主观臆断、控制欲强的问题,换言之,就是根本不了解自己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
可现在一回想,或许当时熊美丽根本不是想靠坦诚博关注;再或许,张满月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熊美丽再怎么说也是张满月的亲妈,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一个亲妈对孩子的了解肯定要远远超过她这个萍水相逢的老师。但是,对张满月如此了解的亲妈为什么从通信录上消失了?这个取而代之的张桂梅又是谁呢?
卢宁扭头看着窗外,在疾速掠过的灯光树影中凝视着玻璃窗上自己眉头微蹙的脸。班级通信录是这学期刚更新过的,相关信息在开学时由学生们自己填写,副班主任负责录入。录好后,卢宁大体翻了一下,对对人数,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没什么问题后直接将电子版传到了手机和电脑上。平常通信录基本不用,学校里大事小情都通过微信群传达,个别有问题的学生或家长,也都加了卢宁微信单独聊。正因如此,卢宁压根儿没去注意通信录上张满月填写的联系人是谁。通信录要求填写监护人,这点卢宁在班里强调过。张满月作为一名高中生,肯定明白监护人的意思。现在,通信录上的监护人不再是熊美丽,从熊美丽到张桂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张满月这次突然要求见面,会不会和这个变故有关?卢宁低下头,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打算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张桂梅发个信息。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断了,张满月的声音瞬间消失,耳朵里只剩嘟嘟重复的忙音。卢宁大惊,赶紧回拨,无人接听。再拨,电话占线。再拨,依然占线。卢宁的手开始发抖。她一边央求司机再开快点儿,一边开始拨打通信录里张桂梅的手机。手机响了好久,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再拨过去,手机关机了。卢宁看看表,七点二十分,不算太晚,她不明白张桂梅为啥这个时间突然关机。她在手机上按下110,权衡着要不要拨出去。拨了,警察快速出警,张满月的安全会更有保障。但问题是,她不确定张满月是否真想轻生。她没问,是不敢贸然引导,她怕因为自己一句话、一点儿情绪而传递给张满月不好的暗示。她只是凭经验感觉张满月不对劲,正常的谈话地点不该约在一个冷风刺骨的露天平台。可如果张满月根本没这个打算,就是单纯地想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和老师说点儿什么,那她贸然报警会不会引起张满月的不安和反感?并且,警察警车一起出动,声势有些浩大,万一传出去会不会对张满月造成不好的影响?卢宁攥着手机,斟酌再三,还是犹豫不决。正纠结着,出租车抵达丰都大厦。车刚停稳,卢宁就迫不及待冲下车,飞似的朝大厦跑去。
进了大厦门,没跑几步,一个斜刺里蹿出的保安不偏不倚地跟卢宁撞了个满怀。卢宁的前额狠狠碰在保安肩章侧面的对讲机上,对讲机被撞飞出去,卢宁也被撞得一阵头晕。她收住脚,捂着前额,气喘吁吁地说了句对不起。保安没说话,低头捡起对讲机,一脸认真地拿在手里调试。“您是哪个公司的?”在交流电“刺啦刺啦”的杂音里,保安大声问卢宁。卢宁说她不在这儿工作,她来找人,顺便问了句38层怎么走。保安停止了调试,抬头看着她,问她确定是去38层找人?卢宁说是。保安说38层是顶楼,没有办公室,找不到人。卢宁不想过多纠缠,说了声谢谢,绕过保安,直奔电梯间而去。
丰都大厦总共38层,位于青城市中心,是青城市著名的商务大厦,云集了近百家中外知名公司。大厦的楼下两层是休闲区,设有咖啡厅、健身房、购物中心和美食广场。从第3层开始,一直到36层,是各公司的办公区域。37层为大厦管理部门专用。38层一分为二,一半是会所,另一半是空中观景平台。大厦电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左右对开,装有六部美国原装奥的斯客梯,三部单停,三部双停。卢宁左右开弓,飞快按下了所有双层梯的上行按钮。等电梯的间隙,她将手机再次设置到了110,想着万一上去情况不妙,马上一键报警。
几部电梯都在二十多层,停停走走,行进缓慢。卢宁在电梯间踱来踱去,眼睛一直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急得恨不能一个高空弹跳直接蹿到38层。偏偏这时,刚才那个保安来了。他礼貌而坚定地请卢宁到前台登记,写清楚去哪儿、找谁,否则严禁入内。卢宁抱歉地说行,不过现在去不了,等出门的时候一定去。
听完这话,保安乐了。他说:“这位女士,先登记后进楼,这是规定,规定懂吧?不好意思,谁也不能违反。”
卢宁刚想解释,“叮咚”一声,电梯到了。保安见状,侧身上前,挡在了卢宁和电梯之间,坚持要卢宁先去登记。卢宁急了:“我学生在38层,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如果她不小心掉下来,你负责吗?”说完,她一把推开保安,径直进了电梯。
电梯只到36层。卢宁出了电梯,拐到楼梯间爬了两层楼梯,东绕西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那扇通往平台的大门。可是,大门落了锁,卢宁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再使劲推,依然不动。突然,一股烈火烹油般的焦躁在卢宁体内骤然炸裂。她举起手里的羊皮背包,不管不顾地朝门锁狠狠砸了几下,结果,门锁没事儿,包破了。
包一破,卢宁反而冷静了不少。她退后几步,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琢磨着张满月到底是怎么跑上平台的。这里不是公共场所,不对外开放,楼下大门有保安把守,楼上大门有“铁将军”把守,张满月一个高中生,哪怕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可能一下子飞到38层,她是怎么上来的?又是怎么从这扇大门出去的?
卢宁边琢磨边沿着走廊快步疾走,想找找看平台是否还有其他出口。她沿大门左侧走了一趟,没什么发现;折返回来,开始沿着右侧走。结果,在走廊尽头拐角处,赫然发现了一扇窗户。卢宁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握住窗把手往外用力一推,窗户“呼啦”一下开了。窗一开,一股冷风夹着雪粒猛地袭来,差点儿把卢宁吹个趔趄。卢宁裹紧羽绒服,迎着寒风,笨拙地爬上窗台,抬腿迈过窗框,一咬牙,从近一米高的窗台一跃而下,直接跳到了平台上。平台上有雪,地面湿滑,卢宁像个被投掷失败的铅球般重重落地,又往前滑出了一段距离。
夜晚的露天平台空空如也,除了呼啸的风声,不见一个人影。卢宁顶着寒风,在平台上快步疾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张满月。寒风凛冽,卢宁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声吞噬了大半。喊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台右侧一个近一米高的矩形大花盆里,晃晃悠悠现出个人影。那人影左摇右晃,胡乱打着摆子,笨拙地想要站起身,踉跄了几下,又猝然倒了下去。
“张满月——”卢宁飞奔过去,探头一看,倒在花盆里的果然是张满月。花盆里没有花,只有小半盆土。张满月双手撑着花盆内壁,仰面坐在土里,黑色的绒线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满月你没事吧?”卢宁托住张满月的胳膊,想扶她出来,谁知张满月突然跳起,狠狠推了卢宁一把,力气之大,让卢宁始料未及。推开卢宁,张满月又一屁股跌坐到花盆里,嘴里大喊着:“别碰我,不要碰我。”卢宁没再动作。她告诉张满月她是卢老师,她过来了,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跟她谈谈。张满月伸出一只手,把遮在脸上的帽子胡乱一扯,看看卢宁,摇摇头,说了句:“对不起卢老师,我难受,我现在喘气都难受。”说完,她头一仰,向后倒了下去。卢宁赶紧冲过去抱住她,一边摇晃,一边喊着张满月的名字。张满月脸色苍白,闭着眼,嘴唇翕动,任凭卢宁摇来晃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卢宁的手在口袋里摸索,她在找手机,想赶紧叫辆救护车送张满月去医院。这时,“咣当”一声,平台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一堆人冲进来,发现她后,急忙朝这边跑来。
卢宁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刚才楼下那个保安。后面跟着几个穿同样制服的,应该也是保安。再后面,是两个警察。一堆人走到近前,将花盆团团围住。一个警察问卢宁情况怎么样,卢宁说孩子喝了酒,好像晕过去了,正准备打120。另一个警察说:“不用打了,我们给送过去吧。”说完,指挥几个保安把张满月扶到一张废弃门板上,几个保安抬起门板,急匆匆往楼下走去。卢宁和两个警察跟在后面。走了几步,一个警察回头跟卢宁说,他们接到报警,有人要从这儿跳楼,一会儿让卢宁跟他们去派出所说下情况,做个笔录。卢宁点点头,说“好”。
走出丰都大厦,卢宁神情依然紧张,但心却放下了不少,她不停安慰自己:醉酒总比跳楼好,晕倒总比摔死好,无论如何,只要命还在,只要张满月还活着,一切就好。
二
周三下午,卢宁正在办公室备课,秦松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告诉卢宁:“赶紧下楼,学校对面街心花园见,越快越好!”
“怎么了?”卢宁想问问原因,还没张口,电话就被挂断了。什么情况?卢宁合上书,想了想,今天没什么特别,就是个普通周三,不是纪念日,不是谁的生日,更不是什么节日,她不明白秦松这个时间不在单位上班,跑来学校干吗?而且不提前打招呼,专搞突然袭击。想到这些,卢宁有点儿无奈。她熟悉的秦松就这样,时不时送惊喜,动不动搞形式。这叫什么?说好听了叫懂浪漫、有情趣、会生活;说难听了就是折腾、瞎讲究。一件在卢宁看来简单平常的小事儿,到秦松那儿必定变成花样百出的大动作。比如喝茶。卢宁喝茶就是杯子里放茶叶加开水,喝完顺手放桌子上。有时候怕烫坏桌面,会拿本书或扯张纸垫杯子底下,方便省事儿。秦松不行,秦松喝茶必须准备一整套茶具,什么茶壶、茶杯、茶漏、茶勺。茶壶好几把,不同的茶配不同的壶。茶杯也是好多个,每一个都有不同用途。所有茶具还必须放在茶盘里,茶盘还得有造型,还得讲质地。泡茶过程更是烦琐无比,看得卢宁直着急。再比如吃水果。平时女儿妞妞吃水果都是卢宁操作,苹果、梨削下皮,递给妞妞让她自己抱着啃。香蕉、橘子更省事,直接让妞妞自己剥皮自己吃。吃个水果而已,简单便捷、原汁原味,保证卫生,不破坏营养就行。可这事儿要换成秦松做,就不是吃个水果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水果料理。水果要新鲜多样,香蕉、苹果、甜橙、火龙果、猕猴桃,营养配比均衡,颜色要和谐,造型要讲究,设计要新颖,每个水果拼盘都漂亮得像艺术品,激动得妞妞欢呼雀跃,一蹦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