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武者(下)(长篇小说)
作者: 何大草
【前情提要】距成都不远的刘安镇,在清末繁华一时,被称为“小成都”。刘府为此地首富。刘大老爷的独子刘元雨因天生文弱,便决心习武,但是几年下来武艺平平。经周总管家指点,他在镇上结识了开锅盔店的独臂掌柜何道根及其子何小一。何家的祖辈是成都府东门的刽子手,何小一习得祖传绝技“迎风斩”,并凭此绝技击败了在刘府门前挑衅的两个壮汉。但是,更大的凶险悄然逼近了刘府,毫无察觉的刘元雨亦性命堪忧。这一天,一个叫张山的汉子出了刘府,找到了何小一……
第五卷 喜相逢
一、槐下晌午
1
三姨太的丧事办完,牛姑娘还来刘府送过几次鱼,但放到厨房就走了。等元雨赶到,只看见鱼在石缸中嬉游,人已没了影子。他晓得,她是去了锅盔铺。
元雨怏怏的。看书、练拳,均恹恹无心。就信步走到总管家周槐寿的屋里去,他正在打算盘,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还有一碟油酥花生米、一壶酒。空气中飘浮着酒味和霉味,让人略有点儿晕头。
周总管家吃了一惊,元雨却坐下来,拿起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啧啧地说:“还是酒好。”
周总管家笑笑。“少爷青春正好,为啥总蹙眉?让刘九带你骑马去乡下散心吧,佃户家的土鸡熬汤味道鲜,掐点儿刚上新的菜煮米汤,也是好喝的。还有,村里的姑娘、媳妇都红彤彤好看,野味十足,少爷有心情,跟她们乐一乐,也是可以的嘛。我这阴黢黢的地方,还不是你该来的啊。”
元雨想吼一声:“我没心情!”然而,只默然坐一会儿,走了。
他转悠一圈儿,去了妹妹元菁的院子。
院中置了一只铁炉,正在焚叶。
炉顶的矮烟囱,冒出一柱淡青的烟雾。元菁督着春红,用竹扫帚把落叶扫拢来,在炉脚聚成小尖堆,一把把投进炉子里。
元雨笑道:“黛玉葬花,元菁焚叶,都是闲得风雅。好在没有焚诗。”
元菁说:“哪有诗好焚?十五岁之后,我再没写过诗。”
“为啥呢?”
“心里没诗,咋个写得出。”
春红突然大嚷:“小姐写了的。那次去成都,逛了小关庙,她嘴里就叽叽咕咕个没完。回到大小姐家里,借了笔,一口气抄了下来。”
元菁脸一红。“胡说,哪有这事。”
春红飞快地跑回屋子,又飞快地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两张纸。“这不是?”
元雨凑过去看,元菁一把抓了过来,揉成一团,抛进了炉子。砰地一响,火苗上蹿了半尺。
春红眼睛都气红了。“小姐也太任性了!”
“呸!我也没见过这么任性的丫鬟。索性,把你赏给少爷做妾吧,他打起人来,比我下得了手。”
春红瞟了眼元雨,却扑哧笑了。“下人都夸大老爷是刘善人,少爷是小善人,他咋个舍得打我呢?”
元菁也瞟了眼元雨。然而他望着炉子,一副呆相,像啥也没听到,眼里是灰灰的。她就拍了他一下。“哥,我去跟伯伯说,把陶家小姐早些迎进门,你也过得欢喜些。”
“陶家小姐?”元雨一脸的懵懂。
“就是自贡盐商陶老先生的女儿,我嫂子。”
“哦,还早嘛……”元雨呼出一口气,“我过得很欢喜。”
元菁不说话,抓了把枯叶扔进炉子。
“听我妈妈说过,二姨太是先于大太太进的门,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元雨问。
“我也不晓得。不过,贾宝玉先有了花袭人,再喜欢上林妹妹,最后娶了宝姐姐……终究是输了个精光。哥哥为啥问这个?”元菁不解。
“问问而已……”元雨支吾着,转身又走了。
2
元雨磨蹭回自己的院子,却坐不安生。
距放午炮还有半个时辰,时间多得磨皮擦痒。他又起身,转悠着,出了院子,出了见山楼下的刘府正门,过吊桥,进了镇街。
冷场,秋意中飘着冷色的闲。他很想去锅盔店会小一。有一阵没去过了,就像已隔了好久,也有了说不出口的隔膜和生疏。
就这么走着,踌躇着,举头一看,已到了斜江茶铺的门口。笑面曹站在屋檐下对他拱手打招呼。“少爷稀客。新从杭州进了龙井,进来喝一杯嘛。”
他还在迟疑,店堂里闪过曹太太翠绿的袍影。他一抬脚就进去了。
曹太太的袍子翠绿,抹过菜油的头发乌黑发亮,扎了红发带,脸蛋儿还像蒙了粉的白杏儿,杏眼水汪汪的。她盯着元雨上下看,柔声说:“少爷是先吃饭,还是先吃烟?”
元雨被她看得有点儿气紧,也没听明白,就说:“随你嘛。”
“随我?”
“嗯。”
她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小门。里边倒还宽敞,有牌桌、茶几、立柜、躺柜。一张大烟榻,席子磨出了褐黄的包浆。床头柜上,摆了全套的烟具。还有一扇撑开的格子花窗,外边是几株慈竹。
小丫鬟送进来一杯龙井,闻着很是清香。元雨喝了一口,烫得噗地就吐了。小丫鬟吓呆了,曹太太摆手让她走,又把茶端到嘴边,替他嘘嘘吹着。
一把带鞘的柳叶刀,斜靠着烟榻。元雨一眼认出,是刘九的刀。
刘九有两把刀,分别是大老爷、二大老爷赠送的。一把单刀,刀鞘上刻了“忠”,一把柳叶刀,刀鞘上刻了“勇”,以嘉奖他忠勇双全侍奉于刘府。刘九平日随身带的是单刀。
“这屋是刘九的?”元雨问。
“倒也不是。不过,九哥常来。”曹太太把刀抱到立柜的旮旯儿里,把门闩上,挨过来握住了元雨的手。她的手滑腻得让元雨一阵难过。
她把他领到烟榻边,让他躺上去,为他把鞋解下来,还顺手在他的脚上揉了揉。
烟榻上有两个枕头。但她只是坐下来,俯下身子去操弄烟具。她的胸脯擦着他的胸脯,嘴唇上血红的胭脂,像要滴到他嘴里。
“少爷还没有吃过烟的吧?我给少爷吃头一口。”
他下边硬得发痛。
见山楼上,午炮轰地一响!他神经质地一抖,撑了起来。
“咋个了,少爷?”
“我……改个时辰再来吧。”
笑面曹还捧着一碗茶坐在门口,招呼过路的熟人。见到元雨匆匆出来,吃了一惊。“少爷,这么快就吃完了?”
元雨已清醒了过来,声音也淡定了许多。“这一口留在这儿,总归是要来吃的。”
“请代我们多给大老爷请安,谢他老人家的恩德,能在他下巴下捡点儿汤汤水水吃,我们一辈子都够了。”笑面曹说着,满脸的皱纹、白发、白胡子、鼻毛,还有一嘴的黄牙巴,都笑得在哆嗦。
元雨有点儿恶心,没搭理,径直跨出了茶铺。
3
古槐下,小一正在抹桌子,摆碗筷。
元雨走拢去,念道:“一副、两副、三副,小掌柜,还少我一副啊。”
小一转身看见他,没有说话,只是笑。
何道根端出一大盘切好的锅盔,乐呵呵道:“刘少稀客,好久没来过了。小一欺负你?说给我听,让他跪两炷香。”
元雨也笑道:“有人欺负我,倒不是小一。”
“哦?”何道根露出惊讶。
正说着,黑姐出来了。一共出来了三趟,一趟是端一盆鲤鱼烧豆腐,一趟是端炝炒莲花白,一趟是端了个土巴碗,上边还倒扣了一只碗。
“吃嘛、吃嘛。”她招呼着元雨,似乎他是常来蹭吃喝的邻居。她的浓发绾了一个大髻,中间穿了根闪闪发光的钢针,而鬓角、脖子上都是汗,嘴角漾着笑,已很有几分主妇的样子。
小一把倒扣的碗揭开,是炒得焦黑的胡豆。黑姐舀了一调羹到元雨的碗里,劝道:“这是牛祖祖教我的,贱,好吃,禁得饿。”
元雨摇头。“我怕硬。”
黑姐用筷子敲他的碗边边。“吃一颗再说。”
元雨就吃了一颗。牙齿刚咬上,胡豆就碎成了粉,粉里饱含着酸甜的汁水,还混着辛、辣和微苦,流淌在嘴里,说不出的安逸。他把碗里的都吃了。“胡豆咋这么好吃呢?”
小一说:“你想想茄鲞就明白了,胡豆不只是胡豆。”
元雨还是不明白。黑姐说:“啥子茄鲞?要用脑壳想。先要把酱油、盐巴、醋、胡豆瓣、熟油海椒、红糖、姜、葱、蒜搅匀了,切成小颗颗,盛在碗底底。再把胡豆放铁锅头狠是炒,炒得见黑了,铲进碗,掺满放冷的老鹰茶,哗啦一声响!再赶快拿碗扣过来。捂一个时辰多,就成了。”
元雨听笑了。“可怜的胡豆,好吃倒还是很好吃。”再吃了两颗,又问,“这道菜有个啥名字呢?”
“醋渍胡豆。”黑姐说。
元雨看了眼小一。小一没表情,正在大口吃一块鲤鱼。
彼此无话,默然把一顿饭吃完。何道根照例进里屋上楼歇了,黑姐收拾桌子。
小一去灶台换了壶热茶,给元雨倒了一碗,自己倒了一碗。
元雨一口喝了半碗。“我刚从斜江茶铺过来的,一杯上好龙井,太烫了,结果没喝到嘴里。还是这个好。每回来你家吃锅盔,喝老鹰茶,就没吃厌过。”
小一笑道:“粗茶淡饭,经你一说,我简直觉得可以吃一辈子。”
黑姐洗完锅碗,走出来,却没有坐下。“小锅盔要跟我上船,去看渔老鸹抓鱼。少爷要有闲,也去看个热闹嘛。”
“小一是旱鸭子啊!”
黑姐看了一眼小一。小一说:“不怕,我落了水,她救我。”
元雨就盯着黑姐,恳声道:“要是我也落了水,你救哪个呢?”
黑姐又看了一眼小一。小一也不晓得该说啥。
元雨哈哈大笑。“你就救他吧,我会水。”
黑姐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走嘛。”
“我不去了。”元雨说,“下午还有事,在印堂替伯伯应酬几个成都的客人。”
二、三更鼙鼓
4
吃过醋渍胡豆的次晨,元雨就出门,去温江探望二姐,去成都探望大姐。
他给大老爷说:“伯伯让儿子兼修文武。现今武是会了一二,文还没有入门。去两个姐姐家,一是想念她们了,一是长点儿经济之道的见识,听些姐夫的教诲。”
大老爷苦笑。“他们有啥子可以教诲你?不过,长见识是对的。世道的昏乱,还在后头啊……雨儿,你还是心肠软了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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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冷了,天也黑得早。何道根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想再抽根叶子烟,就把铺子门关了。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脚下草鞋,头上斗笠,一手握了钓鱼竿,一手提了条小鲤鱼,脸上长了个气呼呼的红鼻子。何道根认得他,老娘滩的牛黄丸牛伯,牛姑娘的爸。也可能,过一阵就是亲家了。
但这位亲家不认得何道根。他喝了句:“是何老板?”
何道根点头:“是。”
“何小一的伯伯?”
何道根已有点儿不悦,但也忍了,又点头。
“何小一人呢?”
何道根本想不说,却偏偏说了:“跟牛姑娘打鱼去了。”
“打鱼?”牛伯眼珠子急转,呼吸也粗了。看得出,他也在忍着。“我早该来看看你的了,可又拖着没有来。为啥呢?我不能空手来。今天总算把礼物给你备下了。”说罢,把小鲤鱼往桌上一甩。
鲤鱼的甲是淡金的,还活着,被这一撞击,眼睛眨巴眨巴,吐出一小口血、一小口气,呜呼了。
何道根看得伤心。然而,牛伯的伤心更甚于他。
“何老板,你看、你看,这条鱼还没有五寸长,它的命,还没有长够啊!你要还有点儿天良,就不会唆使你儿子勾搭我女儿。我女儿,她不是卖锅盔的命!”
何道根用指头敲着桌子。“卖锅盔咋个了!你女儿能在这儿卖锅盔,是她的命好。”
牛伯怒吼一声,钓鱼竿猛抽了过来。
何道根早有防备,手一伸就把鱼竿抓住了,再一挽,一拉,一转,鱼竿就跟绳子一样,套在了牛伯的脖子上。
牛伯眼珠子鼓起来,嘴里呜呜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