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老友(短篇小说)
作者: 方言上高中时,正值青春期,不论是父母还是老师,谁说的话我都听不进去。那时的我已经形成了比较独立的性格,凡事我行我素,不服任何管理。就这样,我离学生该有的所做所为越来越远,一不小心走上了文学之路……
高考前的半个月,是每个考生最为紧张的时候。可杨森放弃自己的复习时间,主动来找我,帮我复习,迎接高考。第一个夜晚,他坐在我身边,给我讲着高中三年都没能听懂的数学题。当时,我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听不清也看不明白他在我面前比画着什么,我拼命地挣扎,再挣扎,直到最后怎么也睁不开眼了,便放弃了……快到天亮时,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自己仰躺在沙发上……此时,他早已离去。
我知道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浑蛋。杨森一定是被我气走了。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杨森真是没皮没脸,第二天晚上,他又来我家给我补数学。清晨时,我还骂自己是个浑蛋,可当我再看到他时,我在心里已经把这个词送给他了。
“你就饶了我吧。文学之毒已攻入我心,恐怕我这辈子都搞不明白‘德尔塔’‘赛因’这些数学符号的区别了。”为了让杨森别再为我瞎耽误工夫,我哀求他。
从上高中起,我就喜欢上了文学,严重偏科使我忽视了数学的存在。宿舍十点半熄灯后,我偷偷去教室看小说。晚上教室不让开灯,只能点蜡烛,一根白洋蜡的燃烧时间是两小时零九分钟,与马拉松世界纪录相同。我给自己规定每晚必须跑两组“马拉松”才能回宿舍睡觉,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高中三年完成自己制定的一千本文学名著的阅读目标。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自己心里强化一个信念: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要感激杨森在炎热的夏天紧紧地拽着我不撒手,我才拥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杨森和我是同村发小又是同龄,从幼儿园到高三都是同学。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学校里所有的官他都当过。十多年间,我一直都是被他领导的对象。杨森在高考前给我补课的义举,令我此生难忘。有时,我坐在书房里感受恬淡、平静的中年时光时,就会想起杨森给我补课这段往事,不知不觉就会落泪。
平心而论,当年,对于高考,我自己都没有对我这个文学青年抱任何希望,要不是杨森在最后冲刺阶段天天捞干货填我的坑,我肯定是考不上大学的。虽然我后来考上的只是一个大专,但这就足够用了,大专已可以成功实现“农转非”,把我变为“城里人”。生在城市里的孩子,永远都无从知道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区别。这也是我多年来坚持认为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毫不留情地写透了一个复杂的社会阶层的原因,也是我每年都要重读一遍这部小说的原因。
我考上了本地区一所在校名中就坦率地带出“走读”二字的大学,学制两年,学成后会给一个大专文凭。杨森考上了华东一所大学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的本科。在我看来他实在太牛了,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想去。我是和高加林处在同一阶层的人。然而杨森用不着“农转非”,他爹是县畜牧局领导,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经为他提高了人生的起跑线。当我长到七八岁,明白自己“生”不如“森”时,曾一度情绪低落:原来我和杨森之间,竟有如此大的距离啊!我常在自卑中感慨,我一生努力攀登的制高点,也许未及“杨森们”出生时的原点。我虽生而卑微,但彼时的杨森也许浑然不知我的卑微吧,他从未藐视过我,这也更令我由衷地感动。
我上初中三年级时,区教委从城里调来一位领导,随领导一起转到郊区的还有他的妻儿。最终他的少爷插到了我们班,班主任很会审时度势,当即为城市男孩儿增设了副班长一职。副班长在城市里养尊处优,一时适应不了农村简陋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天天想着“梦回唐朝”。有一天他巧舌如簧地和父母说农村学生太没教养,并诬陷我觊觎并趁他不备偷走了他的那支农村孩子见都很少见的自动铅笔。第二天,教委领导便向校长电询自动铅笔一事。城市男孩儿本身自带城市人光环,又有班主任庇佑,还被副班长的头衔罩着,多层重压令我这个农家小娃百口莫辩,不但被老师停了课,还被勒令请家长。杨森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放学之后,他约集了五六名男生,将副班长圈在教室一角,让他老老实实地说实话。城市男孩儿战战兢兢,在多名同学的见证下,坦陈了事情原委,并在杨森的“监督”和“指导”下,写了一份画了十多个鸭蛋的检讨书并递交给了班主任。我的冤屈在杨森的帮助之下得以昭雪,我对他充满感激,这也是我与杨森能成为半生老友的多个原因中的一个。这件事中,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有一个细节:杨森薅着副班长的头发喊道:“写——我错了,我不该鄙视农村人……”这个情景,半生中我曾多次忆起,每一次我都激动得浑身颤抖。我感觉那是我此生最有尊严的时刻。
是去华东的大学报到还是复读,杨森和他的父亲还在炎炎夏日中犹豫时,我已拿着走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满世界招摇了。当我哼着歌走进全国门槛最低的高等学府时,杨森又回到旧日教室里重新演算起他未知的人生。
走读大学的学生都自称“跑儿”,有妄自菲薄之意。“跑儿”们的学习成绩不便提及,说白了,大家都是冲着文凭那张纸来的。我的专业是电子商务,因此就是“电跑儿”。我在成为“电跑儿”之后,时间一下子宽裕很多,因此,就时常去杨森复读的学校校门口晃荡。那时还没有手机,与每一个人的相遇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都属于不期而遇。我想跟杨森聊聊我成了“电跑儿”之后的新奇见闻。我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倾诉,只有杨森这个知己。但在我苦等了多次,我对“电跑儿”生活从新奇到厌烦,都已经发生了质变的时候,我也没有等到杨森从校门里走出来。我先后拦住几名高三的学生,向他们询问杨森,均被告知:他在拼搏呢。
半年没有看到杨森,寒假时我去他家找他。他妈在院门口截住我说:“你阴魂不散呀?高考前要不是你吸了他的精气,他能考不上好大学吗?”
“啊?”
突如其来的诘问令我目瞪口呆。我确实没有想到杨森一家人原来是这样看待他为我补课一事。他妈的这句话能挡住千军万马,退百万兵。我哑口无言地离开,自此没再去打扰杨森。事实上,整个寒冷的冬天我放弃了与大学同学去华南旅游的计划,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溜达。我从心里觉得我不配与那些同学同游南国,我应汇聚精气,想办法输送给杨森,让他上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名牌大学。
第二年高考结束之后,我看到了一年未见的杨森。他除了下颌骨的棱角更加分明,没什么变化。另外,他开始吸烟了。那天我们在街上相遇时,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转过神来,先给我递根烟,然后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奔着冰释前嫌来的。
“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她就那样。”他平静地说。
看样子他知道这一年我们没见面的原因。他不但没有责怪我没去找他,而且也把自己撇清了。其实就在三月末时,我又去校门口等了他两次,还让一个也在复读的老同学去班里找过他,但是他拒绝见我。说心里话,那次他的拒绝比他妈怒斥我十次的杀伤力还大。我嘿嘿地笑了,接过烟,点燃后猛吸了两口,脑袋有点儿晕,便把一切全忘了。
杨森没能如愿以偿,拼命复读一年,成绩还是低了六分,而且这一年的录取分数线又提高了四分,里外里较去年竟有了十分之差。不但名牌大学没去成,造化弄人,他又被华东那所大学的工民建专业录取了。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有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杨森寄给我的一封信,当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在信里面写道,起初有些不适应,学习很吃力,班上最高分的同学比他高三十分……杨森还如同师长一般鼓励我好好学,别吊儿郎当的,也别痴迷不能当饭吃的文学,说我学的电子商务专业非常好,以后是互联网时代……另外,他还在信里重复说了上次他说过的一句话:“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她就那样。”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他在外滩闲逛的照片,背景是波涛滚滚的黄浦江。他邀我择日去沪同游共叙兄弟之情云云。“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鸣虫太能理解宿鸟此时身处异乡的孤单了,我赶忙铺展素笺,掏心掏肺地给杨森回信,并表示多年来就有南下的想法。他日相见,黄浦江畔!
我托一名同学的二舅的关系,开了一张因病需休息两周的医院病假条。我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闯一次上海滩需要准备多少盘缠。我把四年来写作所得的微薄稿酬全部取出,正要携带着细软去投奔杨森时,我又收到了杨森的第二封信。信不长,说学业吃紧,恐照顾不周,要我暂缓来沪,另有诸多不便,不及详说。我的华东游搁浅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杨森都保持书信来往,那个年代还普遍流行鸿雁传书。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几年,我一共收到杨森的六十多封信,这是我的一个人生之最。在这些信里,有一封令我刻骨铭心,二十年来,我每次展阅都会热血沸腾,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杨森写给我的信共六十多封,而我给他写的信至少两百封。基本是一比三。信瓤也是,我写三页纸,他回一页。但是我并不怪他。理由很简单:本人喜欢写作,有向朋友倾诉衷肠的“陋习”。
我的“电跑儿”生涯比闪电都快,很快就到头儿了。走出校门之后,我拿着电子商务的专科毕业证书和写得热情洋溢的求职信,整日奔走于大大小小的人才招聘会和求职面试的路上。大约忙乎了三个月,我找到了一份不需要毕业证书就能入职工作的岗位——建筑工地的力工。
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工作,但六尺的汉子也不能啃老。虽然脑袋里有一千本文学名著,但是杨森早就说过,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困顿之时,只能靠出卖体能换取血汗钱,来供养自己的肉身。白天时我和一个名叫阿根的脑疾患者一起推水泥,阿根一车推十袋,我一车推两袋。工头儿讥讽道:“五个大学生顶不上一个傻子。”我写信把自己当力工受辱的事告诉了杨森。杨森回复我:“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不丢人也不低贱。既然你已进入建筑行业,那就塌下心来,多学习,以后我们一起发展。”
那些年,杨森就是我的定海神针。我听他的话,沉下心从建筑工地上最底层的力工干起、学起,先后担任了放线员、施工员、技术员……杨森在大学里学习工民建,我在工地上实践工民建。四年之后,他毕业回京,我开着普桑去北京站接他。帮他提行李时,我感觉他的箱子远远超出了我想象中的重量,便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
“五年时间!那所大学里所有可以考取的功名,无一漏网,183本证书被我全部斩获。”他神采奕奕地说,话语中透着异常的自信。
“杨森,牛!”
“你混得也不错嘛!”杨森坐在副驾驶位上,抚摸着皮座椅问,“这是你们项目经理的车吗?”
我笑了笑,含蓄内敛地说:“嗯,是。”在他的问话中,已把那辆普桑加了定语,我便不好意思再进一步向他说明我已经是项目经理了。另外,我也觉得自己这个项目经理,无法在手持183本证书的工民建硕士面前抖机灵,颇有相形见绌的羞涩之感。
在我固有的“知恩报恩”的意识里,杨森此生不论何时何地,倘若有需要于我时,我都会在所不辞。我一直认为,我这一身肥肉有何德何能?我的前程不都是杨森为我缔造的吗?杨森大学毕业后,才切身感到现实与梦想的差距较大,他每天怀里抱着山那么高的证书出门,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有一天他垂头丧气地说:“和你的经理商量一下,我能否先去你们工地实践俩月。”说着,他就把烫着金字的证书塞给我几本,让我带着当“敲门砖”用。我怕伤他自尊便收下了。
我的项目经理部不大,也是才成立,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了四五年,公司领导才给了我这么一个出头之日。虽然是个几百万的小项目,但我信心满满,把这次机会当成我大展宏图的开始。当然,杨森来我项目部工作,我不能让他受劳形之苦,便给他安了一个技术员的头衔儿。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入职的第十天,便结束了我的项目经理生涯。
那个夏天我正在CBD附近承建十处塔杆基座,说白了就是做城市公路照明的高杆灯下面的混凝土墩子。但是别小看这基座,施工难度很大。地下埋深16米;工作面狭窄,不能放坡,只能直上直下地开挖一个“方井”后,进行钢木结构的铁桶式支护。此外,施工精度要求极高。从地下16米处将8根手腕粗细的高强度锰钢螺栓升到地面,要求误差在2毫米内。若误差超过3毫米,地面上几十米高的飞碟状高杆灯盘就会倾斜10厘米;若误差超过6毫米,那么这个造价50万元的混凝土墩儿,基本上就算废了——把报废墩子挖出来运走,至少需要60万元。
雨季里,地下基坑施工就是在和老天爷抢时间,不下雨时抓紧干,只要雨水一来就得停工,老天爷的三滴眼泪,都有可能造成塌方和人员伤亡。杨森上岗后,没到两天时间,就从工友口中得知我就是项目经理。我知道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只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知道。我觉察到了他情绪上的波动,我想他主观上应该很难接受一个二十多年都不及他,并且近似于白痴的发小儿是他的领导。我没等他心态失衡到极点,在刚刚发觉他看我的眼神里带有轻蔑时,便迎头而上,放低身段主动请他小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