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托盏
作者: 张诗群一
枫香镇的夜晚来得比城里早。苏青荷走进卫生院家属大院的时候,王芙蓉已带着玲儿,把几只鸡赶进了笼子。退休后的王芙蓉变得日渐平和,孙女玲儿出生后,她大半生累积的怨气似乎都被冲淡了,整个人重新被温情包裹。
夜色一点一点地漫浸开来。此时,家属院平房里各家都亮起了灯。刚过晚饭时间,刷锅洗碗的声音从四面响起,卫生院特有的药水味从院外五十米处的医疗区,穿过两排笔直的水杉,萦绕在夜气里。这一切,在苏青荷的感觉中,竟有着不同往日的亲切和温柔。
家还是平时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她去了一趟董家后,这个家,就有些不同了。
说起来,还是王芙蓉劝她去的董家。王芙蓉说:“你那生父也怪可怜的,这第一回见,就成了最后一回见,无论如何把他安生着送走再回来。”所以尽管有怨气,苏青荷还是带着莲花托盏去了董家。
董家在县城老粮站后面的沈家巷。她下放五七干校的那一年,和程浩林不止一次路过那条巷子,但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以亲生女儿的身份再次来到这里。
她见到了两个姐姐董秀珠、董带弟和弟弟董一鸣。老式木板床上,躺着她的亲生父亲——县砖窑厂前窑工董玉成。董玉成似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橱柜顶上的另一只托盏,和她包里的认亲信物一模一样的莲花托盏。她小心地把包里的那一只取出来,所有人都瞪直了眼睛,戏剧性的一幕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董带弟毫不掩饰她的惊讶:“这不是董家丢失的那只托盏吗?怎么在你手里?”
董秀珠欲言又止,最后小声地埋怨董带弟说话不中听。
苏青荷就在此时决定离开。关于她身世的所有情节都沉渣泛起,她压制许久的怨愤蹿了上来,于是立刻收起那只跟随了她三十二年的莲花托盏,逃也似的离开了董家。
此时,王芙蓉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忙活。她掀开热腾腾的锅盖,嘴里吹着气,快速端出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羹,那是给孙女的营养餐。玲儿断奶后,养鸡下蛋、变着花样做鸡蛋羹,就成了退休医生王芙蓉的重要日常,尽管六岁的孙女每次都噘着小嘴表示已经吃腻。
苏炳南瘸着腿从厨房里走来,左右手各端着一盘热菜。“哥,还没吃啊?”苏青荷卸下包,取出托盏放回到条台上。
玲儿听到声音,撒开小腿,欢叫着跑过来,扑进苏青荷的怀里。
“咦,不是说了过两天回来吗?”王芙蓉诧异地走过来,看了看苏青荷的脸:“老董……走啦?”
“没呢,不知道。”苏青荷随口说着,到厨房里舀水洗脸。
晚饭吃得潦草。玲儿吃到一半,推开饭碗玩小风车去了。苏炳南这几日很忙,入了秋,天天有人催要新衣。他赶紧扒拉了几口饭,又回到那台缝纫机上,片刻,嗒嗒嗒的声音流水般灌满了屋子。
“想当年,这老董开瓷窑厂的时候,也是家大业大的。谁能想到……谁也怨不得,都是命。”王芙蓉叹口气说。
“要不是妈心肠好,三十二年前,我兴许就死了。”
王芙蓉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也怨过妈。你和你哥……”
苏青荷起身收拾桌子:“妈真是越老越糊涂,玲儿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个!”
四十岁出头的裁缝师傅趴在缝纫机上,头都没有抬一下,嗒嗒嗒的声音越发密集了起来。
苏炳南大她九岁,她一直叫他哥。苏炳南还在娘胎的时候,就没了父亲。苏炳南的父亲——那位前枫香小学会计,某一年冬天揣着款子去买课桌,在苏州街头小饭馆里吃面时被人盯上,夜里在旅馆被捅了一刀,款子被抢,人也没了。
那个年月消息总是来得迟缓,王芙蓉是在临产前一个月才知道消息的。她自此成了寡妇,苏炳南成了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王芙蓉的火暴脾气是一点一点见长的,就像从不知道父亲为何物的苏炳南,他骨子里的懦弱和隐忍也是一天一天慢慢养成的。
苏炳南长到九岁时,北风呼啸的一天傍晚,卫生院通知王芙蓉去镇里领救济粮。她揣着小半碗黄豆和碎米,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屋外一片素白。她一到家,就四处找寻家里仅剩的那只芦花鸡。在路上她就计划好了,把鸡宰了,多加水炖上黄豆,煨得烂烂的,可以对付着过个年。
芦花鸡没了。九岁的苏炳南看着团团转的王芙蓉,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快下雪的时候,路过一辆车,把鸡轧死了,隔壁的王大奶奶把鸡捡回去了。
王芙蓉捋起袖子,冲进了王大奶奶家。窄小昏暗的厨房里,被车碾过的芦花鸡已煺过毛,摊在案板上,薄薄的一层皮,包着几小块鸡骨,早就瘦干了。王芙蓉抄起鸡腿气冲冲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咬着牙对那个愣怔在一旁的小老太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门儿都没有!”
苏青荷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一大早,王芙蓉就在大门外的雪地里发现了她。那时候她还不叫苏青荷,只是三四个月大的一个婴儿,用小包被裹着,放在一只篾条碧青的竹篮里。竹篮里还有一张黄表纸和一只小巧的莲花托盏,黄表纸上寥寥数语,写着这个婴儿的来龙去脉,大意是孩子的父亲因为嗜赌,把这个孩子输给了他,又因为他不孕的妻子忽然怀了孕,一时找不到婴儿的家人,所以把孩子送给条件尚好的王医生抚养,至于这个托盏,是婴儿的信物,也一并交给王医生保管。
用王芙蓉的话说,那只托盏,真是一个漂亮物件,那么光滑玲珑,那么青白如玉,衬着小婴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真是招人喜爱。王芙蓉动了恻隐之心。她把刚领到的碎米熬成米汤,一勺一勺地喂这孩子,从此她艰难的寡妇生涯里,又多了一个拖累。
苏青荷是直到十七岁时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一年苏炳南二十六岁,苏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苏炳南初中毕业后,王芙蓉托熟人关系,安排他进了枫香镇国营铁矿。这家铁矿隶属于市里的钢铁公司,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大张旗鼓搞扩建。工程队在平整矿区场地时,突然塘口塌方,造成轰动一时的一死一伤的恶性事故。
伤的那个人,正是苏炳南。从医院出来时,他成了一个瘸子。
王芙蓉的天塌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声嘶力竭地骂。哭她命苦,哭炳南从此毁了一生;骂死鬼苏会计,骂铁矿公司。然后肃着一张脸,不吃不喝沉默了数日,再开口说话时,才五十出头的王芙蓉双眼凹陷,颧骨突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把苏青荷叫到房间,说出了这个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养女的苏青荷,与她的炳南哥哥,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
王芙蓉不是不疼爱这个养女,十七年来,她虽然也打过她,骂过她,可那是与打骂自己的亲生儿子完全等份的母亲对子女的责罚,她给予苏青荷的爱,丝毫不亚于苏炳南。但是,她看着炳南的背影,那个一脚高一脚低、肩膀向左摇晃一次再向右摇晃一次的儿子,她的心碎得四分五裂。她擦干眼泪,立即想到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还能有谁,愿与她的儿子相伴一生?
于是她十分痛苦地想到了苏青荷。
结婚是在六年后进行的。这六年,对苏青荷来说,是一个异常诛心的过程。她万万没想到,下放一年刚回到家,一切都变了。五七干校的知青生活,与程浩林朝气蓬勃的身影,一起留在她记忆的底片上难以抹去。她对美好明天的向往刚孕出一点儿花苞,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雪封冻住了。
“这是命!”王芙蓉流着泪说。
莲花托盏捧在王芙蓉的手里,像一团谜,像一个青白衣裳的女子,静默着,满怀心事。
苏青荷没有哭,只觉得浑身发冷,似乎被瓷器幽青的光冰了一下,一直冷到了五脏六腑。她思绪纷乱,看着王芙蓉憔悴的脸,难以相信,她一直是这个人的女儿的,怎么一下子竟变成了养女。
随后她就病倒了。连续三天体温在40摄氏度,烧得嘴唇都开了裂。王芙蓉守在床边,以她医生的专业素养精心护理着。摸着养女滚烫的额头,她心里疼,虽说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其实与亲生的已没多少区别。但她知道,为了炳南,她必须硬起心肠,这个坎儿,无论如何都得过。
苏炳南是在夜里被发现吞下安眠药的。药瓶扔在房间地上,床头桌上一封遗书,遗书里只有一句话:好好待青荷,不要为难青荷。
腿瘸以后,苏炳南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抑郁的囚笼里度过的。他爱自己的妹妹,但那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是爱护,是疼爱。从妹妹进门的第一天起,他就越发地喜爱这个白净漂亮的娃娃,并自觉为她的身世守口如瓶。
王芙蓉彻底败了。败给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前半生强撑起来的刻薄和歇斯底里,一下子被击碎了,玻璃碴子一样把自己的心扎透了。苏炳南被救活后,她再也不敢提他的婚事。她终于说服了自己:认了吧,就这么过吧,都是命。
但此时,苏青荷却对王芙蓉说,她愿意嫁给炳南哥哥。
二
一个星期后,董秀珠来到了枫香镇。
董秀珠是来辞行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回盐城的家,她出门已经半个多月了。
董玉成是在苏青荷走后的当天夜里去世的。董秀珠说,当时没有来报丧,是因为苏青荷刚走,看情形,估计也是不愿再回来的,勉强不得,也就算了。
后山的枫叶经了霜,此时已火红一片。漫山遍野的红枫衬着远远近近黄色的田地和村庄,有一种触目的绚烂。阳光温和,从日渐枯黄的树叶间筛下一些斑斓的光点,映在姐妹俩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柔和的美。
枫香镇在县城的东南面,山岗多,林地多,一年四季林木苍翠。董秀珠是在二十一岁时,经父亲砖窑厂工友的介绍嫁到盐城的。盐城近海,地势平坦,难得一见枫香镇这样繁茂的山林,所以,董秀珠的心情是愉悦的,她一直微笑着,圆润的脸上,闪现着异样的光泽。
董秀珠笑着说:“我们董家的瓷窑厂以前也在山边,后来公私合营,变成了砖窑厂,爸这个瓷窑厂的窑主,一眨眼成了砖窑厂的窑工。可惜了他烧瓷的好手艺!”又说:“对了,爸妈留给你的托盏,说是宋朝还是元朝我们董家窑里出的,放到现在,应该很值钱了。”
董家的事,苏青荷从王芙蓉那里听到过一些。王芙蓉是从董玉成找上门来认女儿的时候,才知道董玉成是苏青荷的亲生父亲。当年的王芙蓉除了刻薄还牙尖嘴利,她没让董玉成见到苏青荷,却打探到董玉成就是早先鼎鼎有名的董家瓷窑厂的东家,并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长得有几分像梅兰芳的男人,是连女儿都能输的赌徒。
董家的瓷窑,据说是从唐朝末年开始烧起来的。大清乾隆版的县志上,还记载着董家瓷窑在五代时曾经为南唐国烧制贡瓷的几句文言,这就足以光耀门庭了。于是在董玉成爷爷那一辈,董家除了扛鼎的瓷器生意,县城半条街的铺面,绸缎店、米行、钱庄、酱园……无一例外都在店幌那面小黄旗上,挑着一个醒目的“董”字。
但是战乱一来,董家的产业又都渐渐败了。日本鬼子开进县城那一年,董家只剩下了城郊的瓷窑厂和城里的瓷器店。董玉成的父亲董老七封了窑火,藏起了几件家传的瓷盏瓷瓶,大开着城里的店门,任小鬼子糟蹋抢夺,才侥幸存下了点祖上的根基。后来董玉成重新燃起窑火,时间不长便遇上改造,社会主义建设急需砖瓦,谁还有情调讲究瓷器陶器的?于是,就改成了砖窑厂。董玉成一直在砖窑厂干到退休,到死也没有再做回他的瓷器老本行。
林子里笼罩着一层橘红的光晕,秋天的太阳落得早,已经挂在西边的山顶上了。
从后山回来,吃过王芙蓉张罗的晚饭,姐妹俩进了卧房,慢慢说着话。玲儿在幼儿园玩了一天,被王芙蓉哄到自己房间睡下了。裁缝师傅苏炳南握着裁剪刀,在铺板上咔嚓咔嚓地裁完了一件上衣,才进来抱了一床薄被,到隔壁房间去睡。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门外,回头向董秀珠笑笑,悄悄把门带上。董秀珠看出这个妹夫的笑容里,是藏着自卑和愧疚的,鼻尖不觉酸了一下。
姐妹俩都心有所动,一时倒没了言语。苏青荷在台灯下缝一件红色女式西服的扣子。炳南做的衣服,扣子几乎都是她帮忙缝上的。银针带着红线穿过扣眼,绕上去,又拽下来,绕紧,打结。苏青荷忽然说:“我恨他!连亲生女儿都敢下注,他不配做父亲!”
董秀珠怔了一下说:“你不知道爸那个人,瓷窑厂就是他的命。他一直想把董家窑恢复起来,也是昏了头,以为赌一把可以赢到开窑的钱,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