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营

作者: 童村

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不过,如果从那年初秋开始算起的话,我已经是一名跟日本鬼子打了两年仗的老抗联战士了。

在队伍里,人们都叫我杨贵珍,这个名字还是刚到队伍那会儿大伙儿给我起的。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不论在家还是在村子里,人们都叫我小买子。我们东北有很多小买子,它的意思是买来的,不是妈亲生的,这样的孩子命贱,好养活。我记得那天来到山上的密营之后,不管是男队员还是女队员,他们一起围着我前前后后看了老半天,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问这儿问那儿,一时间都把我问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他们还问到了我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叫小买子。他们听了,一下就明白了,说,那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吧!说完这话,还没等我点头,他们就真的给我取起名字来了,一个说叫春花吧,一个说叫秋云吧,还有一个说叫秀芳好听。他们给我起的这些名字我都喜欢,但是我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哪一个更好。最后,一个看上去面容清秀、显得有些文质彬彬的大姐说,我想了好大会子了,就叫贵珍吧,以前咱们女人命贱,总是小买子小买子的叫,谁也不拿咱当回事,到了咱抗联就不一样了,就该把这条贱命给改一改,把自己当个宝贝使了。贵珍娘家姓杨,就叫她杨贵珍吧,你们说好不好?大伙儿听了,都鼓起掌来。从此,我就叫了杨贵珍。

也就是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的那天起,我被正式分配到了抗联妇女团里……

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后来,我就与抗联突击营的营长宁满昌结了婚。那个时候,我和宁营长认识有大半年了,当时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

我们的结婚仪式是在西征前的一个上午举行的。那天,在我们抗联密营里,一共有五对新人一起举行了婚礼。关师长亲自为我们当证婚人,并对我们寄予了厚望。婚礼现场十分简单,又十分热闹。一间宽宽大大的房子里,人们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就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庆祝着一场伟大的胜利一样。可是对我来讲,这眼前的一切,却像是正在做着的一场梦一样。

直到不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对于这样一场集体婚礼,上级领导们早就谋划好了,一旦我们结对成婚,彼此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值得牵挂的最亲的亲人,就有了一种精神的安慰与支撑,无论将来面对怎样的困境,也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了。生不再只属于自己;死,同样也不再只属于自己。婚礼,让生与死这两件看似十分简单的事情,一下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果然,三天后,我们就接到了西征的命令。为了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破敌人的层层封锁,继而打出一条与兄弟部队取得联系的通道,以此扩大我们的游击范围,也只有选择西征,才是抗联摆脱当前困境并且能够绝处逢生的唯一办法。

可是,尽管我们对这次的行动计划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消息还是被泄露出去了。西征刚刚开始,我们就受到了一大批日伪讨伐队的疯狂阻截。出师不利,部队因此伤亡惨重。好在最终总算突围出去,按照原定计划与路线,重新走上了那条遥远漫长的西征之路。然而,谁又能预测得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究竟又将与多少敌人狭路相逢,受到多少围追堵截,打上多少大仗恶仗呢?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在抛却了生与死的顾虑之后,我们中间谁才能够最终活下来呢?

说话间已是半个月后了。那天早晨,队伍刚刚经过一片塔头甸子,突然就遭到了一帮靖安军的伏击。那帮靖安军个个心狠手辣,无论军官还是士兵,一律使着一长一短的双枪,而且枪法又好,这让我们吃了大亏。后来,随队西征的妇女团,在主力部队拼死拼活的掩护下,总算撤到了一片白桦林里。

我在一棵大树下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下意识扬起头,看了一眼被大树的枝丫纠缠的天空,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大脑里一阵轰鸣,猛地想起了宁满昌——那个已经成为我丈夫的男人。紧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立时就把我席卷了。

那个时候,伤亡过半的靖安军已经意识到了与抗联部队的兵力悬殊,尽管他们装备精良,但是毕竟寡不敌众,担心自己最终将会全军覆没,于是,随着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响起,他们便回身跨上各自的快马,一溜烟儿地撤到山下去了。

好大一会儿,抗联队员们才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这片白桦林。可是这些人里并没有我丈夫的影子,直到我努力按捺着紧张的心情,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总算等到一伙人急三火四地朝这边奔跑过来。此时,一个队员的身上正背着一个人,快要来到我跟前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喊的是杨贵珍。他说,杨贵珍,快!刹那间,我感觉我的身子一下就软了,就像是一摊烂泥一样。我就拖着烂泥一样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扑上前去。

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人们七手八脚把宁满昌从那个队员的身上抬下来。此时此刻,我看到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一张瘦脸已经完全被疼痛扭曲了。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蜡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头发就像是刚被水洗过的一样,而那两条细长的裤腿,已经全然变成了两条内容空洞的血布袋……

宁满昌的伤势很重,他的双胯已经被子弹打碎了。血,不停地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来,又顺着裤腿流下去。随队西征的老军医就地对他的伤口进行了处理,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我一直跪在宁满昌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他的手很凉,就像是一块冰一样。我一边握着这块冰,一边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眼,哆嗦着嘴唇呼喊道,老宁,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说,你如果坚持不住,我就连个疼我爱我的人都没有了,没有了疼我爱我的人,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没完没了地滑落下来……

队伍总算又重新集结到了一起。

他们正在为接下来的西征做准备。

西征的路还很长,而我们才刚刚走出第一步。

望着正待列队出发的队员们,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宁满昌,我就像刚刚从一场大梦里猛醒过来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了。

关师长就在这时走了过来,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这才站住脚,望着我说,杨贵珍,你已经是一名老兵了,坚强一些!

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他这话刚一出口,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又酸起来了。忍了几忍,我终于点了点头。

宁营长的伤势你都看到了,很重。关师长叹了口气,接着说,让他跟着大部队西征已是不可能了。所以,他不得不留下来……

什么,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就像是没有听清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一样,而当我条件反射一样侧转身去,一眼看到仍然一动不动、浑身血淋淋的宁满昌时,一阵彻骨的悲凉突然间就从内心里弥漫开来了。显然,老宁还处在昏迷状态。

我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紧接着,我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起来,我说,师长,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说过吗,决不让一个西征战士掉队,难道你把这话忘了?老宁受伤了,可他是为了掩护大部队受伤的,现在他动不了了,那么可怜,需要人照顾,你们怎么能说扔下他就扔下他呢?

说着说着,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一边哭着一边又说,你们这样把他扔下,他一定会死的,熬不过今夜就会死的,会被野兽吃掉的!说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好好听我说,关师长突然狠狠地扳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决不能扔下他,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他活下去。但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只能靠你自己去想了。

我?

是的,你!他说,你要和他一起留下来,和他一起活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留下来照顾老宁,让我放弃与大部队一起进行的西征。

我不置可否地摇着头,好像刹那之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毫无主张又无比茫然地说道,不行,这样不行,我要和你们一起打日本鬼子,我的枪法好,您是知道的,可是,可是……

我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我的心里很乱,就像是长满了草一样。

这是组织的决定!他没有容我再说下去,一边摇晃着我的肩膀,一边向我呵斥道,你已经是一个老兵了,部队纪律你是知道的,这是组织的决定!宁营长是你丈夫,队伍里没有任何人比你留下来更合适。

关师长的话恶狠狠的。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队伍离我而去。他们在我模糊成一片的目光里走出白桦林,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就空了。哭声又一次涌出了我的喉咙,如同泄闸的洪水一样,就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这哭声里,夹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隐含着一种对于接下来的未知现实难以承受的恐惧。

白桦林静默无声,就像凝固了一样。没有风,密密匝匝的枝叶,不摇也不动,那些长在白桦树上的数也数不清的眼睛,却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带着难以理喻的不屑与不解。

我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直到我被哭声耗光了力气,这才停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因为自己难抑的悲伤而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那么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或许就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事实是,在我终于停止了哭泣的那一刻,在树梢之上的天空里不停移动的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天滑去了。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黑夜,不觉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我应该并且必须尽快带着老宁,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森林里的野兽那么多,它们只要嗅到人和血的味道,就能十分轻易地找到这里来。

我想到了密营。它就在我们来时的路上。我初步估算了一下,那座抗联密营距我现在的位置,至少也有十公里的路程,要想到达那里,穿山越岭蹚河过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怎么把他弄过去,这是一个问题。

我想到了爬犁——土爬犁。我想,我应该尽快制作出一驾爬犁来,那样,在把他送往密营的路上,我将会省却许多的力气。

想到这些,我很快便从随身携带的背囊里翻找出了斧头和绳子。这些东西,在我们西征上路之前都是师首长们特意叮嘱过的。一是为了防身,二是为了自救。然而,当我想要实施这一看似周全的行动计划时,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你想,在这样林深树密的大山里行走,左挡右拦的,怎么能够拉得动一驾爬犁?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就在这时,宁满昌醒了过来。

他总算醒了过来。

我听到他呻吟了一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但是,我还是听到了。我不禁又惊又喜,鼻子忍不住又是一酸,一下扑在他的身上。一边含着泪水望着他,一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了!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把自己那张被泪水濡湿的脸,紧紧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急切地说道,大部队已经走了,你的伤很重,我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他动了动手指。想把那条手臂举起来,可是,还没举到一半,便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说,别了,别麻烦了……

我愣了一下,问他,怎么,老宁,你想说什么?

他努力睁开眼睛,又动了动手指,接着,眉头再次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突然联想到了他伤口的疼痛。少顷,他微微颤动着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把手枪,那是一把大镜面匣子。

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手指上的这个动作刺激了我。还没待他再说什么,我就变得有些愤怒起来了。

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是条汉子,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活下去,为了我也要活下去;你活不下去,我帮你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了下来。

慢慢地,他变得安静下来。

暮色就在这个时候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哗啦一声从天上落下来了。

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于是,我不得不对接下来的事情另做打算。

如果我熟悉这片白桦林周边的环境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就近找到一个安全而又隐秘的地方。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到现在为止,我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白桦林附近有没有村屯?村屯里有没有日本鬼子?甚至于村屯里有没有卖国求荣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的汉奸?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而一旦贸然行动,势必带来很大的危险,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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