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传菜生
作者: 赵文辉一
宋少华来“韩家厨房”应聘那天,正赶上老笨叔在挨训。老笨叔五十老几的人了,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绞着手指头,目光躲躲闪闪,无处着落。
训斥他的是“韩家厨房”老板韩胜利,一个心思缜密又很会来事的老江湖。已经有了孙子的韩胜利长得很年轻: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副整齐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牙齿,每天在厨房进进出出,皮鞋和裤腿居然见不到一点儿油渍——韩胜利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老笨叔总能惹起他三倍的怒火,不断触碰他的逆鳞。那天也是,从垃圾桶里捡出一包西兰花梗茎后,韩胜利再次震怒,大声吼叫:“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不能扔,不能扔,你耳朵塞驴毛了!”
老笨叔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儿点头:“老板,我错了。”韩胜利确实交代过他,那些西兰花切除的梗茎削皮后切成薄片,足可以同白花芥蓝以假乱真,作为清炒木耳的配料也是妙不可言,再保守一步也能用到职工餐里。韩胜利以前在一家大型酒店干过几年行政总厨,节约成本很有几下子。他叹一口气,瞅着眼前这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落魄男人没成色的模样,摇摇头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手慢,脚慢,还经常忘事,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老笨叔是两个月前来应聘的,当时店里正好缺一个打荷工。作为一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中专生,他原来在供销社下边的轧花厂上班,供销社取消后下面的企业也都倒了。那些眼巴巴盼着能干到退休,然后过上有保障晚年生活的供销社职工,一夜之间全成了断奶的孩子。下岗这些年,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这是他的第七份差事,工资不算高,管吃管住,也说得过去。老笨叔非常在乎这次机会,干啥都很卖力,就是做不成个模样,面对淀粉袋子的封口线束手无策,先揪死这头接着又揪死那头,弄得满头冒汗还是解不开;除了手上不离创可贴外,还不断招来大厨徐小胖的责骂。有一回,做烧茄子的时候,老笨叔递番茄酱慢了(那种铁罐包装开起来相当麻烦),暴脾气的徐小胖等不及,手中的炒勺带着热油在老笨叔头上猛然一敲,一股子白烟“吱”一下冒起来。这些年来,老笨叔对这种粗暴的对待已经非常有经验,也没觉得这么一下有多痛苦,接下来该干啥还干啥,没事人一样。
这时,前厅经理带着一个年轻人来找韩胜利,说是应聘传菜生的。“回头再说你的事。”韩胜利瞪一眼老笨叔说,老笨叔把头垂得更低,像个犯人一样。
厨房门口晕黄的灯光下,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站在那里:微黑的皮肤,乌亮的眸子,不太张扬的飞机头,脑袋右侧两道清晰的闪电刻痕,头皮很白,整个人很清爽。韩胜利点点头,开始问他一些基本情况,这是招聘少不了的程序:
“姓名?”
“宋少华。”
“多大了?”
“十七周岁。”
“干过传菜没有?”
“在‘三锅演义’干的就是传菜。”
“为啥不在那儿干了?”
这个叫宋少华的小伙子怯怯地笑了,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传菜部人多,老板说需要走一个。”
韩胜利一听,心里马上冷笑一下,望着宋少华嘴唇一圈毛茸茸的轻黑想,胎毛还没干哩,也敢在老江湖面前说瞎话。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宋少华留下来试试,大后天预定了三十多桌婚宴,正是用人的时候。
这年头,找个靠谱的传菜生真不容易:年富力强的嫌工资低,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年龄大的踏实能干,却一个个老眼昏花,看不清机打菜单上面的字,要是再跌一跤就更不合算;来应聘的小年轻倒不少,就是干不长,难听话一句都不能听,不是炒他们鱿鱼就是他们炒韩胜利鱿鱼。还有的干得好好的突然就没了影,穿着工装就失踪了,工资也不要。
韩胜利一想起这些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传菜生就来气:曾经有一个一米八的“大虾米”,吃饭用汤盆盛,见了肉走不动,传菜时却有气无力,每次只端一道菜,多放一只空盘子都会提出抗议;那个小胖子与他截然不同,恨不得一回端一桌菜,吭哧吭哧,好几回下楼梯连托盆带菜直接扣到客人身上;还有一个干活儿勤快也能吃苦的“塌蒙眼”,表现确实不错,在韩胜利庆幸自己这回烧了高香的时候,客人来找他投诉,他们看见“塌蒙眼”在监控盲区偷吃“腰果虾仁”,令人无法忍受的是这家伙居然直接把嘴拱进盘子里。韩胜利不止一次叹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谁知那个“大虾米”被辞退时很不服气,反过来教训韩胜利:“你必须知道,我们天天靠‘大话西游’‘王者荣耀’这些层出不穷的游戏打发日子,要是把时间都用在功课上,早就坐在清华大学的教室里了,谁还来这儿受你的气!”
二
“韩家厨房”生意一直都不错,在县城里也是远近有名,这个韩胜利搞餐饮还真有两下子。当年他是从采买干起的,知道里面的深浅,每天自己去菜市场,谁也别想碰这差事。行政总厨没有聘请人,他一天到晚泡在厨房里,谁想偷懒,谁想偷吃东西,谁想偷懒省事少走一道工序,谁挨训了想把香油顺着下水道倒掉,门儿都没有。闭店卫生更是细致,标准近乎苛刻:不锈钢抽油烟罩一尘不染,能当镜子用;炒锅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立在灶台上;炒勺全向一个方向置放,锃光瓦亮。排水沟能有多干净呢?他不止一次带领厨师们直接从里面舀水喝!县里好几个抖音账号播过这段视频,为此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要不是那些传菜生拖后腿,他还真敢开通直播了。韩胜利在营销上也总是高人一筹,他跟饭店所在地的村干部、社区经理和安置区几个老总打得火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第一个到场,听说还让闺女在村主任那儿认了干爹。一个月关一天门,外出尝菜,返回后每个厨师必须开发两道新菜,然后以推新菜的借口,把这些老总们请来品鉴,厨师长一脸恭敬地站在旁边,做洗耳恭听状。那种仪式感让这些人感到很有面子,一个个心甘情愿,卖力为“韩家厨房”介绍客户。
那天的婚宴预订桌数是三十三桌,走菜时突然加到三十六桌,还有临时来的几桌零点,厨房一时压力很大。一开始是做不出菜,后来出菜速度跟上了,上菜速度却跟不上,传菜部不锈钢平台上炒好的菜堆得跟座小山似的。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前厅经理的告急声:“老板老板,桌上都吃空了,主家发火了!”一向沉稳老练的韩胜利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开始变得狂躁,冲几个临时招来传菜的大姐吼起来:“能不能快点儿!”“能不能多端几个再走!”她们也是不在乎力气的老实人,只是不认菜不熟悉房间号,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是摸不着东南西北。韩胜利一吼,她们越发紧张,不是把一楼的婚宴菜端到二楼喜面桌上,就是端着菜楼上楼下转几圈儿没人要,还有一个把几盆“山菌烩丸子”扣到了楼梯上。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全砸了,全砸了!”就在韩胜利对“全盘战役”失去信心的时候,一个冷静、矫健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别人一趟,他能跑两趟;别人一托盘四份“清蒸鲈鱼”,他盘子摞盘子,硬是放到十二份。韩胜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菜部原本堆积如山正在变凉的大盘小盘仿佛动画片里的积木一样越来越少。前厅经理只顾操心上菜,再也腾不出空儿呼叫老板了。这个半路杀出的年轻人干起活儿来真不含糊,最后走汤时,他一托盘六盆“米酒小汤圆”,上下楼梯健步如飞,汤汁在汤盆中激烈地晃荡,却无半滴溢出。这功夫,还真不多见!
那天,宋少华家里有点儿事,来报到时正赶上走菜高峰,他让前厅经理找了一件旧工装换上就上阵。韩胜利喜出望外,他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这个年轻人展现的速度和力量,不亚于半部传菜梯!以一抵十有点儿夸大现实,以一抵三可一点儿不掺假。中午下班的时候,他叫住宋少华:“年轻人,要是咱饭店天天这么忙,你能受得住吗?”
宋少华正从更衣室拖着一只条纹拉杆儿箱出来,他抓了抓后脑勺,有点儿羞涩地回答:“老板,在‘三锅演义’之前我还在一家婚礼主题酒店干过一年,比咱饭店大三倍,早练出来了。你瞧——”说着他屈起右臂,拉住韩胜利的手放在上面。韩胜利感到石头疙瘩一样坚硬的肌肉胀满了手掌。他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当即修改了宋少华应聘时谈好的工资额度。他许诺的数字正好被路过的老笨叔听见,老笨叔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韩胜利叫住老笨叔说:“赵习快,你带宋少华去寝室吧。哦,对了,还有几张空床?”
“就剩一张了。”
“谁的房间?”
“我。”老笨叔回答完,突然有点儿激动。这个年轻人今天的表现他也看见了,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宋少华——这孩子身上有股实打实的力量。
三
自打宋少华来到“韩家厨房”,托盘、传菜柜和传菜部墙砖上的黑泥不见了,调料碟、大汤勺、篦子、酒精锅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工具不回家,我就不回家”,传菜部叫喊了几年的口号,有一段时间还被做成烫金字挂在最醒目的位置,终于第一次被宋少华执行到位。
宋少华是个闲不住的人——干完本职工作后,帮前厅服务员扫地,替砧板工择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眼里啥时候都有活儿,一会儿都不消停。要是一连几天大包桌下来,宋少华早来晚归,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回到寝室腰都直不起来了。好几回,老笨叔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笨手笨脚地装一个热水袋,让宋少华翻过身去,敷在他疼痛的部位。有些时候,宋少华正泡着脚就打起了轻鼾,老笨叔不忍心叫醒他,喊别的厨师帮忙,把他抬起来小心翼翼放平到床上。老笨叔满脸疼爱,像是面对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轻手轻脚。被子被拉到脖子根,宋少华全然不知,继续打着鼾,眼睫毛还时不时颤动一下。
两人闲聊的时候,会说起各自的家庭和经历,更多的时候,宋少华只是一名听众。老笨叔当过棉花检验员,说起在轧花厂收棉花的辉煌往事,两眼都放光。一到收购旺季,各村支书、会计排着队请喝酒,棉花贩子也会光顾他的家门,整箱酒整条烟往家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轧花厂也有过一段疯狂的岁月。听到这里,宋少华总是点点头说:“我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有一回,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调皮地问老笨叔:“叔,他们为啥都叫你老笨叔?”
问完就把头埋在枕头里,咯咯笑起来。他是故意逗老笨叔开心的。老笨叔也笑了,他喜欢这种没大没小的气氛,这孩子没把自己当外人。“唉,老叔笨呗,做啥都不成个样儿。”老笨叔叹一口气,反问道:“少华,你知道叔的小名叫啥吗?”
宋少华抬起头望着他,两只眸子很明亮,脸上写满了好奇。
“肉蛋,小学四年级作业本上写的还是赵肉蛋。班主任比我更讨厌这个名字,征得俺老爹同意后就给我改了,赵习快。我可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希望。”老笨叔一边讲,一边在那令人宽慰的黑暗中做着手势。
“肉蛋,赵习快。赵习快,肉蛋。”宋少华在床上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那时候,老笨叔还不知道徐小胖又去找韩胜利给他种蒺藜了。徐小胖脸上飘着一团怒气,说这个老赵比猪还笨。打荷要的是眼疾手快,他可好,徐小胖炒好菜一个漂亮的急转身,勺子却被迫悬在空中——盛菜的盘子还在挑选中。糖醋里脊、烧茄子、飘香羊排……那么多过油菜都需要提前打糊,方法还不一样,老笨叔愣是生粉和淀粉分不清,教过他几遍,脆皮糊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徐小胖最后下结论,前厅上不去菜跟老笨叔有直接关系。韩胜利叹了口气说:“人也不懒,就是太笨。让他干到月底吧,发过工资走人。”
老笨叔听到了风声,感觉天昏地暗,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下班就钻进被窝,唉声叹气。宋少华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宋少华上街买来一兜香蕉和丑橘,剥了一只香蕉:“叔,吃点儿水果吧。”
老笨叔望着宋少华,望着那只香蕉,眼睛瞬间潮湿起来。他吸溜一下鼻子,控制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心说自己的孩子要是这么体贴自己,该有多好。他就一个女儿,职高毕业后去旅行社带团,整月不来一个电话,他在微信里跟她打招呼,也是几天不见回复。
走投无路的老笨叔悄悄去一家输送海外捕鱼工的中介机构填了表,又去县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心想:也许漂泊的渔船才是自己的归宿。要是能狠狠挣一笔钱,也算值得——女儿谈了男朋友,打算明年出嫁,嫁妆总不能一点儿不送吧?这些年,他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攒下。
那天忙得差不多了,韩胜利把老笨叔叫到吧台,准备给他结算一下工资。尽管心里有准备,老笨叔还是很紧张,额头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两只手不住地颤抖,怎么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韩胜利看见散台区有几桌客人站了起来。起因是一位年轻妈妈拉着两岁的孩子找卫生间,或者打算去店外的悬铃木树根处把事情解决掉,谁知孩子没憋住,直接蹲在大堂里把问题解决了。那可真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地方!嘴里还啃着肉块儿的客人纷纷放下筷子,露出不满和无奈的表情。那个年轻妈妈一时很紧张,抱歉地望着大家,打算用手中的餐巾纸去处理地上的东西。“别管它!服务员是干啥用的!”一个高嗓门儿阻止了她。大家循声望去,一个大腿肚、双下巴、发髻高绾,脖子和手腕处金光闪闪的女人从楼上下来,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几个窟窿似的。她一边抱怨饭店二楼为什么不设厕所,一边拽起她的孙子就走。服务员和客人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却在交流同一个想法:瞧吧,有这样的言传身教,要不了多久,那个年轻妈妈也会变得跟她一样跋扈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