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兵日课
作者: 向剑波一
秋季的天空特别蓝,像蓝宝石似的,还格外高旷,人们说到秋天时爱用“天高地阔”“秋高气爽”一类的字眼儿。可是原本与往年一样蓝一样高的2009年秋季的天空,在徐兵和程晓军坐上从南江开往西安的列车时,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先是车窗外的天空阴霾一片;随后,扩散成一大片;再后来,扩散成巨大的像在凭吊着什么的哭丧的脸。可不是吗,徐兵他俩这次去陕西不是出差,不是旅游,也不是探亲访友,而是安抚——安抚灭火救人牺牲的战友宗泽的家人。怎样安抚宗泽的父母,才能将两位老人失去儿子的巨大悲痛降到最低。好在有宗泽的老乡程晓军随行,多一个人,总多一个出主意的吧。
宗泽牺牲后,南江市消防支队决定派特勤中队长徐兵代表组织,去陕西蒲城乡下安抚宗泽家人,徐兵提议让士官程晓军随行。
现在看来,这个提议欠妥,原因是程晓军已经是士官了,与程晓军同一天当兵的宗泽还不是,不仅不是,还连命都没了。
那一刻,徐兵下意识说出绝不能跟宗泽父母提宗泽没提干的事,程晓军听上去,像是徐队当初对他和宗泽下达的“咬死不停”锯钢筋的命令。
“5·12”汶川地震前一年,夏季的一天,正在训练的特勤中队长徐兵接到报警电话,说是史家镇一处采砂场,停靠在岸边的采砂船上,一个三十多岁的采砂工人的太阳穴里被扎进去一根钢筋!
一路警笛声中,消防车疾驶半个小时后,徐兵和战友们赶到了现场——
河岸边的采砂船上,右侧身躺着那个受伤严重的采砂工人。一根12厘米左右长的钢筋从他左边太阳穴附近插进去,约4厘米深。
眼前的场景,让面前这些经历过无数抢险场面,抢救过那么多人的消防官兵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仔细察看后,徐兵做出了用锯子锯钢筋的决定。“用锯子锯,但不能用大锯。”他说,“还有,不能叫船只来回晃动。”
“知道了,徐队。”程晓军深知自己和宗泽担负的这个任务的难度:虽没有冲进火海救人的危险,可一旦出现偏差,其伤害程度……这么说吧,烈火烧伤在外皮,大脑伤在内部,伤在内部整个人就废掉了!
为尽可能减少船只摇晃,徐兵吩咐所有船停止作业。之后,他派出一名战士去镇上买来几个最小的锯条,没锯齿的那种,还有一瓶酒精。
准备就绪后,程晓军与宗泽负责轮换锯钢筋。
先上场的是宗泽,手握锯条蹲在那儿。
徐兵用医用棉球蘸了酒精,在钢筋扎进太阳穴的地方消毒。消完毒,他站起身,再次叮嘱宗泽、程晓军:“千万千万要小心……”
“嗯。”宗泽答应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在用湿毛巾盖着的钢筋上拉着锯条。旁边的程晓军用注满了生理盐水的针管,朝锯条上注射……
一会儿,锯得手脚酸麻的宗泽停下来,换上程晓军接着锯,宗泽用针管往锯条上注射生理盐水……
初夏的天气不算热,但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村民把一溜河岸站满后,就将从岸上不时吹来的风切断在了船头,热度便随之升高。在树上一个劲儿聒噪的知了又平添出几分烦躁。燥热、聒噪让人心烦,但最叫人心烦的还要数锯条锯钢筋时发出的“刺啦”声,这声音将缓慢爬行的时间切割成碎片,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像极了在铺满糖粒的路上爬行的蚂蚁……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二十多分钟过去了,12厘米左右长的钢筋锯掉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忽地,江面刮起一阵风,好大的风,风吹浪涌,将停靠在岸边的船撼动得厉害,那阵仗像是要把船给掀翻了。
“妈哟,好疼哦。”一直右侧身躺在采砂船上的工人疼得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对方喊疼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一时间,徐兵也慌乱起来。
锯,还是停?手拿锯片的战士停下来望着徐兵。
徐兵凝视着波涛涌动的江面,涌动的波浪看上去没有马上停下来的意思。再看一眼战士手中锯得差不多的钢筋,停还是不停?停,时间往后延迟一分,危险就多出一分。不停,伤者忍受伤痛的程度就得加重。比较后,徐兵豁出去了!一狠心,一咬牙,果断发出“锯!快点儿锯”的命令。
命令发出后,他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发了狠的锯条与钢筋死死咬在一起,“刺啦”的声音被水浪的声音掩盖,显得微弱而沉闷……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钢筋终于被锯断了!
被锯断的钢筋在太阳穴外面留下三四厘米,看上去像一个犄角。
钢筋断裂的那一刻,第七根锯条断了。随之,徐兵一直绷着的神经也像断裂了的橡皮筋松弛下来。
仅仅歇息几秒钟之后,宗泽与程晓军扶着伤者头部,其他战士抬着伤者四肢,上了医院救护车,急速将其送往南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二
“徐队,你说宗泽这次怎么就没有醒过来呢?”
轰隆隆的车轮声中,程晓军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声微弱的呜咽。
…………
不远处的废墟下面,清晰地传来“叔叔救我,救我”的微弱的呼救声。
与南江市特勤中队长徐兵率领的救援小分队配合救援的是四川武警三中队,武警官兵们负责起调大件。大件起调到离呼救声发出的地方还有一两米时,徐兵叫停了实施救援的武警官兵,改用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下探测。很快,便探测到了生命迹象。
徐兵看了一眼旁边身材矮小的宗泽,说:“你不要锯预制板了,你有更艰巨的任务。”
宗泽习惯性地“哦”了一声,退到了一边。
另外两名战士走上前来,从宗泽手里接过无齿锯,轮流锯着那块扣压着鲜活生命的预制板。一阵忙碌后,预制板被锯断了,搬开预制板,徐兵指挥战士们挖出一个直径一米大小的洞。徐兵让宗泽过来,对他说:“不,不是像往常那样下去,而是倒着身子,这么说吧,就是让程晓军跟另一名战士,一人提着你的一条腿,用‘倒挂金钟’的方式下到狭窄的洞里。”
“知道了。”宗泽系上安全绳,弯下腰,双手撑着地面,身子弯成一张弓。程晓军和另一名战士伸出手来,提着他的脚踝,呈一幅头朝下、两腿朝上“倒挂金钟”的画面。
“倒挂金钟”下到洞底的宗泽,一块一块地捡着砖块、石头,每捡一块就放进旁边的安全帽里;安全帽装满后,再将安全帽系在准备好的绳索上,然后,摇绳子向上示意,上面的人再把装满石头、砖块的安全帽慢慢提上去。之后,腾空了的安全帽被放下来,宗泽继续捡。就这样捡砖块、石头,提上去;放下来,再捡……从下午三点一直干到晚上八点,五个小时之后,终于感觉到了下面还有活着的学生……
学生被救出来后,做了五个小时“倒挂金钟”的宗泽却一头倒在了地上累昏了。
宗泽倒地后,指挥援救的徐兵也一屁股坐在了废墟上。几十步开外,要倒不倒的建筑物像头遍体鳞伤的怪兽,狰狞地瞪着坐在废墟上的这个人。只要再来一次余震,那头怪兽就会扑下来把他吞噬掉。徐兵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三
清早,整座城市还没苏醒,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中,消防兵们就起了床,叠好被子,出营区,沿着沱江边跑上一个半小时,六七十里地。这可不是徒步跑,而是背上背着10公斤重的沙袋背心,手上提着15公斤重的水袋,沿着市区的沱江岸边跑一圈儿下来。
晨练结束,吃过早饭半小时后,一系列的训练又跟了上来:俯卧撑、单杠、杠铃什么的。单是俯卧撑,几百个下来,人就趴那儿了。要不,去梅家山南江七中下面,跑那道八十多米长的市区内最陡峭的石梯子。或者,一车人被拉到远离市区几十里的郊外,让他们下车再跑回营地。
一天下来,人往铺上一躺,像一堆瘫软的稀泥。再要动弹,得咬紧牙关,调动全身每块酸软的大小肌肉,才能把像从躯干上拆卸下来的腿脚重新组装起来,合成四肢完整的一个人。
原本以为,体能、技能训练就几个月,后来才晓得,春、夏、秋、冬都要搞,而且次数和强度都比分季节训练的普通兵种多和大。
要训练,还要考试,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考试不合格,个人不光彩不说,还影响中队。
头三个月宗泽给家里写信,说是部队没有想象得好,很苦很累,不想干了。宗泽从口袋里拿出父亲写给他的回信,递给程晓军。晓军匆匆浏览一遍后,记住了信中的两句:“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把部队当成新的起点,最好能提个干。”
“怎么都说差不多的话?”程晓军将信还给宗泽,说道,“在这一点上他们像是统一了口径。”
“噢。”宗泽看了程晓军一眼,跟他讲起哥哥怎样患的耳聋。14岁那年冬天,快放寒假了,他同哥哥挤在学校透风的宿舍床上。半夜里,哥哥说不舒服。他伸手一摸,哥哥身上烫得像火炭。天气很冷,外面很黑,去乡卫生院的路又远,要走三个多小时。他人小,感到害怕。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喊哥哥不醒,跑去喊老师。然后,又跑回家叫老爸。一来二去两个多小时,哥哥才被送进乡卫生院。从此哥哥耳朵聋了。哥哥是被他给耽误的,宗泽觉得亏欠了哥哥。
还有患眼疾提前退休的父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他要是离开了部队,家里人会因他而绝望的。
考不上大学,当初一心盼着当兵的程晓军的感受也差不多。训练苦、累,头两年还没探亲假。
那几天,沱江边上经常出现两个身着军装互相倾诉烦恼的外省乡下青年的身影。
烦恼说多了,说腻了,就说陕西蒲城乡下老家那点儿事。
宗泽想念父母,记挂身有残疾的哥哥,也惦记着家里那棵将近十米高的核桃树,说自己回不去,家里就得请人打核桃,请人就得花钱。说到钱,宗泽又说,明年就能把卡上的钱寄回家了。俺爸治眼睛要钱,俺妈看骨质增生也要钱。更要钱的是俺那患小儿麻痹症的哥哥。宗泽说,恨不得一个月挣好几千块,好多给他们寄点儿。
比起宗泽,程晓军想拼命挣钱的愿望开始得更早。读完初三那年夏天,程晓军去了蒲城的一个乡镇水泥厂打工。能有什么好活儿,捡石头呗。几百斤石头捡完,给800元。800元不少了吧,可这钱不好挣呀,捡了三分之一,实在吃不消,给家里打电话,哭诉着说这钱他挣不了。也是啊,十六七岁的孩子,虽说在外打工能挣点钱,可这捡石头的活儿实在太苦,一天要捡10个小时以上!爹妈知道后,对晓军说,干不下来就回来吧,咱不挣这钱就是了。
两人互相倾诉心头的烦恼,陕西蒲城乡下的那点儿事说过后,这心头突然就没那么难受了,就有点舍不得离开部队了,更舍不得面前这条蜿蜒流向长江的南江市的母亲河沱江。多美的江啊,多美的山环水抱的城市!分来南江消防队不久,徐队就跟他们这些新兵讲过这座三面环水的半岛式城市:蜿蜒的沱江由西进入城区,再向北,然后转向东,再折向南,流经沱桥下面的三元塔脚下,绕过乐贤镇后,又掉头向东而去。看着一路向前而去的江水,宗泽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热浪,想起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头曲,忽地蹿出喉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程晓军见状,也敞开喉咙,二人一起吼了起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吼毕,宗泽弯下腰,低着头,在河滩上找了一块薄薄的鹅卵石,弯腰,再朝前使劲一甩手臂,鹅卵石从手中飞出,贴着河面呈直线朝河心蹿去,溅起一连串水花……
程晓军也在河滩上捡了鹅卵石,两人比赛,朝着河面打水漂儿。
“我们都好久没打篮球了吧?”程晓军看着河面上溅起的水花,跟一旁的宗泽说。
“对呀,好久没打篮球了。”程晓军这一说,宗泽才想起确实好久没上篮球场了。
“嗯,明天星期天,没有训练,咱们邀几个弟兄打篮球。”程晓军说。
南江消防支队篮球队,在南江公安消防武警中算得上实力强大的球队,凡有比赛,拿一二名的必定是他们。这支球队之所以强大,除了球队队员普遍球技不错,还因为有程晓军和宗泽这对配合默契的强势搭档。
四
宗泽、程晓军被分到特勤中队不久,一居民小区,一户空巢老人家养的一只宠物猫从家里跑出来,上了门口那棵十多米高的树。
接到任务后,程晓军边准备边嘀咕:不就是一只上了树的猫嘛,犯得着那么着急吗?宗泽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只猫对于普通家庭不算什么,可对于没有子女的空巢老人来说,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老人往往是把养的宠物当成家庭成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