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作者: 张爽

父亲母亲去营子街赶集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初四,那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了,为一家人做好早饭,就催促着母亲赶紧走。从四顷地到营子街有八里地,他们要走着去。父亲说,去晚了,怕买不到包粽子用的好苇叶了。

父亲45岁之前一直是马圈子煤矿一个著名的光棍儿。他45岁这年时来运转,结束了光棍儿生涯,入赘四顷地的母亲家,其兴奋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把年方30岁的母亲稀罕得就像一块宝,拿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一次母亲生病,父亲从矿上回来,立刻双腿跪在母亲身边说,他娘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你是生病了吧?好好的,怎么生病了呢?然后用手轻抚母亲额头,用一张粗麻大脸贴母亲的脸。父亲说,他娘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感冒了?发烧吗?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母亲只说了一句,我想喝粥沫。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得到了命令的士兵,立刻刷锅点火。母亲爱喝粥,更爱喝粥熟之后撇出来的粥沫。母亲说,粥沫是粥之精华,粥沫最有营养。父亲熬好粥,把又香又浓的粥沫加白糖拌好,用嘴“嘘嘘”吹凉之后才端给母亲。

每当父亲下作得像个伺候主子的奴才,跪着爬着靠近母亲,说着那些让人肉麻的甜言蜜语,姐姐就会不屑地甩下小辫子跑出门去。姐姐非父亲所生,她父亲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把自己吊死在一棵大梨树上了。她恨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矿工父亲,也恨母亲。她忘不了自己的父亲,被人从树上卸下来时,裤子上的补丁一个接着一个,一双黄胶鞋上露出了冻得青黄的大脚趾……想到这里,姐姐的眼泪就成了春天雨后的小溪,哗哗流个没完。

走之前,母亲一再叮嘱姐姐在家里要好好照看我,来了要饭的,别忘了给人家舀一瓢。

给一小碗就够了。父亲不满地说。

那些年要饭的人多,每到五黄六月,青黄不接之际,要饭的就成群结队来了。母亲无多有少,总不会让那些要饭人空着走。如果赶上父亲在家,看到那些要饭的人走近了,他会像村里很多人家做的那样,赶紧把门闩得死死的。母亲骂他,老谷啊老谷,把门给我打开,你个小气鬼。父亲说,不能开门,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没准是坏人,装成要饭的呢!母亲一把拉开父亲说,哪儿来那么多坏人,坏人用出来要饭吗?

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把家中的粮食一次又一次送给那些要饭的,他心疼得要命,可没办法。母亲想做和要做的事他是拦不住的。

我有点儿怕姐姐。姐姐长得照母亲差远了,她脸黑,腮厚,眼角下垂,嘴角下撇,她从来不笑,每天哭丧个脸。

父亲不喜欢她,就对母亲说,这丫头怎么什么时候都对我哭丧个脸,欺负我们上门的外姓人?

母亲说,你混说什么,她就那样,长得像她那个死去的爹。

其实,我偷偷看过那个“死爹”的照片:一个穿着一身警察装束面貌英俊的年轻人。看到那张脸,我甚至要为父亲自卑,和父亲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呢?我一直不明白。

姐姐既不像母亲,也不像她父亲。姐姐就像个丑陋的天外来客。和姐姐单独相处的日子,我总担惊受怕,她看我时的眼神也充满仇恨。父亲母亲一走,姐姐就凶神恶煞地让我撵鸡打狗,她像母亲一样坐在炕头上对我发号施令。我自小病弱,3岁会说话,5岁还走不好路。5岁之前我一直寄生虫一样生活在姐姐瘦弱的脊背上,每天不歇气地哭。我一哭,父亲就烦,他不骂母亲骂自己,骂自己哪辈子缺德养了个“废物点心”“哭悲精”。父亲一骂,姐姐就会招致母亲一顿打,说她不好好哄着我,结果姐姐就会把气撒我身上,趁父母不在,她会把我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哭,让你号,再号我就让王贵家的狼狗把你吃了。王贵家的狼狗好凶恶,它的叫声像狼嚎。她知道我怕那狗。

父亲母亲不在,我比怕王贵家的那条狗还怕姐姐。当姐姐让我拐着两条营养不良刚学会走路的罗圈儿腿干这干那的时候,我一点儿不敢反抗。我宁愿和家里的鸡狗待在一起,也不愿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颐指气使地坐在炕上,身前摆个针线笸箩,正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针线,绣鞋垫,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上午10点的时候,家里来了个要饭的,他先是在下坎的王生家要,后来又到王福家要,后来就要到我家邻居——大队会计孙玉江家。我一边喂着家里的那几只鸡,一边偷偷观察着那个要饭的。王生家有人,王生在镇上的煤窑上班,但王生的女人天天在家。那个要饭的到王生家时,我看到王生女人悄悄把门关上了。然后是王生的大哥王福家,王福家的门始终关着,像守着一个秘密,要饭的人吃了两次闭门羹,就要到孙玉江家。孙玉江是个老喘儿,因为患有严重的哮喘,他很少到大队上班,天天和老婆孩子守在家里。他家的门倒是洞开着。要饭的人走进孙玉江的院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孙家女人的声音。孙家女人恶声恶气地数落要饭的,你们这些要饭的啊,天天来,顿顿要,真烦人……下次别来了……赶紧走吧……

眼看要饭的就要到我家来了,我立刻跑到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

要饭的……姐,要饭的来了……

姐姐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慌什么?

姐姐大模大样地下炕,穿鞋,对我说,你去,把大门二门都给我打开。

我讨好地说,姐,门都开着呢。

那就老实去院里站着去。

嗯。我乖乖地站到院子里。这时候,要饭的已经从孙家出来,正在我家院墙外往里张望,我家的狗最先发现了他,叫了起来。我家的狗是个个子矮矮的小柴狗,叫起来的样子却凶巴巴的。要饭的陌生人一听到狗叫,立刻被吓着似的一动不动了。

要饭的是个老头儿,面色青黄,又干又瘦,像一个被煮熟晒干的虾米。

我回头喊,姐,姐,要饭的……

姐姐站在门口,像个大人一样对我说,你喊什么,把狗看住喽。又对要饭的老头儿说,您进来吧,我家狗不咬人的。

老头儿进了院子。

你等着,我给你舀粮食去。

姐姐用干瓢舀了一瓢粮食,倒进老头儿那个灰色的破布口袋里。老头儿要了一早晨饭,现在那个口袋还是瘪瘪的。

姐姐把瓢里的粮食倒在袋子里,问老头儿,够吗?不够再给您盛点儿。

够了,够了。你真是个好心眼的小姑娘。

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出院子,边走边回头。姐姐对我说,别傻站着,送送爷爷。

我就跟着老头儿出了院子。老头儿问我,你腿怎么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圈成了一个圆的两条腿,冲老头儿摇摇头。

老头儿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是罗圈儿腿。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是罗圈腿,因为村里的孩子见了我都冲我喊这几个字:罗圈儿腿,罗圈儿腿……

没认过干爹?

干爹是谁?

干爹就是命硬的穷人……让你家大人给你认一个命硬的干爹吧,你的两条腿就会好起来。

你能当我干爹吗?

老头儿说,不能。干爹得是那种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

那谁能当我干爹?

老头儿摇摇头,没说话,又颤颤地去王贵家了。

老头儿走后,我开始盼父亲母亲回来。我想问问他们干爹的事,想让自己的腿好起来。我姐姐在娘的柜子里东翻西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趁她不注意,我溜出院子,沿着小路走向东小梁。在东小梁,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眼巴巴等着父亲母亲回来。那里地势高,通向外面的唯一一条大路就像一条大蛇,盘旋着往低处游过去了。我坐在那里,正好能观察到大路上人们来回的情况。

大马路空空荡荡,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久了,眼睛发涩,整个人就发困,直想睡觉。我的脑袋晃了几晃,人差点儿歪到柴草窠子里。就不敢在那里坐了,顺着小路摇摇晃晃往下面的大路走。

大路边有个小场院。小场院秋天打谷子、摘苹果,到冬天就成了一帮孩子学骑自行车的教练场,很是热闹。大路顺着小场院绕了个弯,外边是个长满黑森森松树林的乱葬岗子,四顷地有不足年的孩子死了,会被大人抱到这里,用石头砸,用火烧……据说一到晚上,松树林里就有孩子的哭声传出来。煞是恐怖。

好不容易走过那段路,接着是个陡坡,远远的,看到陡坡下有一群孩子又跳又闹,好像碰到了什么喜庆事。

我拐啦拐啦下了坡,看到他们站成一排,正对着小河水撒尿。河对面的是个搭在山崖下的窝棚,那窝棚没有顶,半悬出来的山崖就成了窝棚顶。窝棚是由秫秸和谷草混合着黄泥砌成,因年深日久,早显得苍黑老迈,好像一场风雨就能把它掀翻。

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那些孩子撒完尿,就冲窝棚喊话:

三疯子,出来!

出来,三疯子!

喊了半天,没喊出窝棚里的人。他们开始向窝棚扔石子。说喊不出三疯子,就把三疯子打出来。

河很窄,窄到大人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石子像乱箭一样射过小河,有的砸到了崖壁上,有的砸到了泥墙上,更多的则砸到了窝棚的破门板上。

窝棚的破门突然被打开,从里面哇啦哇啦冲出一个人。那是怎样一个人啊,完全看不清面目,一头灰白的头发又长又乱,完全遮盖住了头部,他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冲着小河对面哇哇大叫。

孩子们更兴奋了:三疯子出来了!打他。石头子儿雨点一样向那个三疯子投过去。三疯子左躲右跳,哇哇乱叫,像跳一种古怪的舞蹈。我听到石子砸到他身上发出的啪啪响声。

三疯子开始反击了,他也抓了脚下尘土石块向河这边扔……最后还哇啦哇啦叫着冲过小河,那几个孩子见三疯子冲过来,吓得丢掉石子转身就跑。

一个叫双岁的孩子对我说:罗圈儿腿你还不跑,三疯子追上来会把你吃了的,三疯子会吃人……

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撒腿就跑,可我的腿根本不听使唤,三疯子几步追上了我。我看到三疯子那被愤怒折磨得完全变形的脸,那不是人的脸,那简直就是魔鬼的脸。

看到那张脸,我吓得闭上眼。我想这回完了,这回我要被魔鬼三疯子吃掉了。

三疯子并没有吃我,而是把我拉起来,冲我笑了。他的面目古怪,举止癫狂,手舞足蹈,哇啦哇啦,不知所云,可他居然会笑。他拉起我的动作也温柔,把我拉起来,还给我拍掉身上的土。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开来,两边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像一头形容丑陋的老猿。我哇的一声哭开了。

赶集回来的王贵媳妇正好赶到,一把拉开三疯子,说三疯子,你想孩子想疯了,别把孩子吓着!

那天,我是被王贵媳妇领回家的。王贵媳妇刚走,父亲母亲就回来了,他们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东西。苇子叶、剪裁好的纸灯笼、干粉条、海带、肉,当然也少不了彩色塑料纸包着的糖块。母亲给了我几块糖,我先剥开一块放嘴里。剩下的都放在西房山的一处墙窟窿里,然后用土块挡上。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储藏室,凡有好的东西又怕被人发现的,我就会藏到那里去。

回到屋里,姐姐正和母亲学说上午的事。父亲几步窜到东屋,随后爆发出女人一样的惊呼。

母亲说,老谷,又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父亲拎着粮食袋过来,对姐姐说,你说,你这是给了要饭的一瓢吗?

姐姐说,是给了一瓢。

父亲说,一瓢,会少这么多?你看看,你看看。父亲把粮食袋蹾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姐姐说,就是一瓢,就给了一瓢。

父亲说,你、你肯定不是给了一瓢,最少三四瓢。我走前把粮食袋子都看过了,咱家有多少粮食我心里有数,现在少了这么多,你却说只给了一瓢,你这个孩子这么不诚实,怎么这么爱撒谎?少一瓢会少这么多粮食吗?

姐姐说,就来了一个要饭的,我就给了他一瓢,还能给几瓢?

父亲说,给多了还不承认,还犟嘴……

父亲又把粮食袋往母亲面前蹾了蹾说,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不止一瓢。

姐姐的犟劲就上来了,说,我说一瓢就一瓢,本来那么多粮食,我给了一瓢就剩那么多,我还能把生粮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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