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征集者

作者: 禹风

那是一段时隐时现的记忆,我的记忆力减退了,很难说明是哪年的阅历,它在我大脑皮层里浮沉……

海如此阔大,我不敢用个人的想象力召唤它的边缘。

我们所有人,无论肤色;所有活物,不计种类,都在一条大船上。我们坚信脚下的钢板尽管起伏,却不会沉没。我们在风浪中呕吐跌倒,抓住身边与我们一起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的“固定物”,我们一边恐慌,一边拒绝恐慌。

偶尔大海风平浪静,所有人来到甲板和瞭望台上,看阳光、彩霞以及温柔的海水……人们彼此微笑,互相凝视,在时间的海洋里,温情是朵朵珊瑚……

身在船上,就是被拣选的明证。

当大海卷起怒潮淹没陆地,当大地被海水吞并,船上的人和活物,继续呼吸,继续思想,继续勾画生命的版图,而文明将被彻底改变……

那是邮轮上的深夜,视野里除了照明灯,一片漆黑。

我们的邮轮在太平洋上航行。今夜奇特无风,叫人感觉有点儿炎热。我们越来越靠近赤道,离印度尼西亚的岛屿不远。

旅客们乘凉后都进了客舱,船员除值班的以外也都安眠了。隐约的涛声证明航行并非我的夜梦。

我正是邮轮上那一小撮付最低套餐价住巨轮中央无窗舱室的独行侠之一。我在网络售票的最后一天冲进系统,认购之前长时间未能售出的最低价包餐舱室,并非出于偶然,乃是处心积虑。

我曾当过足够长时间的调查记者,如今我是自由作家。选中邮轮,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假期,并且这也是我的工作。

邮轮上住满了各种肤色的人,邮轮上每个人都无所事事,乐意与陌生人倾谈;邮轮上的人互无关联,从前不认识,下邮轮后也就各奔东西;邮轮上的人不在乎说出自身某些秘密或不体面的经验……探求人性幽秘是作家的分内事,我是探矿者,邮轮必是富矿。

我决定每天尽可能多地逗留在大邮轮那逛不尽的公共区域,同尽可能多的陌生人社交。甚至我可选两个大泳池边的淋浴室完成每天的洗浴,使用咖啡馆宁静的厕所,回舱房倒头便睡,闹钟一响跳起来洗脸刷牙,马上离开这幽闭空间。既然如此,我能省为什么不省?省下的钱补贴我的交际。我是绅士,碰上女士和老幼,我会主动买单的。你看,我并非为省钱才觊觎最低价的包餐舱室。

此时此刻,邮轮驶近印尼南部,所有人已在邮轮上度过了整整一周。

之所以从这晚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不晓得我的社交对象将就此超越我的预想范围:我旨在遍访邮轮上有趣的人物,像收集彩贝般窥看人物各种侧面。我倒没想过人类之外,没想过宇宙,此外一次也没想到过方舟“旧闻”……直到这晚,这晚我一反常态地睡不着了。

其实我没任何夜探邮轮的计划。我是个体面人,不至于三更时分摸到别人梦境边缘逡巡窥看。

可能晚饭吃多了?那夜的自助餐并非格外丰富,却出乎意料地对我胃口。船经过帕劳时曾放慢船速,厨师们坐着放下海的小艇,浮在平静蓝海上划桨,与岛民的轻舟碰头。我拿着望远镜在右舷眺望,见厨师们挑那种新鲜还泛着虹彩的鲯鳅买了好几筐。

鲯鳅?从前我到印尼潜水时尝过这种被当地人唤作“马依马依”的中型鱼,但凡烤得得法,配上好酱料,是极美味的食物。长话短说,这晚邮轮厨师们出色地烤制了鲯鳅,我是第一个跑到热气腾腾鱼肉盘前的人。一个厨师困惑地看我,在他的经验里,也许华人总是跑去生蚝盘前排队。我先取一小块在盘里,淋上柠檬汁,站在那里品尝,然后,我把我的餐盘堆成小山。我对吃惊的厨师说“马依马依”,他笑了,说“祝你胃口好”。

除了烤鲯鳅,这夜竟有法式奶油煮贻贝。我居住的城市把贻贝叫成青口,我生来喜欢这东西,不过,自从多跑了几次法国,我明白这东西必须交给法国人煮才好吃。船上的贻贝不是新西兰海岸的大货,是法国布列塔尼岛礁上那种小巧的大西洋品类,我尝过,更柔嫩,和撒满莳萝细叶的奶油更搭调。我要了一小锅。

本来这些食物已突破我的胃纳,领班厨师又笑吟吟地送了我一大杯法国红酒,对我说了讨喜的恭维话。我赞叹着鲯鳅的鲜美,又在太平洋浪涛上吞咽大西洋的贻贝,竟很快将碟子和小锅吃空。

我意犹未尽,看见大家等待了好几天的中餐惊艳出锅,我又拿了些孜然爆炒羊肉和酸甜的糖醋排骨……

上邮轮后我第一次睡不着,打开床头台灯,我索性写起笔记来,把这些天遇见并聊了天的人编了个名单,在每个名字后记下聊天的话题,猜测每个名字代表的个性……干完这些毛茸茸的事情后我仍旧睡意全无。

我穿上衬衣长裤防风服,拿起手电筒,打开门,准备去甲板上走走,看一眼星空下的大洋……

我本是混到夜阑人散才回舱房睡觉的,此刻再踏出舱门,邮轮上的客人们早沉入了黑甜乡。我意识到舱门外的世界变了,恐怕已是邮轮上另一种居民的活动时间:它们白天躲开人群,这时候会跑来人的地盘找找食物。当然,我说的正是老鼠。

不过,客舱的蜿蜒回廊里没有老鼠的踪迹,绿色地毯被无数双鞋子踏过,已磨出了中看的沧桑纹路,有旧而不破的矜持。

我随着船体微微摇晃,像在走梦中甬道。我终于走到一层中部的聚合大堂,这大堂不算大,是留给船客临时下船一日游集合时用的,没什么陈设,若有人逗留,都站立着。我犹豫了一下,选择向右转,推开客舱右舷的玻璃门,登时凉风拂额,令我精神一振。

眼前已是夜海,船上灯火照亮了靠近船身的波涛,风有点儿大,白色浪沫翻涌,拍打我们的船壳。

我忍不住想象谁不慎落海,此时此刻,那会倒大霉,没人能及时发现。

我出门向左转,前面不远就是铁梯,顺铁梯而上,便是邮轮商娱层,游泳池、健身房、餐厅和咖啡厅都在这层。

大约三分之二的商娱层是邮轮中央三层高级景观舱的底层,由室内店铺、剧场、赌场、酒廊、各大餐厅、宴会厅和舞厅组成,而前部的三分之一除去一大一小两个游泳池,周围摆上了白色躺椅。晴朗艳阳的白天,躺椅上躺满享受太阳浴的欧美人(中国游客大多数穿长衣长裤,女人或打起遮阳伞,小心翼翼地走在甲板栏杆边,脸上有困惑或嘲弄的表情)。

凌晨一点半的游泳池,蕴蓄两池幽绿暗水……

白色躺椅已被服务生们重新摆放齐整,斜排成好看的线形,前后数十列。

这时辰,前甲板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慢慢散步,走到甲板最前方的“岬角”。我伏在栏杆上,看大船劈开洋面直线前行。我们向着太平洋的东南方……

眼睛有点儿酸涩,这正常,我已连续十九个小时没合眼。我再沿着邮轮左舷往回走,看看左舷外洋面,同样海天俱黑。

忽然那种熟悉的惆怅又上心头,我总在一些难以预料的瞬间为自己的一切觉得哀伤。

当然,也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慢性心理疾病,我已学会了与之共存。

我偶一低头看一层甲板的左舷过道,这过道就在全价有窗舱室的外侧。我眼一花,看见有狐狸跑过去……

我笑了,若再如此夜游下去,恐怕我还会看见大象从甲板往海里跳。

睡意有点儿上头了,而且我感到凉意。我扶铁梯下行到一层,仍推门走进聚合大堂,可令我疑惑的是,大堂向四周延展出去的各条走廊墙上的起始房号数字不对了。咦,难道我走错了,这不是我方才出舱的聚合大堂?

太平洋上的邮轮是庞然大物,被人称为漂浮的五星级城堡,我刚上邮轮没几天,走错是正常的,尤其正当夜半,人脑已部分休眠。

我挑了一条起始房号与我舱室号最接近的廊道,抱着自信又试试看的心态走进去。我想,推开某个连接点的玻璃门,会很快回到我出发的那个聚合大堂……

不过,当我推开我遇到的第一道装饰有点儿过于华美的镶木玻璃门,我猜想我误打误撞来到了邮轮上不鼓励我这样的经济舱游客接近的豪富天地。这应是那些高级景观套房的底层大堂。如何形容这里的豪华程度呢,像把巴黎丽兹酒店的大堂照搬到邮轮上了……

我感到紧张,非常犹豫,如果踏足进去,虽四下无人,也是相当冒失和容易导致误解的,个中势利眼不言自明。可这大船上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君子慎独,这句中国古话此刻约束了我,我没跨进那装饰华丽的大堂,我慢慢合上了玻璃门。

但我也讨厌走回头路,我想我可从甬道侧面的玻璃门走到甲板通道上去。或许在海风吹拂下,我能清醒点儿,找到最靠近我舱室的那个聚合大堂,它该在船身中部某个位置……

于是我推开侧面玻璃门,看过去。

一时间很难想明白:我眼前并非船体最外侧靠海的甬道,却是一条工作人员通道,舱壁上写着英文、法文和中文。中文意思比较直接:游客止步;英、法文却婉约解释:请勿随意进入船员工作区域,请从其他出口绕行。

作为一个同时懂这三门语言的人,我立刻觉察出一种潜在的含义:工作人员通道可能是捷径,除此全是“绕行”。

我已睡意蒙眬,实在厌恶走长长的回头路,我宁愿试试眼前的可能性。我的文明人习俗阻遏我进入高级景观套房大堂(那是不属于我票价支付的区域),但不代表我连借用工作人员通道以便早回舱房的勇气也没有。

我往前一步,首先让自己站进了“游客止步”区域,哦,我越过了“边境”!

左看右看,我觉得该往左转,大的方位应该不会错。

甫一左转,甬道尽头似乎闪过一个身影,我觉得我认识那身影,那身影有点儿弯曲,或说有点儿驼背。我想那是杰克。

杰克不是我的熟人,他是这艘邮轮上的老锅炉工,实际上已退休,他的这次航行是退役航行,船会在他家乡马尔维纳斯群岛短暂停留,以便让他在那儿永远告别他打了一辈子工的邮轮,告老还乡。

我并没主动去和邮轮船员们套近乎,认识杰克其实是一次尴尬的经历。那时我同他碰头时,我内心很愤怒。

那还是上船后的第二天,船刚刚穿过琉球群岛,朝关岛方向平稳行驶。每个舱房都收到一张漂亮的请柬,告知晚上将举行开航晚宴,请客人们于下午七点整准时到达佛罗里达宴会厅,由邮轮服务生为每个客人领位。同时,请柬下方有行小字,要求客人们着正装出席。

邮轮从我的城市始发时,我的城市正是盛夏,气温持续停留在37摄氏度之上。虽说我仔细打包了适合旅行目的地的四季衣服,不过,对于我这种摸爬滚打到处挖新闻的记者来说,“正装”这两个字的含义颇让我就此琢磨了一番。

已经上了邮轮,没熟人可请教,如果要买什么衣服,邮轮上的服装价格让我瞠目结舌,不可能考虑。我想了又想,目前邮轮经过的海域也是夏季,也许我不该穿着圆领衫和沙滩裤去赴宴。

保险起见,我找出了名牌法国鳄鱼T恤衫和美国某牌子的牛仔裤(我唯一带的长裤),穿上袜子,再穿上休闲式皮鞋。许多年来我从未比这样更“正装”过。出于礼貌,我还特意取出电动剃须刀,把脸颊刮青。

我提早十分钟来到佛罗里达宴会厅门口,像过节般拥向宴会厅的欧美男游客竟都穿上了笔挺的深色西服,系着各色领带,只有女游客才穿色彩缤纷的衣裙,但也是端庄的长裙或晚礼服。

我很识相,静静躲在角落里,等打扮庄重的客人一个个地先进场。门口侍者早就注意到我,眼睛却懒得朝我看一眼。我的微笑一点点僵在了脸上,等一拨客人进场完毕,我走上前去,把我的请柬递给了侍者。

侍者穿着合身的黑西服,戴一只红领结,他脸上嘲讽的意思过于明显:“先生,请穿正装出席晚宴。”

我很抱歉地对他讲:“这是我带上邮轮的最正式服装,我已经穿来了。”

“哈,”此君大声感叹,“哈!”

一股无名火在我肚腹间旋转,我兀自忍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在上海,我这样去赴任何宴会都合适。”

忘了自己是侍者的此君立刻回答我:“这是邮轮,先生,不是上海。”

这时有群年轻人正嘻嘻哈哈着走近,我突然咄咄逼人起来,连自己都不曾预料。

我瞪着这侍者说:“我们的争议,要不要请其他人公正地点评一下?”

我紧接着加了一句:“我是亚洲人,西服不是我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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