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水桥
作者: 赵雨0-1
下了一周雨,芝水桥下的溪流该有膝盖那么深了。
窗外是阴沉的天,灰沉中透露一丝白,远近所有物体都是湿漉漉的,一辆车从对面马路飞速开过,一阵马达轰鸣声。
我从抽屉拿出A4纸,上面是很多天前拟好的辞职报告。我想,是时候了。起身,走出大通间,来到人事主管的办公室,我把辞职报告搁在桌上推过去。
我说,领导,我要辞职。
领导抬起头,玻璃镜片后射来一道犀利的光,他说,早不辞晚不辞。
我说,领导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段时期招工难。
我说,我管不着,今天就要走。
他说,这么急!
我说,没错。
他说,你这个月工资甭想拿了。
我说,好的,我不要了。
他说,你是托胡总进来的,先和他去讲。
我说,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走了,再见了领导。
跑下办公楼,去停车场开出我的黄色雪佛兰,想起刚才马路上那一阵马达轰鸣声,我一脚油门,蹿出厂区大门,看着后视镜里气派的五层公司大楼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可解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每早八点在那台傻乎乎的机器上打卡了。我沿着黄山路两排永远不会开花的树,绕上高架桥,下枢纽,驶入大碶地界,十五分钟后,开上大海线公路,向灵岩寺直奔而去。
0-2
去年,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的我,没有急着找工作,背着旅行包,踏上大海线,决定只身走完这条著名的沿山公路。那会儿大海线刚通车,道路盘山,坡度平缓,在拐角处立着一个个大凸面镜,车子在路上奔走、相会,我靠山体一侧行走,另一侧毗邻新湖岙水库,装着齐腰高的护栏,这是比大海线成名更早的本地地标,水库的水用来发电、泄洪。
大海线连接大碶和春晓两个城镇,贯穿十二个自然村落,沿途风景据说很漂亮。我将背包随意挎在肩头,上身一件白色T恤衫,下身淡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平底黑跑鞋,留着那一年最流行的斜刘海儿乱发,戴着一顶崔健款红星鸭舌帽。
那天是我爸介绍的第一份工作的面试,我说还不想上班,他无视我的想法,说我已经毕业三个月,在家待了三个月,再待下去就要发霉了。我由着他打电话联系故交,他认识很多私企高管,什么总什么总叫得亲切。我打定主意,就在他让我去面试的那天早上,离家出走。为了不瞻前顾后,我把手机关了,原先不是认定去大海线,出门没多久,在地上捡到一张宣传单,说大海线全面通车,环境多么好,我才决定去那儿。从万湫山的山脚径直而上,不一会儿就走在了大海线绵延的山道上,感受从水库吹来的阵阵裹挟着水汽的山风,顿觉神清气爽。
一上午,我在蜿蜒和拐弯中让身体保持在一个舒适的运动区间,宣传单上说,合理分配体能是顺利走完大海线的唯一办法。途中,一辆车停下来,司机放下车窗,问我是否想搭车。我摇了摇头,感谢他的好意,说自己是一位徒步爱好者。司机说他年轻时也爱徒步,后来由于生活中各种琐事牵绊,慢慢对两只脚失去了依赖。他说他看到我就想起那些徒步岁月——很难想象这些话是他车停路边和我即兴攀谈时说的。他说他有机会也想来走一走大海线,还留下电话号码,说有空联系。当然后来我们没有联系,那天他的副驾驶还坐着个穿着性感的女士,涂着艳丽的口红,一头拉直的淡褐色长发,在我和他讲话时,她低头划手机,没说一句话。
将近中午,我看到途中第一个村落,匍匐在大海线东侧水平线以下的山谷中,三面环山,名叫“新和村”。至此,新湖岙水库不见踪影。新和村数十间民房错落有致地盘卧在土坡和大树之间,有些屋顶烟囱口冒出烧午饭的炊烟,远近可闻数声鸡鸣,狗叫声不绝如缕,碧绿色的树叶和黑瓦白墙互衬,黄色地垄横陈在前。
我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盘腿坐在公路旁,就着矿泉水吃下。这是我在大海线吃的第一顿食物。
0-1
我把车速控制在70迈,右手扶着方向盘,放下车窗,左手靠在窗框上,将目光投向水库,每过一道弯,水库便明晃晃地浮现出一块水域,细雨落在其间,产生无数小麻点。右侧包着绿色粗绳网格的山体随处可见,这是以前没有的,据说发生过几次落石,为安全起见,采取了围包措施。路上没有几辆车,我让音响舒缓地播着《大悲咒》旋律,手机突然响起,是我爸,我知道他有什么事,迟疑片刻,接了。
他说,你离职了?
我说,对。
他说,都没和我商量商量。
我说,这是我的事,和你商量什么?
他说,我托胡总关系进去的,人事跟他汇报,他都不知道,你该提前和他讲一声。
我说,跟谁都不用讲,我说了这是我的事。
他说,你跟我讲话,最好注意下语气,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了不起了吗?你用的哪样东西不是我的钱!车都是我给买的。
我说,爸你想说什么?
他说,赶紧滚回来。
我说,我挂了,在开车。
关了手机,和去年一样。
0-2
夜幕降临,我看到大海线最为漂亮的一段路。一道缓坡,漫山遍野的青皮竹,层次错落有致,竹梢往下弯垂,在缓坡上方形成一道天然的弯拱形屏障。风一过,竹梢带着竹叶微微摆动,成百上千竿青皮竹摆动着,如波浪,簌簌作响。缓坡的左侧,落差数十厘米以下,一条宽大的沟壑,乱石密布,山水流淌,水速颇快,哗哗有声。
前方是狮子岭隧道,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隧道全长1650米,拱形水泥墙外是山泥野草。走进隧道,一阵凉,头顶一溜儿照明灯,散发出黄色光芒。车行道和步行道之间竖着铝制隔离带,重型卡车一过,整个隧道都在震动。
前方二十来米远,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这地方遇到同行者颇为难得,有心去打声招呼,加快步伐,赶上他们,说,同乡好啊。
转过两张脸,一张五十来岁,脸上些许皱纹,显黑。另一张二十岁出头,白皙。男人背着蛇皮袋,打工人进城似的,衣服裤子鞋,无不透露出这是一位体力劳动者。姑娘朝气十足,上身一件Polo衫,下身黑色七分牛仔裤,白色球鞋,扎着一条齐肩马尾辫。简单寒暄几句得知,他们是一对父女,要去灵岩寺。
第一次听说灵岩寺,我问,哪里的寺庙?
父亲未答,女儿抢话,你是本地人吗?
我说,我是本地人。
她说,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灵岩寺?
我说,孤陋寡闻了。
她说,过了狮子岭隧道,一公里不到,就是灵岩寺。
我问他们去寺里做什么?女儿说她父亲是一位佛像修复师,寺里的佛像破损了,方丈请他过去整修。
她一旁的父亲说,姑娘家话多,小阿哥别介意。
我说,不会不会。
她说,我话才不多呢。
她父亲问我去哪里。
我说,我随意走的,看看沿路风景。
他说,这天快黑了,晚上住哪儿呢?
我说,还没定。
女儿说,照你这么走法,过了灵岩寺,再往前什么都没有,你晚上不用睡了。
我想了想说,灵岩寺有落脚处吗?
女儿说,有对外营业的客房,我们晚上就住那儿。
我说,方便的话,结个伴儿?
她说,你也去那儿?
我说,对。
她看了看父亲,父亲整了整蛇皮袋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带个路罢了。
我们同行,父亲走在前,我和他女儿落后些,这姑娘是自来熟,不一会儿就聊开了。她叫梅云,在外地上大学,今年大二,暑假回来看父亲,再过一个礼拜就开学回去了。
我说,我今年刚毕业,我们年龄相仿。
她说,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老许多。
我说,大概因为这顶帽子吧。
我把鸭舌帽取下来,塞进背包,顺了顺头发。
她瞧了瞧我说,还是一样。
她父亲回过头说,你别开小阿哥玩笑,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嘻嘻哈哈呢。
她说,才没呢。
说着话,出了隧道口,眼前豁然明亮,视野一下打开,大海线延伸的尽头,阻着一座高大的山峦,公路平坦,不再有坡度,一片平原地带,所有事物都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视线无遮无拦。路在这里分为前行和左拐,岔口中央长着一棵遒劲的大树,砌了一圈矮砖。过树,拐入左道,离开大海线,路标上写着:普度路。往前两百米,有一座石牌坊,高大气派,四柱三门,歇山顶,壁柱雕刻繁复精美,正中挂一块蓝地黄字匾额,上书:施慈北济。
进了山门,首先入眼的不是佛殿建筑,而是一片落叶林。这是个庞大的森林公园,树与树之间,辟出一条山道,由一块块长条石板拼接成,以樟树为主,每一棵都高可参天,抬头望不全顶端的枝叶,树身上挂着牌子,树龄皆在百年以上。一对“父子树”最为神奇,两树相距十厘米,一高一低。高的枝繁叶茂,树身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树眼,低的枝叶秀丽,顾盼有致,形似孩子依着父亲,父亲领着孩子。
梅云仰着鼻子,吸了几口空气说,这里有大量负氧离子,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石板路由大小同一的条石铺成,一通到底,尽头只见一排巍峨大殿,黑瓦黄墙,瓦楞高翘,靠外的一栋是外客厢房。梅云父女熟门熟路,领我进去。这是个经过改建的宾馆,开业不久,没多少住客。前台有服务员,我们办了入住手续,放了行李,梅叔就要入寺干活儿。我很好奇他的工作,想去看看,他带着梅云和我,绕道进了天王殿。
好气派一座大殿,殿顶估摸四层楼高,殿柱粗硕,三人合抱不过来,黄色帷幔垂挂于梁柱。中央坐着弥勒佛,笑口常开,供桌上供着各式水果,蒲垫放在跟前,梅云跪在上头,拜了几拜。大殿的左右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一边两尊,怒目圆睁,每尊都三层楼高。手握琵琶的持国天王旁搭着脚手架,一位僧人站在下面,仔细看去,天王像的脸部,脱了几块原釉,嘴角掉了一层石灰。
那僧人迎上来,对梅叔说,老梅你来了。梅叔说,看你们急,不敢耽搁。僧人说,辛苦你了。梅云说,爸我去逛逛。梅叔说,去吧,别乱走。梅云对我说,你去吗?我说,我先看梅叔干活儿。梅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随你吧。
梅叔解开蛇皮袋,袋内还有个白色粗麻包袱,摊开是一大堆工具,粗毛笔、细毛笔、调色盘、颜料、釉彩、水,跟美术系学生写真似的,他用一个托盘盛着,上了脚手架。我在下面看他蹲身鼓捣,捏着一管毛笔,在持国天王的脸上描摹。从眉目开始,一笔笔,细致认真地勾画,不时在托盘里沾一点儿釉彩。
勾完半条眉,他和我说话,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工作没。我一一作答了,他说,我看你家里条件不错吧。我说,还行,我爸开着一爿厂,业务量不大,过得去。他说,这就很好,以后要接手的?我说,目前没这打算,我对办厂兴趣不大。他说,男人家,挣钱还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话锋一转,他又大谈起他女儿,说别看姑娘家毛毛糙糙,骨子里是细腻人,心眼儿好,会替人着想。命不好,读中学时她妈没了,要撑起这个家,他四处找活儿干,她一边念书一边帮衬着,读了大学,明年就毕业了。他心想着她能回来,别留在外地,就这么个女儿,嫁个好人就是他这当爸的最大心愿了。
梅云回来了,说,你还在啊,这有那么好看吗?梅叔及时打住话头。我说,头一回见佛像修复师工作,稀奇。梅叔说,什么佛像修复师,就是个泥瓦匠,手工活儿。梅云凑过来对我说,别看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我说,哪里?她说,芝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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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水桥下的溪流,一到雨天常常盈满——我还记得梅云的这句话。
这些年,灵岩寺借着大海线的便利成了远近闻名的景区,落叶林里随处可见游客,携家带口,友人结伴,欢声笑语,一路畅谈,合影拍照。百年大树身上,挂着醒目的竖幅,原来赶巧了,今天正是夜祭盛典。夜祭盛典这两年的名气也越来越响,已然成为这一带招揽游客的金字招牌,起因是后山的一座佛塔,据说是在灵岩寺建造之初开的光。后山荒芜了近百年,那塔也荒芜了近百年,前些年文物普查,无意间让文保所的人发现,重新修缮起来。每年的这一天,夜祭塔身,佛光普照,来此进行膜拜的人,似乎能得着好运气。随之也带来了香火,不论是抱着虔诚还是观光的心态,一到夜祭盛典,外界的脚步几乎踏破灵岩寺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