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刃(上) (长篇小说)

作者: 赵小赵

世间最奇妙的是我头上的灿烂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准则。

——康德

楔子 盛夏如血

我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们相处四年,阔别八年。往事如旷野的萤火忽隐忽现,很多人的面容被时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他的样貌。在我的从警生涯中,他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甚至在我的整个生命中,他都是一个神秘而特殊的存在。

我和陈野是政法大学的同学,上下铺的兄弟,都是学刑侦的。他不爱说话,经常翘课,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里,要不就是宅在寝室里看犯罪片。偶尔去上课,他也是魂不守舍,经常望着窗外那棵姿势奇特的黄桷树,或者盯着墙上的某个地方看,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总搞不清楚,他那颗头发如芭茅般杂乱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成绩永远是全系前三,这不得不说是个神迹。他还有个怪癖,隔三岔五就去画画。学刑侦的画画不奇怪,我们那时开了比较冷门的选修课——模拟画像,绘画也算是专业范畴。怪的是他不在白天画,只在晚上画。他画雾都江边闪烁的灯火,画金刚岩笼罩在暮霭中的老式民居,画慈溪口凌晨寂静的巷子,画葛萝山午夜叫春的野猫……我从没见过如此另类的画风,基调都是黑色的、阴沉的,光线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末日般的仓皇,一种孤独悲伤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从自己画里逃逸出来的一个人,也是黑色的,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攥着黑色的魔法石,像个扑朔迷离的寓言。

陈野在大学期间做过一件很牛×的事。邻校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外语系的女生跳江身亡,因为有遗书,一开始以为是自杀,尸检后才发现是他杀。这个女生是校花,跟不少男生有暧昧关系,情杀的可能性很大。警方划定了六个嫌疑对象,都是跟被害人有过情感纠葛的,但找不到确凿证据,始终不能锁定真凶。死者家属天天在学校门口摆花圈烧纸钱,到处上访,校方和警方都非常头疼。

那封伪造的遗书是用A4纸打印的,看不出笔迹,上面也没有嫌疑人的指纹。那段时间,陈野天天往邻校跑,我一度以为他是恋爱了。每次回来,他都会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忙活半天,跟地下党发报似的。或者盯着几张写着乱七八糟字的纸看,仿佛那是达·芬奇的手稿,他琢磨着卖个什么价钱。

我记得那是大二下学期,雾都像个穿旗袍的少妇,在暮春雨水的浇灌下曲线毕露妖娆无比。某天清晨,在电脑前熬了一夜的他突然大叫一声,找到了!

寝室里所有弟兄都被陈野那一声大喝惊得从床上跳下来,这是以前地震造成的条件反射。菜头准备拉开房门裸奔时,被陈野叫住了,他说不是地震,是他找到了校花被害案的凶手。当时除了我,大家都不相信——那么多刑侦专家都没破的案子,他凭什么能破?我看着这个神经质的室友——他血红的眼底,如同傍晚天空中的火凤凰。我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法言说但又毋庸置疑。

那时国内刑侦领域还基本没有“语言指纹”的概念,这是一门很前沿并且充满争议的学科。所谓语言指纹,通俗点儿说,就是每个人的语言方式都是独特的,跟指纹一样。通过语言,能判断一个人的性别、职业、籍贯、性格、兴趣爱好、教育背景,甚至能描摹出对方的长相。陈野把这个概念应用到了实践,他从各种途径,找来了那六个嫌疑对象的微博、QQ日志、演讲稿、书信、论文,其中还有一个嫌疑对象发表在校报上的散文。

这些文字汇集在一起,成了一堆杂乱无章的密码,而陈野就是那个解密的疯子,一个天才的破译员。抽丝剥茧后,他在密码中找到了跟那封“遗书”相似的遣词造句的方式,至少有三处。

我们的刑侦学老师最初也不信,陈野当着他的面反复论证这个发现后,他才打电话告诉了自己的同学——刑侦支队重案队的曹队长。尽管警方同样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还是马上着手调查陈野锁定的那个嫌疑人——被害人所在学校一个叫董鑫的青年教师,计算机系的。警方其实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进行调查的,反正没有别的有价值的线索。董鑫以前就查过,没有问题。这次警方加大了侦查力度,通过秘密走访,得知案发前董鑫曾到化学系维修过一台电脑,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警方用技术手段恢复了这台电脑被格式化的硬盘数据,终于找到了证据,董鑫就是用这台电脑打印的那封“遗书”!

案子破获后,陈野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如果你去查那年暮春时节雾都出版的大小报纸,基本上都能看到这个案子的报道,能看到陈野的名字和照片。那时的他,白皙文弱,有些阴柔,像川剧里的小生。

陈野还没毕业,曹队就主动抛出橄榄枝,说重案队随时欢迎他加盟。寝室的弟兄都替他高兴,刚毕业的菜鸟一般都要到基层历练几年,能直接留在大城市,到大名鼎鼎的重案队当一名刑警,需要八字很好才行。陈野对曹队的邀请却不置可否,他继续泡图书馆、翘课、走神、夜间作画,诡异得像只在幽暗中滑翔的蝙蝠。我们还都以为他志向高远,想要考研读博,然后留校从事学术研究。但我发现他看的大都是跟专业无关的书,连文史和动植物学之类的书都看。

大学期间,除了陈野,我们寝室都交了女朋友,连菜头都谈过两个。菜头真名叫齐勇,体重一百八十斤,肥头大耳,一顿能吃十个馒头。刚入校时,陈野的孤僻古怪让女生对他敬而远之,尽管他五官还算英俊。校花被害案破获后,追求他的女生一夜之间如过江之鲫,其中一个还是我暗恋过的女神。但我从没看见陈野跟哪个女生暧昧过,菜头总骂他是资源浪费,可耻至极。

大三那年暑假,我和陈野、菜头去菜头老家的缉毒队实习,那是雾都东边的一座小县城,菜头他老爸是县公安局局长。一同在那儿实习的还有个川大新闻系的女生,叫鹿芳,长得有点儿像香港的一位女明星。那阵子我刚跟女朋友分手,处在空窗期,我对漂亮的鹿芳一见钟情。让我郁闷的是,一向不解风情的陈野似乎也对鹿芳动了心。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经常给鹿芳买早点,请她吃消夜、唱卡拉OK,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平常的眼神都是暗淡的、冰冷的,像雪夜里的一块石头。当他注视鹿芳的时候,眼神瞬间变亮了。怎么形容呢?对了,就好像是一道车灯突然照在夜间的彩色玻璃上,光芒四射。

我们四个人都住在菜头外婆家,那是一栋建于清末的老式阁楼,最初是当客栈用的,房子晦暗破旧得像深山里的古寺。鹿芳本来住姨妈家,她姨父在那座县城当检察长。我杜撰了那栋阁楼的历史,说里面住过许多名人,一位女英雄就在这里跟地下党接过头。在我的游说下,鹿芳搬进了阁楼。鹿芳的专业跟刑侦没有任何关系,但她想采访一线的缉毒民警,就通过姨父的关系到缉毒队实习。我们四个年轻人实习之余,就在阁楼里打牌、唱歌、摆龙门阵,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

菜头经常开着一辆快报废的警车,带我们几个去“考察”他家乡的大好河山。县城就在长江边上,沿岸有许多如同水墨画般的吊脚楼,长长的麻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江水中,那上面都是历史的印记。很多次,我们坐在麻石台阶上边喝啤酒边眺望江面,长江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儿,颇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我们三个学刑侦的经常观察过往行人,从表情、穿戴和言谈举止来判断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然后鹿芳故意上前套话,来验证我们的准确率。我的准确率能到百分之六十五,菜头百分之四十,陈野则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他戴着近视眼镜,衬衣和裤腰处有粉笔灰,他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抽烟,屁股底下垫着一张报纸,似乎在等船。我和菜头都猜他是老师,陈野却不认可——那个男人身上的粉笔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老师很少用彩色粉笔。而且现在又是假期,老师怎么可能上课?他屁股底下垫的是一张《市场营销报》,这种报纸属于行业报,一般人不会去买,属于企业订阅,他一定是顺手把自己办公室的报纸带出来了。还有,他抽的是高档烟,但每支烟只抽半截就扔掉了,说明他不在乎烟钱,但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不像土豪。综上所述,他应该在卷烟厂宣传部门工作,刚画完黑板报出来,抽的是免费或低价处理的内部烟。

鹿芳上前搭讪,果然印证了陈野的分析,那个男人的确是卷烟厂的宣传干事,刚刚翘班出来,到码头接一个亲戚。

陈野的洞察力是如此之强,就像一盏刺进黑暗深处的射灯。

相对于公安局其他部门,缉毒队是最危险的,面对的是不惜以命相搏的毒贩,很多瘾君子还有艾滋病和梅毒。队长郭启龙的妻子就是被毒贩杀害的,尸体扔进了长江,至今没有寻获。这里遍布崇山峻岭,水系发达,所以贩毒分子时有出没,出过一些大案,缉毒队几乎每年都有队员伤残甚至牺牲。当初出于安全考虑,我并未打算到这里来实习,是陈野执意要来。恰逢那时我失恋了,脑神经一短路就跟着来了。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那次我没跟着去实习,就算陈野去了,那件惊天动地的事是不是也不会发生?鹿芳说,肯定的!一只亚马孙雨林里的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引起全球气候的变化。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如果我不在那里,就不会怂恿菜头开车带我们去参加抓捕行动,陈野就没有机会跟毒贩丁老黑面对面……

他妈的,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蝴蝶效应,陈野的命运跟那条奔腾的大江一样,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儿。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见蝴蝶,仿佛那是一种食人昆虫,能钻进我的体内吞噬血肉和骨髓,乃至灵魂。

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跟往日毫无两样——

太阳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风是静止的,云像棉花糖。站在阁楼上,能听到遥远的江边传来的汽笛声。门前香椿树下的阴影里,一如既往地蜷缩着那只毛色灰白的老猫,这家伙似乎总也睡不醒。连对面茶馆里唱的川剧也没变,是《武松杀嫂》,都唱了一个礼拜了。我甚至觉得浮荡在空气中的茶香也是一样的,是峨眉竹叶青。

那天缉毒队得到线索,一个叫丁老黑的男子携带十公斤冰毒进入这片区域,郭队立即开始设卡布控。丁老黑非常狡猾,曾经在一次毒品交易中被警方抓了现行,但他趁还没戴上手铐之际,把毒品扔进了长江。销毁了证据,他就嘴硬起来,死不认罪,最后连牢都没坐。所以这次郭队强调要人赃并获,不能再让丁老黑钻法律空子。布控地点在云溪镇,周边的高速、国道、省道和乡道全都秘密设了卡子。

本来这次行动跟我们毫无关系,为了保障实习生的安全,郭队平常只让我们做一些边缘性的工作,大部分是内勤。眼看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我们还没参与过一次抓捕毒贩的行动,回校后太没有炫耀的资本了。更为重要的是,我想在鹿芳面前表现一番。我跟她吹过牛,说我初中就开始练散打,是半个武林高手。

在我的怂恿下,菜头开来那辆破警车,瞒着郭队,带上我们几个来到云溪镇附近,远离布控路段,想着能不能捡个漏儿。事先我们已经通过协查通报掌握了丁老黑的基本信息,包括体貌特征和车牌号码。我们坐在车里守株待兔,我对大家说,等丁老黑出现了,菜头负责开车堵截对方车辆,我上前抓捕,陈野负责搜赃,鹿芳就留在车上拍照记录我们的这一壮举。我那种果敢、麻利、血气方刚的气度似乎感染了鹿芳,我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些崇拜的意味。

阳光从刺目的金色渐渐变成了柔和的银白色,远山像一列巨大的绿皮火车沉默地偃卧在平原上。我们紧盯着窗外,时间如同一团橡皮泥,被激动和忐忑拉得格外之长。最初的兴奋过后,菜头打起了呼噜,鹿芳戴着耳机开始听王菲的歌。我和陈野也觉得无聊,就下车走到江边一艘驳船前抽烟。

山野的气息清新湿润,我问陈野,毕业后是不是到曹队手下当差?

他看着江面的漩涡说,还是先下基层吧。

这个回答让我大感意外,金窝银窝他不选,非选狗窝,是不是脑壳有包?

你啷个瓜兮兮的?我说,曹队是神探,能被他看中,你娃发达指日可待!

郭队也是神探,跟着他干几年能学到不少东西。

原来陈野想留在郭队身边,难怪这半年他跟菜头走得近。郭队是缉毒神探的确不假,据媒体报道,经他之手缉获的毒品总价值超过一亿元。传闻黑道对他发出了追杀令,两百万买他的人头。

郭队在警界是个传说,年轻时做过卧底,破获了一起特大贩毒案,亲手把十几个贩毒分子送上了刑场。他多次遭到毒贩的暗杀,但每次都吉星高照安然无恙。遗憾的是,他当医生的妻子还是遭了毒手。没到这里实习前,我以为郭队是个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硬汉。见了面才发现他像个知识分子,皮肤白净,身材单薄,性格也很开朗,经常做东请队里的弟兄消夜、唱歌。而且他很有文艺细胞,会拉二胡,会唱川剧,听说还在报上发表过诗歌。郭队曾教导我们几个实习生,搞刑侦的,特别是缉毒警,穿上便服要让别人看不出身份。这样不仅能保护自己,也能麻痹犯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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