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傅的静好时光

作者: 左雯姬

天色又暗沉了些。大雾一直笼罩着整个北京城,按理说,这会儿不该这么黑的。这是憋了一天的雨呀,一旦下起来,可小不了。

膀大腰圆的年轻乘客是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赵师傅细细琢磨,并不言声儿,倒像个“吃瓜群众”,透出一脸的淡定。

来者不善呢。这小年轻抬脚一跨进车内,就有了杀气。他像一根随时可能引爆炸药的捻子。赵师傅的神经,早已因紧绷而亮起了红灯。不过,以他的定力,自然不会有丝毫慌张。

他表面上总是蔫蔫的。开车一个姿势,像“禅定”。外表镇静,而内力在暗自调动。赵师傅原本就是个沉稳的人,如今四十八岁了,岁月磨砺得他更沉稳了。

到地儿了。年轻乘客并不急着下车,只将厚阔的身板儿直起来,一掌拍在赵师傅的肩上,说:“嘿,你玩我呢?瞧你这人就不地道,干这行都算抬举你,有你这样的吗?这段路,我可是天天打车,你这都多出一倍的价了。你当我傻呀?”

赵师傅闪过一丝微笑,带着他惯常的轻声细语,说:“刚才跟您说了,您也没吱声呀,我还以为您同意了呢。咱们必须绕道啊,您也看到了不是,修路的牌子在那儿摆着呢,咱们是走不成……”

“得了吧啊,啥修路啊,那儿有警察,专查你们这种车。不交份子钱,非法运营,对吧?这什么网约平台啊,乱搞一气不是?这损失怎么还得咱‘上帝’承担呀?不该你负责吗?”

“我跟您说了,我已经承担了一部分了,少收了您五公里的钱。谁都不想遇见这事,我也不愿意绕路,也耽误我接活儿不是……您下车吧。反正您是在平台上支付,随您。”

“到时候我不付,它不也要自动扣钱?我咋那么倒霉呢,他妈的你——”

那人一歪头,几乎在跨出车门的同时,就把司机座旁的车门打开了,威吓地大吼:“你他妈给我出来。孙子哎,我他妈就咽不下这口气,你认■吗?”赵师傅仰起他那瘦削的小脸,像个无辜的孩子,瞅着那小年轻。

两人对视一阵。赵师傅不慌不忙地跨出车门,两手叉腰,稍微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年轻乘客厚实坚硬的大手,“啪”一下再次搭在了赵师傅的肩头。同时,小年轻的另一只手卡住赵师傅的手肘关节,往一边用力拖。赵师傅纹丝不动。小年轻神色一惊,眼睁大,脸憋红。不知何故,小年轻小腿一颤,脚底一滑,庞大坚实的身体像闪电一样后仰倒地,后脑勺砸在地面上,脆生响。小年轻一个鲤鱼打挺,瞬间起了身,但脸上挂不住,黯然瞅了一眼赵师傅。赵师傅则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两人的目光又碰了一下,似乎都想在对方的眼里求证什么。赵师傅迅速钻进车内,反锁车门。小年轻讨了个没趣儿,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赵师傅接到媳妇的电话,叫他回家。女儿已经下班到家了,前些日子相了个对象,女儿很中意,正处在热恋中。但做娘的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然而,只有爸爸的话,女儿才听得进去。赵师傅是家里的权威,媳妇是内参谋,由她谋划好,让赵师傅打头阵。等赵师傅说服孩子说得差不多了,她再“临门一脚”,收效往往甚好。媳妇是干家政的,得晚上八点才回家。媳妇指示赵师傅,现在就赶紧回家,做女儿的思想工作要紧。

赵师傅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一条小路边。他有些缓慢地猫腰跨出车门,略微活动了一下腰。天色又暗下一层,接近无光的夜晚了,这是因为乌云更浓厚了。

身体离开车子,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慢慢感受着愉悦和兴奋。他深吸口气,饱含水汽的空气里,带着反潮的青草味儿。赵师傅重新进车内,换了鞋。他所珍视的这双白色球鞋,只在开车和练功的时候穿。平时走路就穿一双旧皮鞋。

赵师傅一手拎白色球鞋,一手提黑色宽瘪布袋。纤瘦的他走路有些散漫。身姿向外打开,有点儿横,但不晃。他这样的人没人注意。只有摸过他身子的媳妇,还有跟他交过手的人才会暗自惊叹,他可真是“定海神针”哪。人虽瘦,却十分刚硬。

赵师傅走向对面一条街,经过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几块像绒毛一样的杂草,泛起青色,挂着晶莹的小水珠。原先这里是一片公寓楼,上个月彻底拆除了,上周又把堆成小山似的碎砖、混凝土、钢筋条全部清理干净了。速度真够快的!每天在你眼前,总会展现出几幕令你大为惊叹的风景。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往东拐,是一条深深的胡同,抬头看见天空布满了蜘蛛网般的黑色电线。灰水泥墙上贴满各色广告、宣传单,写着或印着各种电话号码。全是过时的信息了,这里也是即将要拆除的胡同。胡同陈旧不堪,这几天大雨下起来,雨点似乎都能把它砸碎。

赵师傅走在昏暗的胡同里,像一个影子。脚步声叩响地面,胡同里有了悠扬的声调。赵师傅的步态,细心人要是能盯着看,就会渐生惊奇。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腰板儿还直得很,像一溜儿砌着的清水墙面;步伐看上去轻盈,却有着下沉的力量,这种力量,一般人承受不住。一个男人,瘦成一根棍儿,从头到脚没有多余的肥肉。他身上的每块骨骼和肌肉,都散发着强劲的力道。地上积水处,他也会蹦跳,时不时还来个大跨步。但他手中提的东西不颤不摆,脚下无声也不晃。

赵师傅,五官清秀,说话柔和,甚至有些温暾。好像谁都比他更强势。他总是仰着脸看别人,事事顺从他人的意志。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还能跟武术沾上边儿。他的功夫其实还相当不错。这十几年来,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想拜他为师的人还真不少。

赵师傅从小习武,少时在老家学了一套拳法。二十多年前来北京打工,又拜了一位大拳师,成为一套京师拳术的继承人。一般人只要习得其中一套拳法,就能“吃”上一辈子了。这两套拳,都是北少林的实战拳法。这套京师拳法更是当时清廷侍卫、官府捕快的看家本领。

在网上可以查到,这套京师拳法的要领及特色——短小精悍、刚劲有力、暴烈突变、技击实用。他们的太师祖是宫廷四品带刀侍卫。赵师傅每每开车到了北京中轴线上,远远望见故宫的角楼时,已故的师傅曾经的话语就会在耳畔响起:“瞧哎,那是咱祖师爷练功的地儿。”于是赵师傅就像喝了一碗壮行酒似的,一整天都浑身带劲儿。

今天一早,天色灰蒙。赵师傅开车又驶过中轴线。他看到了故宫角楼的一瞬间——那乳白与银灰交融的云层被阳光忽地砸开了一条金线,正好投在角楼顶上,镶出了金边。师傅粗犷而气沉丹田的声音又响起:“咱们的拳,可是打出来的名声。既得艺,必试敌。”师傅当时说话的眼神,随着时空相隔而变得微妙了。

街灯一下子亮起来,让暗得有些让人晕眩的胡同显露出一层轮廓。灯光下能看见斜飞的雨。远处水渠沟子的水声似有似无地传来。走出这条胡同,再往北走几百米,才是那条水渠沟子。以往水渠干涸时,都不用走那石拱小桥,直接穿过野草丛生的沟子,就能走到对面的一片林地。在那片小树林里,赵师傅撞树练功。“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也就是在那片林子里,他收了好几百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徒弟。他们很少有坚持下来的,尤其近两年,离开的更多了。而前来学习的人,这两年也少了许多。

光是租房这一项,就够让人闹心的。他哪还能过多苛责他们呢?就连他自己目前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算是一个老“北漂”了,却是越待越艰难。坚守,似乎成了另一种技击的能力。从前师傅总说要出拳,要实战,要交手,要比拼。即使是防御,也只是为出拳做准备。可是现在,赵师傅对自己的徒弟却不怎么说这种话了。他常说的是,强身是为了强心,你身体比别人强大的同时,会感受到内心也强大起来。这样便可承受更大的击打,在现实中对抗更大的压力。他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得起师傅的教导,可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感受传授给自己的徒弟。当年师傅不也是以真心传授于他吗。

记得初来北京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龙须沟的胡同里,一间小小的平房,还带小院儿,租金才几百块钱一个月。现在呢,他大部分收入都交了房租,还住到了东南边的五环开外。如果再往外退,就彻底出了北京城,到河北地界了。他不知道,他还将面临现实怎样的“击打”,他还能不能扛得住。很多徒弟离开了北京,他只能是一声叹息了。

狭窄的一条道,一个人穿行,肩再宽点儿的人就得侧身了。赵师傅依然迈着稳健快捷的步伐。光线昏暗,光影游移,地面高低不平,人往往会有些小小的失重感。但这些对赵师傅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往东,再往东,直拐,前面是一爿烤鸭店。小店四周乌漆麻黑,唯有店内灯火通明,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小店开着一扇售卖窗口,从窗口往店内瞧,可见一只转烤炉,挂着欲滴出油来的黄灿灿的烤鸭。这是大徒弟风一色的店,赵师傅路过这家店时,只见风一色的媳妇一个人在守店,他加快了步伐。

大风刮起,打着旋儿,一路呜咽。赵师傅又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这大徒弟爱打麻将,痴迷于攒“风一色”,所以他的外号就叫“风一色”了。这孩子跟自己的时间是最长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原本都进了体校武术队了。一见赵师傅的功夫,他就决定离开体校,只跟赵师傅学,谁也劝不动他。

赵师傅苦口婆心劝了风一色好几回。正如这孩子的爹妈埋怨的,这孩子猪油蒙了心。赵师傅无意贬低自己,但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前程,他没少说自己的无能和无力,让孩子看清楚现实。可这孩子太倔了,赖上了,不由得让赵师傅心生愧疚,下定决心必须管他一辈子。

好在这孩子天性乐观豁达。如今想来,有时候还得跟这个大徒弟好好学学心态呢。徒弟就那一句话:“咱图不了名,又图不了利的,那我还不图个乐和?”好吧,赵师傅打住思绪,看了看天。

天忽然感觉凉爽了,风抽打着几瓢雨下来。雨变大了,拉的丝又细又长,又疾又密。赵师傅这才不得不从布袋子里掏出伞打着。他的步子缓下来,像是要享受这场疾风骤雨。胡同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有好几棵树断了枝。手机上已经传来了好几条危险天气预警信息。据预报,下半夜还会有更大的风和雨。

赵师傅的眼前,不觉浮现出刚才与那个年轻乘客的推搡的每个细节——那人的一掌劈下,赵师傅抓他的手一摁,又反力再摁——赵师傅身上的每个关节都是武器。

拳是从枪法中来的。当古人被卸掉兵器,就会用棍棒;如果棍棒也没有,就只能用拳头。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是随身的武器。赵师傅的拳头在不断地收,在不断地收敛;而那个年轻乘客却在攻,不断地进攻,不断地试探。但是,那个年轻人没用脚下功夫。或许,他根本没有。这个年轻人,有宽厚如磐石般的肌肉,鼓起来就像铁砣,足以砸碎对方的肋骨。他一直用肘别对方——他太自信了,以为这样就能得逞。一旦没成功,他就慌了。还是年轻,除了蛮力,还有什么?就趁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唉,何必再想。赵师傅不觉摇头,自嘲地一笑。

赵师傅终究是有些情绪低落,思路老打岔,刚还想着师傅呢。师傅过世十二年了。他生前常说:“有空去冀东,一定得去。”师傅最后也不放心,拉着两个徒弟的手,不停地念叨那个地名,直到咽气。那是多么难受的咽气过程啊,但师傅的意念是那么强……师傅说过,我的功夫是从冀东学来的,随一帮同门师兄师弟去参战抗敌,那些人全没了,只剩下我。“人亡艺绝”啊!这门拳术,在那里已经断了。我回不去了,你们至少得有一个去那里,把这套拳术传授给那里的孩子们,让这套拳回家。

比赵师傅大十多岁的大师兄,今年春节期间中风了。

那天,赵师傅去看望他,聊了半宿,大师兄也哭了半宿。话都说不清楚,可是悔恨与内疚,死死缠着贫病中的大师兄。赵师傅不断轻声细语地宽慰,师傅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你……可是大师兄还是止不住地恸哭。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湿气太重。大师兄的家人来了电话,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也就这几天的事。赵师傅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明天得抽个空去医院看望大师兄了,还得帮忙料理后事呢。

赵师傅忽然停住脚步,他盯着那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个庞大的阴影。路灯的照射下,那庞大的铁家伙,露出了轮廓。它有一只巨大的铁拳,长臂向下的姿势,像从下盘搂腿的拳法。这样可以扫下脚踝——铁拳合闭向下掏抓,腕关节似弓弩,拉开,转折,悄然定位——“嗖”的一声伸出“五指箭”。组合动作,趁人不备,攻守合一。一拳意味着什么?危和机并存,祸与福相依,承接与攻击……虽然那不过是台挖掘机,没有组合动作,只有重复动作。但长长的铁臂,已伸进这条胡同深处了。

不到三百米,就是赵师傅租住的平房。他推开窄铁门,站进了只容一人身的空地。赵师傅收伞时,就听见女儿英子和大徒弟风一色的说笑声如金豆般地弹跳,喧闹得比雨声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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