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鞭一甩
作者: 黄玉良老财东高天顺一夜没睡着,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可就是这一会儿,又做了一个噩梦,惊醒后他穿衣坐在炕沿上,抓过水烟袋一连吸了三袋,在屋子里拍着脑袋不停地走动,又想起了头天上午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头天上午,他去给东坪村的李财主祝贺其小儿子娶亲,炸响的鞭炮声把给他拉车的黑马吓惊了,这惊马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竟然拖着车狂奔,车都拖翻了,还在跌跌撞撞地往前飞跑,最后是横着的车卡在树上才停了下来,幸亏当时人都下了车,才没捅下大娄子。这匹马从此暴烈难驯,又踢又咬,连车把式长顺也不认了。他儿子嘟囔着说,干脆给那马一枪算啦,看那样子怪吓人的,等捅下大娄子就晚了!但高掌柜实在下不了这重手,因为马曾救过他的命。况且,他头天晚上就安排好了,让管家天一亮就骑一匹马再牵一匹骡子赶去北城,去搬驯马高手崔海川救急。他告诉管家,不管海川主家活儿多忙,都要叫海川赶快来!他相信,凭着自己和崔海川多年的交情,只要没出远门他就一定会尽快赶过来。严格来说,崔海川还是他的长工,到北城赵团长家干活儿,只不过是临时避难躲壮丁。况且,崔海川困难时是他收留的。
一
这个崔海川,本是山东人,一开始,是给邻村郭财东家赶马车。马不比牛和羊,牛和羊有双胃,闲下来会反刍,马是单胃,只会不停地吃。“马无夜草不肥”,郭掌柜懂这些,海川也懂,他把骡马喂饱都上炕睡下了,老掌柜的蹑手蹑脚进来,摸摸马槽里空着,就动手筛草,加水,拌料,海川不作声,看老掌柜的这出戏怎么唱下去!过了一会儿,老掌柜又过去摸摸,槽里的草料依旧,骡马没吃,老掌柜心想,可能是料加少了,于是又从料缸里舀了有豆香的炒黑豆面料,这是牲口最爱吃的,撒上,搅匀,牲口还是不为所动,这时海川发话了,你这是弄啥呢?老掌柜说,我想给牲口加草料,可它们不吃。海川说,你这是怕我把你家牲口懈怠了啊!不相信我是吧?怎么样?它们没给你面子?它们不吃,你放里的,你吃了!弄得老掌柜下不来台。第二天,算账,辞工走人,谁劝也没用。
按当地的规矩,雇长工是一雇雇一年,雇主半路打发雇工,是要加倍付工钱的,可如果雇工半路炒雇主,那就算烂工,也就是违约,主家是可以不付工钱的。许多人都觉得这崔海川就为这点小事辞工,有点不可思议,这样的倔脾气,谁家还敢用他?偏偏,高天顺就敢用他,因为他见识过崔海川的本事。
那天高掌柜去赶集,在村东老河道里,邻村一财东家的马车陷在旧河道的烂泥淖里了,赶集路过的人围观的很多,都在看热闹,有好事的山东老乡就提醒,快去请崔相海川来吧!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海川来到泥住车的河道,他打量了一下,车轮陷得不深,车上的货也不重,再一看车上套的牲口,一匹马、两头骡子,一个个膘肥高大,清一色的皮套,头上五彩缨穗在风中颤巍巍地抖动,辕马脖子上还系着铜铃,锃光黄亮,车上装的小件货已卸下去大半了,可无论车老板怎么吆喝,车就是出不来。“穷汉家惯娃娃,财东家惯骡马”,海川看出来了,这是一户典型的娇惯大牲口的人家。他接过车把式递过来的长鞭,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弧,然后几甩鞭梢,骡马头上的缨穗就一个个被抽落到了脚下的泥地上。财主与车老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海川把大鞭向车老板手里一递说,抱歉,我也没法子了!这时,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起哄的,说怪话的,什么人都有。财主脸上实在挂不住了,上去抓住海川的手哀求说,崔相,请你看在我和你家掌柜是老亲戚的分儿上,无论如何要把车弄出来,我绝不亏待你,要不你说个数,我绝不还口!海川说,掌柜的你想多了,谁还没有个跌跤打滑处?我是怕你心疼自家的骡马!掌柜的抢过海川的话头说,全拜托了,你看着处置!海川这才解开自家腰间的褡缚,从中抽出一条皮鞭,换下了车老板原来玩具一样的鞭绳,他在空中来回挥动了几下,让鞭绳充分舒展,然后让车老板到大车前发声吆喝。几头肥硕的骡马扬头甩尾,欲前又止,谁也不肯埋下头使劲儿,海川则把长鞭在骡马的头顶上抡得呼呼生风,鞭绳与空气摩擦发出有威胁的啸声,几轮过后,他把长鞭在空中甩一圈,再猛地一下,鞭梢在牲口头顶炸响,一连几下,这是警告,也是威慑。紧接着,他给车老板使眼色,让他加力吆喝,自己则大幅度挥动右臂,一鞭接一鞭,重重地抽在骡马身上,力重千钧,几匹骡马一激灵,长嘶一声,立刻按照车老板的喝令,四蹄用力,俯身埋头拉起长短套,奋力爬坡,并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大车轮就从旧河道的泥潭里忽地一下冲出来,随后上到了平地上。海川示意,车老板发出了停车的喝令,大车停下,海川一边帮着把此前人工搬运上来的货物往车上装,一边对他们说,牲口是用来使唤的,不是用来长肉的!说罢,解下自家的鞭绳,头也不回地赶集去了。这一切,混在人群里的高天顺都看在了眼里。
崔海川走进高家,最初是和众长工一起干杂活儿。
一连几天阴雨,众长工闲得无事,聚在马坊院喝酒,有人又说起高掌柜的嗜好,高掌柜爱吃肉,顿顿有肉!每顿一碗,一碗一斤!一年四季不论冬夏,或蒸或炒,或炖或煎,他的厨师老常头,早年间在甘州府做过厨师,厨艺了得,会变着法儿给他做了端上来。别的菜他可以少吃,但这每顿一碗的肉却是少不了的!这事在当地越传越邪乎,村民在添油加醋地描述之后,末了总会咂巴着嘴吞咽着口水感叹,人家高财东,不光有钱,还有那个口福!吃下去能降得住!带着七分酒气,年轻气盛的崔海川也迸了一句,口福?■福!不就是有钱吗?一顿吃一斤肉算得了啥?我也能吃了!说着,一手端着酒盅,一手指着大个子长工李虎,你吃不了一斤肉?你,还有你,吃不了一斤肉?山东老乡中也有人跟着附和,就是的,一斤生肉,做熟了没有多少的!大家正嚷得起劲,没想到,高天顺高掌柜不知啥时候已站在人群后面了,众人默然了,气氛有些尴尬。高掌柜拨开众人挤到桌子边,往桌边的长条凳上一蹲,捻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微微一笑,用指头点点大家说,下雨天喝酒,也不叫我,来,划两拳!
没人敢和高掌柜伸手。高掌柜调侃笑道,怎么?武二哥?就这胆还能过景阳冈?海川心怀抱歉,走上前来在高掌柜对面坐定,讪讪地笑着,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说,高掌柜,来吧!于是,两人吆三喝四,互有输赢,连走了几轮,突然高掌柜起身说,斗不过你们年轻人了,不敢耍老二杆子了!拍拍海川的肩膀又说道,改天再跟你学你们山东酒拳!高掌柜起身告辞,众人都不好意思地把老掌柜送到院里。不一会儿,有人送了几坛陈酒来,并转告他们,老掌柜说了,要喝就喝好的!海川和众长工都觉得,这高掌柜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个好人!
第二天,管家把海川从伙计们吃的大伙房调到后院的小灶上,和高掌柜一起吃。还叫来老常头,当面叮嘱,改过去的一斤一碗肉为两斤两碗,一样的做法。高掌柜与崔海川两人就在客厅小桌上进餐,一人一碗肉,高掌柜每顿不剩,海川也不好意思剩。说实在的,开始那几天,山东大汉对付这一碗蒸肉觉得根本不是问题,甚至可以再吃些其他菜肴。吃完饭,两人就在正房喝茶,谝闲话,抽水烟,听唱片。一开始,崔相觉得这一顿一碗肉真解馋啊,这才叫享福呢!大碗吃肉,大斗分金银,多少戏文中都在唱啊!老家山东梁山好汉不就是这么干的吗?要知道那时候的穷人家,也就过年时才称上两斤肉敬一下灶火爷,吃顿饺子,其他时间连个肉味都闻不上的。可现如今,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听着就让人羡得慌!可十几天下来,这崔相就坐不住了!人开始发胖,干惯了活儿的双臂一伸,筋骨咔咔响,满身的力气没处使,感觉嘴里满不是味儿!往往是上顿的还没消化完,下一顿又端上来了,尤其是每顿都端上来的那碗肉,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诱惑力,成了负担!于是,他央求道,高掌柜,我服你啦!是我年少不经事,有眼不识泰山,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你让我给咱去干活儿吧,我实在坐不住了,我就是个下苦的命,不干活儿比坐牢都难受!我真的没你那口福,我算服你啦!高掌柜的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对他说,不要急嘛,我知道,这一阵除了一早一晚翻晒麦茬地,没多少活儿,加两人减两人都看不出来,你给我好好讲讲你们山东武二哥,讲讲调教大牲口的路数,说说你们山东人闯关东奔陕西的事儿!急啥吗?
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老掌柜再次见识了山东汉子的手段!
这一天,高掌柜家的两个宝贝孙子前面跑着,他们的奶奶和娘在后面追着,一头闯进高掌柜的客厅,孙子抱住爷爷的腿哭闹着要吃青皮果果,儿媳妇说刚才在外面和小孩子玩耍,东邻赵掌柜家的孙子拿了几个青皮核桃,剥开后给了这两个一人一块儿新核桃仁儿,没想到勾起了这俩小子的馋虫,吃完还要。这一年倒春寒,核桃花都冻落了,基本绝收,赵家院子里房檐下的一个枝上结了几个,高家院子那棵树上好像也有几个,大家就往树上瞅。果然,在树干顶梢往南避风向阳处,还真有几个核桃坠在枝杈上,大家都欢呼起来。高掌柜的带着赞赏的口气说,哈哈,我说今年冻得连个看的都没有了,没想到还给我孙子留了几个。说话间,这儿媳妇脱掉鞋就准备上树,高掌柜止住了她。
这儿媳妇娘家是农家小户,她能吃苦,手脚麻利,人长得也水灵,打从生下这对虎狼羔子,她在高家地位大大提高,据说肚子里又有了新的“情况”。所以,尽管她无意之间又想重温乡村农家女孩子爬树攀高摘杏偷梨的故技,怎奈身份变了,套用《沙家浜》里胡传魁司令的一句经典台词就是“这些粗活儿哪能让你干?”
核桃树木质密实,生长快,叶子苦涩,不生虫,树冠大,西省人喜欢在庭院、田边地埂栽植,高家老院子里这一棵还是高掌柜亲手植的,第一年栽活,第二年长了一年,开春解冻前平了个茬,用油瓮底子的油渣追了一下,没承想,第三年冒出来的新芽像气吹的一样,当年就长到房檐那么高,几年间高过了房脊,树干笔直,枝杈旺盛,在南院投下浓荫一片。为了不挡路遮光,过低的枝都去掉了,树干拔得比较高。这些年核桃一年比一年结得多,都是熟透了叫几个长工抱住树干用劲一摇,果实就纷纷跌落下来,外面的绿壳跌在了一旁,到时只管捡净核桃就是了。高掌柜想旧戏重演,吩咐叫人来,别人都在地里干活儿,只从马坊院里叫来了赶车的长顺,手里还提着他的赶车长鞭,还有跟着高掌柜好食终日养得浑身是劲儿没处使的崔海川。崔海川上去抱住树干摇了几摇,树摇摆的幅度不大,长顺、高掌柜过来,三个人一起发力,树倒是摇得枝梢大动了,但核桃并没有落下来。高掌柜明白了,往年核桃都是熟得向下落,自然稍微加点力就摇落下来了,今年还不到核桃熟透的时节,所以一般的揺动难以奏效。有人建议去扛梯子,还有人说要是有一个长把子镰刀就好了,高家的小少爷还眼巴巴地盯着树上,海川灵机一动,对长顺说,你的大鞭我用一下。长顺一听,把鞭子在手里握得紧紧的,你要鞭干啥?海川指一指树上,用指头比画了个圆形再指指核桃。长顺脖子一扭,你来不如我来。说着,他拿鞭子抡圆了朝那个树枝上抽,大个子长臂加上鞭把子与鞭绳,可以够到挂果的那个枝条,但鞭绳是软的,那几个核桃在枝条叶子下坠着,鞭绳把树叶子都抽烂抽落了,也不见核桃落下来。海川几次催着长顺把鞭子给他试试,长顺不肯,反而向树上抽得更急了,越急,抽下来的树叶越多,两个孩子眼巴巴地跟着长顺的鞭子的起落捏拳头咬牙使劲儿,可就是听不到那盼望中的核桃落地声。高掌柜知道自己用骑兵的马鞭行,对赶车的鞭子不在行,那么长的鞭绳根本不听他使唤,他见海川几次跟长顺要鞭子,就说,长顺,你乏了,叫海川试试。长顺此刻又急又累,胳膊也确实酸沉得快抬不起来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见掌柜的这么说,顺势就把手中的大鞭递给了海川,并叮嘱道,小心点儿,别把鞭杆弄折了。海川应一声,接鞭在手,来到树南边,把鞭杆儿一抖,一收,鞭梢在空中舒展开了。他用鞭梢在空中画了个弧线,鞭杆一收,鞭梢突然如白蛇吐芯子一般伸向树枝,鞭绳细梢尖一卷,一个核桃扑通落在了地上,两个小孩同时跑过去捡,大一点的哥哥捡到了。海川怕砸着孩子,稍停了一下说,这一个先给弟弟,下一个是哥哥的!他看孩子们都退后了,又把鞭绳舞起,鞭杆再一收,又一个核桃落地了!鞭梢在空中翻飞,不断有核桃掉下,掉一个,孩子们就欢呼一次,但加起来总共也就七八个。这儿媳妇眼尖,说内院里还吊着几个,但枝太密,弄不下来就算了,等熟透了自己就落下来了。海川说都弄下来就没想头了,他把鞭抡圆了,向那个细长枝上一搭,鞭梢子迅速缠在了那个枝上,他立刻把鞭子朝下紧拉两下,鞭绳松开,树枝反弹,把坠在下面的三个核桃甩了出去,碰在了南墙上,滚落到了院子里,儿媳妇说这下光了净了。看娘儿几个拿着那几个核桃高高兴兴地回后院去了,这些日子闲了的海川意犹未尽,摆弄着长顺的鞭子不舍得放手,给有点失落但细心殷勤地清扫落叶的长顺打着圆场,说,有四种东西不能让外人乱摸乱动——木匠的斧子,解(锯)匠的锛,大姑娘的屁股,车老板的鞭!高掌柜听了哈哈大笑,长顺与众人也都笑了。中午吃饭,高掌柜吩咐厨房加了几个菜,从橱柜里拿出一坛西凤老酒。两个人都高兴,三杯酒下肚,高掌柜的脸更红了,海川也有些晕晕乎乎,于是他们说话就放得开了。高掌柜的说,崔相,没看出来啊,看你用鞭那两下子,是大把式啊!海川说,掌柜的你还夸我,我这两下子,比起真正的大把式,太一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