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刃(下) (长篇小说)
作者: 赵小赵【前情提示】刑侦天才陈野出于激愤枪杀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毒贩,导致前途尽毁,锒铛入狱。八年后,葛萝山洋槐公馆发生了一桩血案。身为重案队负责人的“我”与队员菜头展开调查时邂逅了已经获释的陈野。不断出现的物证与人证都显示化工学院副院长何万里是预谋杀人,而周艳虹是正当防卫。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陈野在为警方指点迷津的同时,似乎也在操控着迷局,因此对陈野入住洋槐公馆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第四章 一场下到灵魂里的雨
办完解除羁押的手续,我和菜头陪着周艳虹走出看守所的大门,马上就被一堆“长枪短炮”对准了,其中就有鹿芳。周艳虹像个大明星被记者包围了,还有人送鲜花,放鞭炮。我甚至听见一位记者对着手机吼,腰鼓队吧?人都出来了,你们啷个还没到,快点儿快点儿!
鹿芳忙着采访,没空搭理我和菜头。我们驱车原路返回,我有点儿困,让菜头开车,他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为人民服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记者采访过他。周艳虹在看守所包吃包住了几天,就成网红了。我说不用羡慕嫉妒恨,你娃也可以,带“小姐”去酒店开个房,我打举报电话,明天你娃就上热搜了。他呸了一声,说我丧尽天良。
交通广播电台里在播放川剧,主持人介绍说,是已故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欧阳素梅女士的经典唱段。我突然有点儿好奇,这个一直让袁凤珠坐冷板凳的女人长什么样?我上网搜索了一下,照片上的她亭亭玉立娇媚如画,特别是一双杏眼,含风带露。单论相貌和气质,完全不输袁凤珠。我还找到了她的微博,以前她更新很频繁,几乎每天都有新内容。但六年前的五月六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她的微博更新戛然而止。她的最后一条微博是:这里真美呀,美得就像一个童话。
我查了一下媒体报道,她的死亡时间是两点三十分,这是从她摔坏的手机上推断出来的,时间定格在这一刻。也就是说,发完最后那条微博,仅仅过了七分钟,她就坠崖身亡了。一朵盛开在梨园行里的梅花,只用了短短七分钟,就化为尘土。我翻看着她那些风华正茂的照片,感叹命运无常。然而,当我看到她最后那条微博里配发的一张照片时,我的目光像是被强力胶给粘住了。
这张照片在九宫格拼图的右下角,并不起眼。另外八张全是纯粹的风景,只有这张照片里面有人,背景是华蓥山上一丛开得非常鲜艳的芍药。欧阳素梅在照片上笑得很灿烂,完全想象不出几分钟后她就会堕入一个永恒的黑暗世界中。
从拍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不可能是自拍,拍摄者离欧阳素梅至少有三米远。这意味着在欧阳素梅发最后那条微博前,有人跟她在一起,给她当了摄影师。当年警方勘查现场时,很可能忽略了这个细节。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菜头,他说,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这张照片并非出事当天所拍,而是之前拍摄的?欧阳素梅想凑齐九宫格,就从相册里挑出了这一张。
也许,另外八张照片也非同一时间拍摄。他说。
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或许,当初警方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继续查看欧阳素梅在那次慰问演出期间发的微博,总共十二条。每条微博她都配发了照片,都是九宫格拼图,看来她有点儿强迫症,或者是个完美主义者。但除了最后那条微博,没有一条微博配发了风景照,都是演出照和当地特色美食之类的照片。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在演出结束前,欧阳素梅因为太忙,没有拍摄过风景照,包括那张以芍药为背景的照片。最后那条微博里配发的九张照片,都是坠崖前拍摄的。第二,那九张照片有部分是演出期间拍摄的,她保存在相册里,一直没有发出来。如果是前者,欧阳素梅坠崖前一定还有人在现场;如果是后者,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现在关键是要搞清楚那张以芍药为背景的照片是何时拍摄的。
我打开手机导航,要菜头按照导航的指示去金海岸川剧团。
半小时后,我们见到了剧团团长罗玉麒。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器宇轩昂。在车上我查了他的资料,以前是唱小生的,在川剧界有“玉麒麟”的美称。为了不惊动别人,我们没有进剧团的院子,而是约在剧团旁边一家小茶馆的包厢见面。
我没有透露那封神秘邮件里的内容,我找了个借口,说清查积案时,发现欧阳素梅坠崖事件有些蹊跷之处,找他核实一下细节,而且叮嘱他要保密。他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目光向上望着墙面,似乎在回忆什么。
菜头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努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欧阳素梅的演出海报,纸张已经泛黄。茶馆是罗玉麒选的,也许这里封存了他的某段记忆,愉快的,或者悲痛的。他伤感的眼神让我的心悸动了一下,难道爆料人的话是真的,他和欧阳素梅有一段无法见光的地下情缘?
他接过菜头递的中华,深吸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像是把一段往事吐出来。他说,我也觉得素梅不可能坠崖。
为啥子?我抿了一口铁观音。
她有恐高症,从来不敢靠近悬崖边,飞机都害怕坐。
我和菜头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对于一个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坠崖的可能性的确非常小。就好比淹死的大多是会游泳的,旱鸭子很少,避险是人的本能。
你当时没把这个情况告诉警方吗?我问。
告诉了。他眼睛没看我们,始终盯着欧阳素梅的海报。警方说,她有可能是拍照时无意中靠近了悬崖,因为过于惊恐,双腿发软,失足掉下了悬崖。
我无法反驳,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当时没做尸检吗?菜头边问边吃兰花豆,吃得嘎嘣作响。
没有,她是名人,风华绝代,谁也不愿意让她的遗体支离破碎。
他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像是三月里烟雨笼罩的江面。
我能理解,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死者的家属、朋友,包括警方,都不愿意解剖遗体。从警方当时掌握的情况来看,欧阳素梅坠崖事件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疑点。我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是竹子做的,有一股清香。
你还记得那次慰问演出的情况吗?
历历在目!他只回答了四个字,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找出欧阳素梅最后发的那条微博,要他看那九张照片,问他,你晓得这些照片是啥子时候拍的吗?
晓得,出事那天。他的目光从墙面转移到照片上。
为啥子恁个肯定?
那次演出特别忙,素梅又是挑大梁的,整天连轴转,根本没空去拍这些照片。
这些风景会不会是演出的路上拍的?
路上没有这样的风景。
你确定?
确定!你看这张,山峰像猴子。还有那张,有棵千年大樟树,都在酒店后面的那座山上。
这张呢?我指着以芍药为背景的那张照片,也是在山上拍的吗?
他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我觉得他不是在看背景,而是在看人,那个永远在他记忆中鲜活的女人。她的肉体消亡了,但灵魂一直徘徊在他脑海里。我现在能够肯定他和欧阳素梅关系非同寻常,因为无论看她的海报,还是看她的照片,他的眼神都是充满爱意的,一种痛苦的爱意。
这张也是在酒店后山上拍摄的。那些芍药就在她坠崖的地方,应该说不到两米远吧。她出事后,我也站在那些芍药前照了张相,做个留念。他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屏保就是他说的这张照片,背景和拍摄角度,都跟欧阳素梅的那张照片完全一样。
你就没想过,当时可能有别人在场,是别人给她拍的这张照片吗?
我觉得这个男人太粗心了,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评价不够客观。
他缓缓地说,素梅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年,我不敢看她的照片。后来看到时,我也怀疑过。如果是别人给她照的这张相,那一定是熟人,很可能是剧团里的人,但会是谁呢?她很善良,在剧团人缘很好,也没跟人结过仇,我不相信有人会谋杀她。很有可能是她拍照时不小心坠崖,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怕担责任,就隐瞒了自己到过现场的事。所以……他的目光又转移到那张海报上,说,我想,悲剧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再晓得那个人是谁了,追究责任没有任何意义。但也有一种可能,素梅当时把手机搁在某个地方,用延时功能拍摄了那张照片。
我查了一下欧阳素梅发微博用的手机,确实有延拍功能。但时过境迁,地形地貌有可能改变,要想准确地还原当时的拍摄状况已经非常困难。罗团长说的第一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逃避责任是人的劣根性。当时没有找到这个人,六年后再去寻找已经不可能,除非这个人主动站出来说明真相。
罗团长起身告别,说剧团还有事。临走时他恳求我们,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要再追查了,让素梅安息吧。
他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就把爆料人的阴谋论给粉碎了。
离开茶馆时,老板拦住我们说还没买单。菜头很愤慨,说姓罗的约了我们在这儿喝茶,竟然要我们买单,太他妈抠门儿了!但我觉得罗团长不是抠门儿,在见我们时,他一直处于半梦游状态,他的心回到了六年前的华蓥山上,或者说,回到了他和欧阳素梅合演的那台戏里。他已经分不清戏里戏外,根本就不记得还有买单这回事。这是个梦一样的男人,女人都爱做梦,所以欧阳素梅爱慕他也很正常。
菜头问我现在去哪儿,我说去洋槐公馆慰问一下袁凤珠。
他笑道,你娃够虚伪的,明明是想去盘问人家,却打着慰问的名义。
我说这叫策略,你懂个锤子!
去葛萝山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初中同桌王跃飞的忌日,就让菜头把车开到宝轮寺,说要去办点儿事。菜头说,正好,我去求个姻缘签。我老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今年春节不带女朋友回来,就不要进家门。
宝轮寺也叫龙隐禅寺,香火很旺,梵音不绝,据说明建文帝朱允炆逃难时曾在此挂单隐居。我记得王跃飞说他想当个钢琴家,但他父亲是蹬三轮的,买不起钢琴,我祈祷他能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再也不用为买钢琴发愁。
看着观音阁上金光闪烁的琉璃屋顶,我有些茫然。我并不是个唯心主义者,我进寺只是为了求得一种心理安慰。来这里的人都带着善念,哪怕在寺外十恶不赦,跨过这道山门都会放下心中的那把屠刀。这些善念会形成一种强大的能量场,所以寺庙这种地方让人觉得特别放松特别舒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超自然力量,它并非迷信,而是超越了现有科学的认识。就好比古人认为只有神仙才能飞天登月,现在宇航员就能。当今时兴的量子力学就打破了科学和神学的森严壁垒,在我们的常识中,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在量子力学中,物质可以是意念的结果。
走到大雄宝殿前,我和菜头几乎同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陈野和袁凤珠,他俩正在烧香,样子非常虔诚,袁凤珠还往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块钱。
下午的阳光里,这对奇怪的邻居竟然出现在了法相庄严的龙隐之地。于我而言,他们隐藏的心事如同一部深奥的经书。我一次次试图解密,一次次无功而返。它们又如同两面观照现实的魔镜,我不知道哪儿是镜像,哪儿是本真,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而扭曲的影子,在奇异的空间里飘来荡去。
陈野和袁凤珠一抬头,也发现了我们。陈野把我拽到一边解释说,媒体披露了袁凤珠差点儿被强奸的案子,网上全是各种嘲讽,袁凤珠很抑郁。他怕她想不开,就陪她到寺里烧几炷香。我有些愧疚,鹿芳是披露这个案子的吹哨人,我明知会伤害到袁凤珠,却无力阻止。媒体有时就是一把双刃剑,在维护公众知情权的同时,也可能侵害当事人的隐私权。
我对陈野说,最近杂七杂八的事情比较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和菜头到这里来散散心。在藏经楼旁的一个石桌前,我们坐下来摆龙门阵。寒暄了一会儿,我很自然地把话题过渡到欧阳素梅身上,说来宝轮寺的途中,交通广播电台在放她的川剧唱段,挺有韵味的。主持人还介绍了她的生平,我问袁凤珠认不认识她。
袁凤珠说,当然认识,素梅姐是她以前的同事。她谈起了欧阳素梅的许多逸事,都是些温暖的生活片段,处处闪烁着人性之光。在她的叙述里,欧阳素梅就是一个德艺双馨的川剧表演艺术家,而她和欧阳素梅情同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