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记

作者: 连谏

1

是时候给李第一定门亲事了。

李第一二十岁的时候,李老汉就这么说。他说年轻后生找媳妇,就像春天出门挖野菜,放眼望去,到处崭新碧绿,光看没用,得下手,剜到筐里才是菜!你不下手,就是别人的。

可,在这个家,李老汉的话不仅没分量,还像个屁一样招人嫌弃。

李老汉见没人听自己的,就嘟嘟囔囔上了街,碰到家里有和李第一年龄差不多的姑娘的人,就殷勤套近乎,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攀亲家。如果人家没说不行,他就屁颠屁颠地罗圈着老腿跑回家,蹲在门口等李第一。

李第一高中毕业就去县化肥厂上班了。县城离起风镇十五公里,交通很便利,但也需要交通工具。李第一的父亲权衡再三,给他买了辆二手摩托。李第一嫌弃得很,但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父亲手里,他的反抗就像找不到支点的杠杆,无处发力。后来,他的一个初中同学从技校毕业,回起风镇开汽修铺,新手上路,谁也不愿意让他拿自己的车练手,所以生意清淡。李第一就把摩托车推去,说既然非骑这辆破摩托不可,就改装一下。同学问他想改成什么样,李第一说改成美国人在高速公路上开的那种,看上去粗犷壮实,一脚油门下去,轰轰的,有种油给足了就能轰然上天的气势。同学说那叫机车摩托。没说行还是不行,也没谈价钱,就稀里哗啦给拆了,让李第一一周后去取。

一周后,李第一去取摩托,果然是理想中的样子,欢天喜地骑回来,隔老远就能听见它低沉的嗡嗡声,跑起来,很有要炸街的气势。李第一的父母围着摩托骂了好几天,说好好的摩托车给弄成了发疯的公牛,肯定耗油!李第一装作没听见,每天骑着那摩托早出晚归,所到之处,无不引人注目。

其实,李第一是个安静的年轻人,做人规矩,干活儿不偷奸耍滑,下班安静地看网络小说。但是,当他骑着炸街摩托从熟悉的人眼前飞驰而过,大家往往会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这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安静得甚至有些害羞的李第一。

是的,李第一安静的外表下有颗狂野的心。只是年轻的他还不懂得人是复杂的、多面的,常常自责自己表里不一,很虚伪,像个罪人。他在每一个早晨和傍晚顺着起风镇东侧的柏油马路,奔驰在高密大地上,表情平静,内心汹涌。

李老汉和儿子儿媳妇不对付,但和孙子李第一感情好,所以,从李第一去化肥厂上班那天起,他每天傍晚都会准时蹲在胡同口,从诸多轰鸣着冲进起风镇的摩托中分辨出李第一的摩托声,起身,迎上去,接住李第一对他的文明礼貌和尊重,扯着闲天,扶着李第一的摩托车后座一起踏进家门。

李第一的父亲大名叫李大卡,但李老汉习惯叫他卡。他不是李老汉的亲生儿子,是拖油瓶,八岁才开始喊李老汉爹。李老汉待他如己出,他待李老汉却不咋地。尤其结婚后,待李老汉如仇敌。好在李老汉不在意,也不能在意,在意的话早就口吐鲜血死过去一万遍了。村里的人都这么说。每当在家受了气,李老汉就弯着九十度的驼背、扛着长长的烟袋从家里罗圈儿着腿出来,一头扎进人堆里上下五千年地扯,从旁人夸赞他果然有学识里寻找一丝宽慰,反正李大卡不是老李家的正经儿子,随他去!但到李第一这一代就成老李家的正经孙子了,他和自己感情好,比啥都好。

一想起李第一,李老汉的心就熨帖踏实,像割了一刀的心脏被捂上柔软的棉纱。

李老汉蹲在胡同口,静静地聆听着进起风镇的摩托声、汽车声。

不管摩托还是汽车,进起风镇大街前,都要鸣两声笛,提醒街上的人或者鸡鸭鹅狗,不想被碾成肉饼子的话就赶快闪开。

无论何时何地,李第一见着李老汉第一句话永远是“爷”,然后,摩托熄火,人下车,推着摩托,和李老汉边聊边走。李老汉心里感慨:多好的孩子,本分有礼貌,谁嫁他谁有福。他跟起风镇上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李老汉见着李第一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就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闺女们征求李第一的意见。说今天他和谁谁说了,要合得来,就结个亲家。看样子他们也愿意。问李第一意下如何。这时候的李第一往往还没摘下头盔,听不清他说啥,就张着嘴“啊啊”两声,说,爷,外面尘土飞扬的,你气管不好,以后别老站街上。

李老汉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等你是个盼头,有盼头的日子过着舒服。

进了门,李老汉还会继续说谁谁家的闺女,用“端庄大方”“秀外慧中”等等好词,像垒砖头一样往姑娘们身上堆,仿佛哪一个都和李第一很般配。

李第一没听见一样稀里哗啦洗手。李大卡的老婆往桌子上摆筷子碗、饭笸箩,一瞥一瞥地拿白眼挖李老汉,嘟嘟囔囔说李老汉不正经,自打地里没了活儿,不是张罗着给张三李四家的猫狗配对就是吹上下五千年的牛皮。

李老汉跟李大卡老婆瞪眼,说,第一都多大了?连门亲事都没定下,你们睡得着吗你们?

李大卡说,香!睡不着你是闲的!我挨枕头就睡!其实,关于李第一的婚事,李大卡和老婆商量过了,现在定下亲事也是枉然,李第一还不到登记结婚的年龄,但高密乡下有一种风俗,男女一旦把亲定了,就是门必须隆重对待的亲戚,稍有不慎,女方家就会鸡蛋里挑骨头,阻挠婚事甚至悔婚。所以,只要没把媳妇娶进门,男方家的心就悬在嗓子眼儿上。是节就要拎着礼物跑丈人家,礼还不能轻,轻了会说男方家没把女方家放在眼里。除了正月十五、八月十五、过年这三个时候,还有给没过门的媳妇看伏的风俗,就是三伏天,准婆家要挑个日子,备上礼物去女方家走亲戚,相当于城里单位给职工发高温补贴,但出手必须比发高温补贴阔绰。除了这些约定俗成的“节日”,还要给丈人爹、丈母娘过生日。总之,男人只要定了亲、媳妇还没娶回来,就有过不完的“爹生日”“娘满月”,钱像流水一样往外花。国家规定男子二十三岁才到法定结婚年龄,李第一才二十岁,现在定下亲事,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得过三年,李大卡觉得不划算。

李大卡的计划是等李第一二十三岁的春天,托媒人物色合适的姑娘,把定亲、送日子这一系列流程紧锣密鼓地走下来,年底就结婚,能省不少钱。李老汉一听就急了,说李大卡和老婆精打细算,早晚把自己算计到沟里去!

对李老汉唐僧念经一样的絮叨,李大卡和他老婆根本不屑一顾,一边吃饭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地里的庄稼、镇上的小铺,就是不接李老汉的茬儿,好像反驳一下都是对他的抬举。

对父母的吝啬,李第一是知道的,甚至羞于说起。比如说,李大卡至今还使用纸质存折,不管存还是取,遇到动钱的事,就往银行跑。李第一跟他说办张银行卡,街上随便一台ATM机就能存钱取钱,还能转账,不用一趟趟跑银行。李大卡不肯,说银行卡就一张小硬片片,看不见钱数,心里不踏实,还是存折好,哪天存了多少,哪天取了多少,存折上一共还有多少,翻开折子,一目了然。至于李第一的母亲,更抠,抠到每一张百元钞票在她眼里都是巨款。有时候,街上来了卖豆腐、水果以及各种小玩意儿的,她想买,可手头恰好又没零钱,只有百元整钞,她不舍得百元整钞被找成零钱,就不买了。为这,遭街坊邻居笑话过,但她有自己的道理,说整钱破成零钱就成了抓不住的流沙,会不知不觉从手指缝流没了。

关于父母对自己婚事的计划,李第一很生气,觉得父母没把他当人,好像婚姻不需要感情,如猪狗马牛一样,到了发情季,牵头母的往栏里一按,就完成任务。所以,每每李大卡两口子透露对他的婚姻大事的计划,李第一就发脾气,让他们住嘴,不许他们用谈论给猪配种的口气谈论他的婚姻!

这时候,李老汉会背叛一下李第一,毕竟,李大卡两口子能谈论李第一的婚事就比不谈论要积极,于是他说,小孩子,咋跟你爹娘说话呢?

李老汉念过初中,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人里,也算是有学问的了。他喜欢上街讲古就是因为这个,被人恭维见多识广,就像木秀于林。

李第一从不反驳李老汉,只好倔倔地嘟囔一声,说,我自己找,不用你们。

李老汉眉开眼笑,说,就是,自己上心比啥都强,别到最后成了倚仗破鞋扎着脚。说这话时,也一个眼白一个眼白地往李大卡两口子脸上瞥,好像李第一是皇上,李大卡两口子是坏心眼儿的太监。皇上已经急了,俩太监还在那儿悠闲地聊大天呢。

按说,年轻人自己谈恋爱挺好,不用父母操心。但李大卡不这么想。

李大卡听人说过,自由恋爱不比相亲找对象省钱。这是因为相亲目的性强,大家都是奔着结婚目的去的,媒人也会权衡男女双方,人合适,剩下的就是条件,媒人两边调停谈妥当,花钱花的丁是丁卯是卯,只花该花的,不该花的一分也不拿;谈恋爱呢?是两个年轻人凭感觉在茫茫人海里蒙眼摸象,跟瞎撞差不多,相互试探合适还好,不合适一拍两散;最要命的是恋爱要约会、要吃饭、要看电影、要逛商场,甚至还要一起去外地玩,哪一样不花钱?哪一样不是男的掏钱?哪天女的不高兴了,随便找个理由就拉倒,男的呢?时间搭上了,钱花了,除了自认倒霉没别的办法!所以,李大卡一万个不同意李第一自由恋爱,说,李第一你给我听着,找对象找个老实本分的!别往家弄那些乱七八糟的!

李第一让李大卡放尊重点,谈不谈女朋友、谈什么样的女朋友是他的自由,更不许李大卡用“弄”这个字说他未来的女朋友,因为她是人,不是件什么东西,让人弄来弄去的。

爷儿俩干了一架,半个月没说话。

又过了半个月,李老汉从炕上摔下来死掉了。临死前紧紧拉着李第一的手,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剜到筐里才是菜啊。

第二句是:下手啊,再不下手好的都让别人剜走了。

李第一知道爷爷放不下他的婚事,就说已经有了,是初中同学,在毛巾厂打工。

李老汉的眼,舒心地闭上,溘然长辞。

2

李老汉去世后,李第一就很少回家了,工资也不往家交,说厂里老是加班,不愿深更半夜往家跑,在县城租了间房子,相当于安了家,日常开销都要自己支应,工资剩不下,也没得往家交。李大卡和老婆生气,说挣不下钱的班还上它干什么?

李第一说,我愿意。

李大卡也没办法,李第一大小伙子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有力气,已经管不了了。

春天一到,麦垄上的菠菜长疯了,吃不完,李大卡开电动三轮车拉进城去卖。到了城里才发现大街小巷到处是卖菠菜的。城里人贼精,知道菠菜不好放,趁机压价,五毛钱一大捆还挑三拣四。李大卡气得慌,不卖了,在化肥厂门口给李第一打电话,让他拿些菠菜回去炒着吃。

李第一说他没空儿做饭,都买着吃,让李大卡回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李大卡感觉被嫌弃了,气得慌,要跟李第一讲讲道理,也想到他租的房子看看,看看房子怎么样,一月花多少钱,他给合计合计,看看到底是在城里租房子划算还是来回跑让摩托车烧油划算。

傍晚,李第一下班,跨在摩托上在厂门口等护栏抬起时看见李大卡坐在码满了绿色菠菜的三轮车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怔了一下,想调头回厂区,可已来不及了,李大卡看见他了,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厂门口的护栏像随时会断掉的老胳膊老腿一样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李第一骑着摩托滑到李大卡跟前,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说不要嘛。

李大卡说,知道你不要。

李第一说,那你还在这儿等什么?

李大卡说,我看看你租啥样的房子。

李第一说,一间破平房,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要走。李大卡连忙上了三轮车,发动起来,跟在李第一摩托车后说,破平房我也看看。

李第一租房子的地方原来是县郊农村,随着县城摊煎饼一样越摊越大,村子被吃进城市肚子,成了城中村,变成市民的农民也跟着城里人学会了生财有道,把原本一排的房子都单独开门,零租给进城打工做小买卖的人。

李第一划着摩托进了院子,有个挺秀气的姑娘正在院中央的水龙头旁洗菜,听见摩托车声抬起头,看着李第一,笑得像朵花,甩着手上的水来跟李第一撒娇要抱抱。李第一不知说了句什么,她才看见李大卡正挣扎着想把三轮车开进大门洞,顿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大卡停好车,跳下来,咧着大嘴笑着说,做饭啊。好像认识姑娘已经十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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