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作者: 孙希彬一大早,张成接到通知,杨矿长要亲自找他谈话。张成见过杨矿长,也听过杨矿长讲话,但没有单独见过。第一次面见矿长,难免紧张,经人指点,张成蹑手蹑脚进了杨矿长的办公室。杨矿长却没有架子,让座、递烟,还亲自给张成点上。张成看得清楚,大前门,好烟。杨矿长开门见山,话说得简洁明白——工人坟需要专人管理,矿上挑选责任心强、有工人阶级感情的人去当守墓员,经各方推荐、比较,选中了你张成。说破了题目,杨矿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周建华是你师傅?”最后又补一句:“你考虑一下,考虑好再定。”面对杨矿长期待的目光,张成霍地一下站起来,脱口说道:“我服从安排!”杨矿长上前握住张成的双手,连声说:“好!好!很好!张成同志,张成兄弟,你果然觉悟高,重感情,好!很好!你要没意见,就去服务队报到,他们会给你具体安排。有啥要求你给他们提,他们解决不了,可以直接来找我……”
去服务队报到的路上,张成忽然觉得答应得仓促了,有点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呢?不清楚,反正就是有点不对劲儿。张成总是这样,一句话,一件事,人家机灵人即时就明白了,他要过后才明白,甚至过了许久才明白。他又爱较真,明白了就追讨,追讨自己当时的应对是不是正确、是不是恰当,结果发现,自己的应对大多不正确、不恰当,有的还很离谱,于是就懊悔,就恼怒,就发脾气,甚至扇自己的嘴巴——你个笨蛋!你个蠢货!你咋这么没脑子啊……懵懵懂懂来到服务队,听队长讲了任务和要求,领取了工装、工具,往宿舍走的时候,脑子豁然一亮,想明白了:是因为翠花。
翠花是张成的媳妇,两个人上个月才结婚。他俩经人介绍成了对象,处了一段,双方满意,正筹备结婚,张成却因矿难伤了一只脚。张成心想,毁了!婚事八成要黄,自己残疾了,人家可是水灵灵的姑娘啊!哪知道翠花人品好,觉悟高,说他是为国家受的伤,光荣;又说伤得也不重,啥都不影响。张成很感动,心说这么好的媳妇,以后得好好待承人家。两人如期领了结婚证,举行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把养伤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养好伤回矿上上班前,张成和翠花合计过工作的事。依照惯例,井下工受轻伤,不能下井了,矿上会在地面上派一个轻巧活儿,卖票啊、看磅啊、当保管啊……最不济也是门卫。保管员、售票员当然好,不过那活儿一般人争不到手。张成说当司磅员看磅也中,当门卫看大门也中,只要不去清厕所就行,那是“四类分子”才干的下贱活儿。担心张成一根筋不拐弯,翠花说:“咱不要挑剔,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咋着也比在农村强,你有文化,好好工作,没准儿还能坐办公室当干部哩!”翠花的话给了张成莫大的鼓励,心说一定要上进,做出成绩来,争出体面来,让翠花也跟着风光风光……可是现在保管员、售票员当不成,连大门也看不成了,虽说不像“四类分子”一样去清扫厕所,当守墓员看坟,也不够体面吧?翠花咋看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呢?都知道我在外面工作,问起来是一看坟的,不大好听吧?心里嘀嘀咕咕地走着,头碰到宿舍门了才回过神来,一看门虚掩着,推门就进,却看见一个大肚子女人坐在自己床上,慌不迭退了出来,惊魂未定,身后传来黄二中的尖嗓子的声音:
“兄弟!快进屋呀,听说你工作确定了,我赶紧去买酒买肉,给兄弟庆贺哩……”
黄二中和张成一个宿舍,依矿工的说法,叫“同屋”。说到宿舍,就不得不提杨矿长了。原先,矿工睡大通屋,一屋十几二十人。杨矿长挖煤出身,深知矿工的困难和需要,一上任就烧了“三把火”: 一改善伙食;二改大通屋为单间小屋,一屋二至四人,硬铺换铁床;三废除家属不能探望的规定,除法定的探亲假外,允许矿工家属每月来矿一次。“三把火”烧得好,杨矿长赢得了矿工的尊敬,树立了极高威望。张成工龄短,下井时四人一屋;到了地面上,俩人一屋。同屋的黄二中,原是机电工,不小心把手掌钻烂了,从一线退下来,现今在食堂当杂工。张成对黄二中印象不好,觉得此人嘴碎、尖刻、自私自利。黄二中给张成卖能耐,说从井下到地面上,工资不多拿,身价不一样,领导征求其意见,他说除了食堂,哪儿也不去。领导说食堂没空岗呀,黄二中说:“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去食堂。”领导只好让他去食堂当杂工,但说明杂工没有岗位补贴。黄二中说只要去了食堂,还在乎那两块补贴?黄二中还给张成吹嘘他的人生规划—— 一年有岗位,三年当采买,最终目标是食堂管理员。“兄弟!只要我当上管理员,保你天天都吃猪头肉!”黄二中说着咂巴咂巴嘴,好像已经吃到了猪头肉。张成知道黄二中是鸭子嘴,说的话不能当真。黄二中也的确没有给张成说真话。张成在家养伤时,黄二忠曾被派去当守墓员,干了一星期就要求调换,说工人坟在寥天野地里,风刮日头晒,遇到下雨,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领导说好办,给他盖个工简房。工简房盖好了,黄二中又干了一星期,就坚决不干了,说整天跟坟墓打交道,一睡觉就梦见鬼,快被鬼缠死了。领导没法子,才让他去食堂当杂工。因为黄二中到处嚷嚷梦见鬼,再没有人愿意去工人坟看坟了,队长派不下人去,要求矿上把守墓员岗位从服务队剔出去,事情闹大了,惊动了杨矿长,这才有了杨矿长亲自找张成谈话这件事。
贸然答应当守墓员看坟,心里本就有点儿堵,进屋看见大肚子妇女,又生出难以名状的烦躁,听见黄二中在身后大嚷大叫着请客,张成心说:不好了!这货出名的铁公鸡,忽然大方起来,必有蹊跷。心里狐疑,行动更迟缓,木偶似的杵在门口,不应声也不动弹。黄二中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就用肩膀推张成进屋,嘴里一直叨叨个不停:
“快进屋呀兄弟,有酒有肉,咱哥儿俩好好喝一气……”
被黄二中推搡着进屋,面对床上坐着的大肚子女人,张成拘束得手脚无处放。黄二中好像屋主人似的,一边让张成坐,一边继续叨叨:
“兄弟你看!猪头肉、酱肉包、酸白菜、花生米……哎呀,对了兄弟,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嫂子,上午才来……”黄二忠一边说,一边把大肚子女人指给张成看,张成咧嘴笑笑,算是打招呼。黄二中用刀尖撬开酒瓶盖,咕嘟嘟,倒了两半碗。看看酒瓶,宝丰大曲,张成想这货溜奸耍滑,请我喝这么好的酒,这敢喝吗?就推辞说:“我不喝酒呀。”黄二中头一摇,说:“哪有井下工不喝酒的?来吧兄弟,专门为你买的,正经大曲酒,跟哥可不能外气啊!”黄二中说着举起了酒碗。碍不过,只能喝,刚喝了两口,黄二中又开腔了,语气变得郑重:“兄弟呀,哥今天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也看见了,你嫂子来了。你要不嫌呢,咱就拉一帘子;你要是嫌呢,也有个办法……来!兄弟,喝酒!”两人碰了碗,喝一口酒,黄二中把心思挑明了:“兄弟,你不是当守墓员了吗?我知道,山坡上盖有房子……”
张成明白了,黄二中是要他卷铺盖走人呢。由于条件所限,矿工之间互相提供方便很正常,谁家房檐不滴水啊!一般情况下,谁的家属来了,同屋其他人到别的屋借一宿,借宿不便的,当事人就用床单拉一隔帘,说声“打扰啊哥们儿”,该干啥干啥。黄二中家属来了,张成到别处借一宿,应该,但黄二中让张成去工人坟睡觉,就有点出格了。怎么办?不答应?人家媳妇就在眼前坐着,咋开口啊!可是……黄二中似乎看穿了张成的心思,给媳妇努努嘴,说:“你还不赶紧给兄弟敬个酒。”大肚子女人站起来,端起酒碗给张成敬酒。张成想推辞又没法推辞,迟疑了一下,接过酒碗,咕咚咕咚一气灌完,把碗往桌上一蹾,说:“嫂子,你来一趟不容易,来了就多住几天,我、我去山坡……”
在黄二中搀扶下,张成磕磕绊绊来到工人坟,果然有一工简房。打开门,揿亮矿灯,只见屋里乱七八糟,堆着铁锨、水桶等工具,靠墙摆放有一张铁床,和宿舍一模一样的铁架子床。张成酒喝猛了,头晕得厉害,连声说:“黄哥你别管我了,快回去吧,嫂子在屋里等你呢。”黄二中把张成的铺盖放在铁床上,说:“那好兄弟,你早点睡,明早回去吃饭啊!”黄二中走了,张成往铺盖上一躺,呼呼大睡。
半夜,被尿憋醒,张成睁开眼,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看着白亮的矿灯,一时有些纳闷:这是哪儿?我在哪儿?晃晃脑袋,还有点疼,闻着嘴里哈出来的酒气,忆起来黄二中,忆起来喝酒,忆起来大肚子女人……猛地明白了自己一个人来工人坟睡觉,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张成胆子不小,十来岁时一个人夜里走过老坟地,但今晚他却害怕得厉害。黄二中梦见鬼的事他没听说过,不然会更害怕。听着呼呼的山风,张成不敢出门,就对着门缝往外滋尿。放罢了水,下边轻松了,口渴又来了。他摸索着找水喝,想起这是在山坡上,不可能有水,就恼怒起来,恨起了黄二中,心说,这货真不厚道,为了自己畅快,把我撵到山坡上和鬼魂做伴,还让我渴得半死。我为啥要来啊!我不来他也没法儿啊!就让他拉帘子,他弄他的,我睡我的,又该咋着哩?我咋就答应来山坡呢?牢骚一通,恶气出了,翻过来再想,不答应也不中啊!当着一个大肚子女人的面,没法儿不答应啊!不过只此一晚,明天说啥也不来了,黄二中耍啥花招也不来了。
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烧,屋里没有水,又不敢下山去,别说下山,连屋子也不敢出啊!要不是有盏矿灯亮着,真不知道该咋办哩。想着不知多久天才能亮,张成把矿灯调到最小,省点电。睡不着,提起矿灯照屋子,发现屋子很小,门也很薄,一脚可以踢碎,他赶紧拿起铁锹,把门顶上。退到铁床边,刚一坐,铁床吱呀一响,吓一大跳。定了定神,张成骂自己:“来都来了,怕有啥用?到这一步了,是神是鬼随他,是杀是剐随便!睡!睡着了啥都没有了……”伸手拉铺盖,骨碌出来一个酒瓶子,一看,宝丰大曲。张成想起来了,上山时黄二中揣了喝剩的酒瓶说:“给你带上,酒能壮胆。”好!就喝它壮壮胆!张成咬开瓶盖,咕嘟喝了一口,奇怪,甜甜的、香香的,一点也不辣。咕嘟再喝一口,好得很,爽得很,口也不渴了。心说,酒真是好东西啊,能壮胆,还能解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酒灌完了,张成心里一松,浑身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飘进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张成一骨碌爬起来,离开工简房,往山下走。他要找黄二中,跟黄二中说他晚上要回宿舍住,宁可拉布帘也不来工人坟过夜了。进屋碰见大肚子女人,不见黄二中,开口问:“嫂子,黄哥哩?”大肚子女人说他一早起来就出去了。大肚子女人看着张成,说:“兄弟,你有脏衣服吗?拿来嫂子给你洗洗,你们上班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张成愣住了。想不到大肚子女人要给他洗衣服,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真跟亲嫂子一样,让张成顿生愧意,红着脸说:“没有没有,不麻烦嫂子啦。”两个人无话可说,晾了一会儿,张成挺不住了,说:“嫂子您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啊!”匆匆忙忙拿了茶瓶、茶缸、火柴等急用的物件,就离开了宿舍,路过小卖部,进去买了一包蜡烛。回到工简房,张成开始埋怨自己:“我这是干啥哩?我咋这么……觉得委屈,委屈得想哭。想想又没人欺负自己,是自己要这样的,一个男子汉,应该照护妇女,应该替人家大肚子妇女分担……”这么一想,倒生出些许豪气,嘴一咧,自顾笑了起来:“嘿嘿,先这样吧,就让人家多住几天,自己一大老爷们儿,山坡也能睡!”
心里平静下来,仔细打量工简房,发现房间太小了,一张铁床就占了一小半;墙壁、房顶也太薄了,夏不禁晒冬不禁冻的,幸亏眼下是秋天;门也薄,不严实,漏风透气的,还没有窗户。真要住,得好好整治整治:房间扩一扩,多一张床的地方够了;屋门要加固、弄严实;房顶苫些草,厚厚的,冬暖夏凉……呵呵!莫非真要来山坡住吗?张成忽然发现自己想入非非了,摇摇头,搓搓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房前,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野草,往下就是矿区;房间左手边是庄稼地,不远处是一个小山村;房间右手边是山沟,沟里有溪,水不大,却流淌不断;房间后边有一片坟地,那就是工人坟了。工人坟从下往上延展,背靠着山,山不高,也不峻,坡缓顶平,看着就养人。天气很好,秋阳温和地洒着,山风拂面,送来庄稼的气味。若不是坟地,若不是看坟,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在这儿上班,比井下不知好了多少倍呢。
工人坟散在山坡上,有几十座吧,因为没人打理,像荒坟,荆棘丛生,杂树生花,疯长的野草里露出一个个坟头。坟头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埋得早的,杂草覆身,还长出各色小树,埋得晚的,黄秃秃一堆儿,还没来得及长出草来。坟包里埋的全是矿工,因各种事故牺牲的矿工,都是外地人,他们为支援国家建设,从四面八方来到矿上,里边就有师傅和工友。想起师傅,想起工友,他们熟悉的面孔出现了,往日在一起的热闹场面也出现了,再看荒凉的坟地,心口就堵得慌,鼻子一酸,眼也迷蒙起来……
山坡往下不远,是矿区,矿区再往下,就是市区了。这里原来是三不管之地,偏僻、贫穷、荒凉,鸟兽都不待见;矿井架一竖,喧闹起来,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会集于此,一个矿接一个矿建成投产,几年之间连矿成区,吹糖人似的,催生出一座城市来,其繁华时尚,压过了其他城市,更别说周边县城了。张成老家离此不足百里,儿时和玩伴夜间嬉闹,遥看矿山一片灯火辉煌,就想,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啊,一定很美。长大了,有机会来矿上当工人,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猜想当工人是什么滋味啊!来到矿山,到了井下,才知道矿工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轻松美妙,脏、累,还有危险——真危险啊!一出事故,非死即伤。师傅是八级工,啥阵势没见过?还有李刚,机灵得像猴子,二明也是身手麻利啊!大难临头,都不能逃脱。师傅死了,李刚、二明死了,还有那几十个躺在坟墓里的矿工,都是为煤矿建设献出了生命啊!矿区的煤海煤山,城市的辉煌灯火,都是井下矿工用力气、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啊!师傅死了,工友们死了,埋在工人坟,需要人照护,自己却觉得当守墓员不体面,像什么话啊!想到师傅对自己的好,想到工友们死了自己还活着,心里就惴惴不安,连矿区景致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