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上) (长篇小说)
作者: 刘鹏艳上部 山有木兮
第一章 花剪径
西镇的元宵夜向来是热闹的,从腊月里就开始筹备的花灯节,一直要到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才算是正式开张。人呢,也是从腊月里就开始骚动,买的卖的,南来北往各色的人,都一波一波地在街上挨肩擦背地挤攘。等到正月十五这天,大家伙儿再不分先来后到,入了夜便都撒欢儿尽兴地蜂拥上街头,一条街下饺子似的沸腾起来,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笑脸。纸灯、皮灯、绢灯、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三阳开泰、五福临门、八仙过海、喜鹊登枝、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各式各样的花灯从街头铺到街尾,照得西镇雪亮。
他妈的,简直热闹得不像话!虞章华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光华流溢、错彩镂金的大街上,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就这么把满街的花灯走成了一个翻天覆地的亮堂堂的世界。腹内发酵过的酒食不断向上翻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呕吐的欲望镇压下去。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对于腹压的控制是不合时宜的,索性弓起身子,当街“哇”地一下吐了个痛快。喷溅而出的秽物出其不意地让周围众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捂着口鼻迅速地弹开,个个儿都像是后肢发达的巨型蚱蜢。他们四散流窜到街角,躲瘟神似的躲开这个烂醉的酒鬼,脸上挂满了十足的厌恶和鄙夷。
虞章华却觉得实在是有趣,他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哈哈,路人甲乙丙丁一连串夸张而滑稽的弹跳动作,让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笑声骨碌碌滚得老远,像阔绰的老爷随手撒出去一把金豆子,泼剌剌滚得满街都是。这下,就算再仔细的人,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都捡拾回来。嚯!虞章华简直满意极了。
脚下是光溜溜的青石板路面,被沿街的铺子里投射出来的灯光和一路流光溢彩的花灯打得通亮,踩上去,像是踩着一块块透明的青玉。虞章华头顶上的花灯变成了一尾尾快活的鱼,似在迷乱的目光里游来游去。他僵硬地抬起头,脖子却不听使唤,结果鱼又变成了斑斓的烟花,东一处,西一处,南一处,北一处,热情而蓬勃地燃爆起来,噼里啪啦地在他脑袋上放烟火。
他笑得更大声一些,好让满街的人都看到他得意的笑。卢骥轩过来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打掉了那只多事的手。他挨了蜇似的高声叫嚷道:“你他妈以为小爷喝多了,啊?小爷脚下稳当着呢!”
卢骥轩尴尬而宽容地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只是默默拉开两步距离。虞章华挥起手来,脚下拌着蒜,看起来像在舞蹈,嘴里却呜噜呜噜地发出使唤牲口的声音。仔细听来,或可分辨出“你又不去拦他们,倒来拦我,去你妈的”之类的话。路人纷纷侧目,担心这个醉酒的家伙闹出什么意外,破坏掉他们逛庙会的好心情。那些扎灯的、卖糖人儿的、测字打卦的早就躲得远远的,免得被这酒糟里泡出来的浑人一头撞上来,无端地寻晦气。单剩下众位看热闹的,不远不近地围了一圈儿,脸上一律挂着戏谑而浑蛋的笑。
虞章华就这样手舞足蹈地走了一路,不断地挥手踢腿要把卢骥轩赶走,甚至有几拳打在卢骥轩的长衫上,虽落了空,却让卢骥轩的身体抖得厉害。最后他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别再跟着小爷啦!今晚小爷逍遥快活去,不与你相干,你这头呆货!”他在街尾丢下这句浑不懔的鬼话,就一个猛子扎进夜色里,离奇地消失了,像是一尾鱼游入深海,又或者一粒烟花爆开后骤然熄灭。
总之虞家得到消息的时候,卢骥轩只能张口结舌,他懊恼地说自己没能拦住虞章华,真是该死。一条街的人都看见了,虞少爷啐他、打他,把他推得远远的。他又不是虞少爷的小厮,不过是约在一起喝了两杯罢了,他念着昔日的情谊,苦苦相劝,只是劝不住。他父亲卢方伦摇头叹息,向端坐在堂上的虞寡妇蹙眉揖手道:“犬子不才,但也绝非浮浪之人,至于少爷的做派,夫人自然是明鉴的。”
虞寡妇盯着卢方伦,这个重金聘来的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管是做账还是做人,通通滴水不漏。这事确实也怨不着账房先生,几个年轻人去酒楼寻欢作乐,喝多了当场撒野,把桌子掀了。一众人看得清楚,虞章华先动手砸了人家的杯盘碗盏,卢骥轩拦腰没抱住,还受了他一记掌掴。先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卢骥轩好心追出来,也被虞章华当作驴肝肺。这都是有人做证的,加上虞章华素来不羁的名声,虞寡妇竟找不出卢家父子半点儿不是。
白面微须的卢方伦,年轻时算得上是美男子,现在也还是让虞寡妇发不起脾气来。她一见他踱着方步吟出一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便先自酥软了,后面那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不待他张口,已从她心底汩汩地涌出来,大有喷薄之势。她想自己若非遇人不淑,也当宜室宜家,只可惜了好年华。目光垂下来,心中已有计较,她淡淡说一声:“先生辛苦了,此事先不忙分神。”接着说到武汉分号的开办事宜,竟把虞章华失踪的事抛在脑后。
卢方伦微愕了一下,目光从虞寡妇鬓边的一缕白发间掠过,当下屏息凝神,将“敦本堂”在武汉三镇寻租沿街旺铺的情况一一做了汇报。虞寡妇听得认真,时而点一下头,仔细追问两句。她点头时,他忍住不去看她,却无法摁住那抹跳动的白,在他眼前虚晃一枪,似是昨日青丝覆了一层霜雪。窗棂上的花格把投进来的夕照切割成条缕分明的几束光线,虞寡妇的侧影便在那斜切进来的某道光中凝作琥珀般的一尊像。他若是盯得久了,恐怕会流下泪来。好在日落得快,不久就有青衣灰裤的仆妇进来掌灯。灯光比日光柔和得多,均匀地洒在四周角落里,像洒了一层明黄的花生油。
从议事的花厅出来,卢方伦把儿子叫到近前,又是一番叮嘱。
“既然一条街上的人都瞧见了,便不与你相干,这就回去做你的事吧。”
卢骥轩躬身应了,仍是惴惴道:“章华若是不回来呢?”
“他回不回来,你做得了主?”卢方伦拂袖轻斥儿子,不怒自威。
卢骥轩脸涨得通红,低首不语。他和他父亲一样,长了一张白皙面孔,不同之处是,卢骥轩一遇到事情,白脸便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卢方伦却往往能够处变不惊,脸色白中泛青。此刻卢方伦脸上隐隐泛出青气,让卢骥轩吓出一身冷汗。他从小在父亲面前便不敢有半句微词,处处赔着小心,时时怀有怵惕,寻常父子间那些温情的画面,他鲜有记忆。印象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就连踱出的方步,都像拿尺子量过般精准而不容懈怠。父亲说,这就叫规矩。父亲教他循规蹈矩,他自是无有不从。
但这样的规矩终究是一种束缚,让囚在躯壳里的另一个卢骥轩叫苦不迭。
虞章华教给他的则完全不同——岂止是没有规矩,虞章华这活宝慨当以慷地跳出来指手画脚,要他拿起锤子、斧子、镰刀、连枷,把规矩通通打破才痛快。这公子哥儿养尊处优惯了,本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儿,却在卢骥轩面前血脉偾张地叫嚷着“毁灭和重建”。未经见过什么世面的卢骥轩吓得一张白脸顿时翻涌上红潮,简直像施了胭脂的女人,哆嗦着嘴唇道:“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呀!”
“这样便很好!”虞章华一巴掌拍在他孱弱的肩头,哈哈仰首笑得畅快,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给震得簌簌而落,“你这胆小鬼,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呢?卢骥轩不知自己怕什么,论起来,虞章华比他的身家厚得多,东家少爷,自小锦衣玉食,龙肝凤胆地喂大,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比寻常人家的后生子弟锦绣富贵、郁勃发达。半条街的铺子都是虞家的,日后,也就是嫡少爷虞章华的。他卢骥轩呢,不过是虞家账房先生的儿子,现在跟在二掌柜后面打打杂儿,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残羹冷炙便把他打发了。他怎么倒这般小心计较一碗剩饭会不会砸在手里?
卢骥轩额头的冷汗涔涔地冒出来,一双手抖得端不住茶盏,想要把茶水送入口中,却不留神泼了满襟。口干舌燥,像是与人激辩了三天三夜不曾得一滴水珠沾唇,他焦渴得不行,偏偏茶水近在眼前却送不到嘴里去。衫子上湿漉漉的,嗓子眼儿那儿倒呼隆一下冒起火来,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很快就焦头烂额,把自己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他辩来辩去也说服不了自己,呵,这样一个庞大而紧要的秘密,他真是害怕自己守不住。虞章华倒是信他的,不过他担心那个囚困在躯壳里的卢骥轩做不来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第一天已经如此难熬,况且后面还有更离谱的,一千两百块大洋,这是他们议定的数目,可以换十二支“汉阳造”,还有弹夹火药,不知他们怎么藏得住!虞章华多久才能回来呢?他没有一点计较,事实上在元宵夜之前的那次五人小组会议上,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人。周廷三还不满地指责他顾虑太多,革命性不够彻底。虞章华倒替他打圆场,嬉皮笑脸地说:“哎呀,骥轩是旧式的读书人,当初在唐先生的塾馆里,就数骥轩挨的板子最少。”
卢骥轩和虞章华、周廷三他们自是不同,他们都拿着家里的钱出去游历过,上海、北平、广州,东京、柏林、莫斯科,四处都有足迹,眼界既开阔,人生亦丰富,头脑里塞满各种新潮而出众的想法;而他最远不过是去县城,在那里的新式学堂做过一阵旁听生,后来镇上开办立言小学,他误打误撞,侥幸聘在那里教书,再后来父亲大人到敦本堂来任职,也让他跟过来,说是更有前途。他的前二十年都是唯唯诺诺的,并不曾想过还有另一种飞扬跋扈的人生。诸如绑架、勒索、私买枪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谁知竟被虞章华他们拉下水。如今他是想撇清也不行啦,因为他们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同伙,他们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有些怨恨虞章华并不在乎他的感受,这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儿,从来是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但这也正是虞章华吸引他的地方——他想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虞章华那样为所欲为,因而虞章华几乎是有几分离奇地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引诱,这个莫名其妙、为所欲为的浑蛋,竟让他感到十分地亲近。
就在卢骥轩哆哆嗦嗦地把满满一盏茶泼在衣襟上,翻来覆去地思考虞章华“关于西镇革命的几点建议”的时候,虞章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花泥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死狗模样。
他喝了几杯还是几壶?不记得了,头痛欲裂,宿醉后松弛的意识四处流淌,和他衣衫不整的形象一样不成体统。眼下,他强制自己把液化的意识逐渐凝固起来,一点一点地,勉强做出一个能放得下记忆残片的容器。啊,他觉得自己昨夜一定是被酒精斩成了纷乱的碎片,即使现在一片一片重新拼凑起来,也还是找不到什么头绪。最重要的那片好像丢失了,他艰难地扭动自己的脑袋,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觉察出这具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好歹还能凑合着活动,不过实在是恶心难当,浑身酸痛不已。他忍不住又想呕吐,但业已被掏空的肠胃里只哕出几口酸臭的苦水。
有糖稀一样的阳光渗下来,天亮了,他眯起眼睛,恍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枯枝败叶和潮润的泥土。露水从花枝上滴下来,刚巧砸在他的眼皮上,和透过枝叶的阳光一起,变成了皮肤上的斑点。一滴凉意沁入他的眸子,接着入脑,他倏然想起了自己昨夜蓄谋已久的乖张和失态。
“哟,醒啦。”他听到哧哧的笑声,迷迷糊糊间不很清晰,隐约像是银铃摇过的声音。
目光还是虚的,但他已经判断出那声音的方向,一个影子碎在光线里。是个年轻姑娘,她摇着手中的花枝,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胡乱地伸出手去拨开花枝,对了好一会儿焦才把那张脸看清楚——眉眼清秀,鼻梁挺直,花瓣似的樱唇轮廓清晰,笑的时候便绽放得花团锦簇,使颊上那几粒活泼的雀斑都有声有色地跳了出来。他皱眉,不认识她,那么她的笑未必怀有善意。说不定她还在他昏睡时朝这具酒囊饭袋踢过几脚,打过几拳,不然他为何浑身都痛?
“痛就对了,那是在马背上颠的。”她后来得意地大笑,跟他比画着说,他就是这样被她横抱在马背上,颠了一路。他自然是狂吐不止,简直吐得昏天黑地,害得她刷了一天的马毛和辔头,也还没有把那讨厌的酸味、臭味、腥味、腐味洗刷掉,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恶狠狠地骂了骥轩,又作势打他、踢他,好把他理所当然地赶走。
骥轩胆小怕事,不堪大任,但这样的事,整个西镇也没有几个人敢做,他实在是找不到比骥轩更好的同伙。况且,骥轩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话,别人才肯信。
等到虞章华站在摇曳的浮桥上,把“骥轩是个老实人”这样肤浅的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心不在焉、装模作样地陪女匪王春芳喂鱼时,他才有机会痛定思痛,把那天发生的事完整地捋一遍:假装醉酒,结果真的喝醉了;假装被绑架,结果真的被绑了。有心批判这极荒唐的现实,似乎为时已晚,他来不及和他的同伙们交代,戏的前半部分是假的,后面却弄假成真。唉,这事办的!他不禁苦笑,卢骥轩那颗榆木脑袋是不做指望的,因此只能把这个倒霉的老实人置于事外,但愿周廷三他们仍旧能够坚定不移地执行原来的计划,假戏真做,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