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镇

作者: 王婷婷

1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的就是咱们现在的美好生活。”

“陶渊明那是提前退休。人家当了那么多年官,就算没太多积蓄,后半生吃饭总没问题吧?青山绿水能当饭吃吗?”

我知道妻子丽娟很不愿意搬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上,这件事没拗过我,她满腹不忿随时随地朝我发作。有时候她也会憧憬一下未来,看到幼儿园价格低,小学不错,掰着手指头算省了多少钱,她也抱怨蔬菜价格,抱怨完了问,是不是这里的蔬菜没那么多化肥?其实她不是想要我的答案,她的患得患失需要点儿理由支撑起一头。我如果谈起这里森林环绕,大河奔流,她就气得恨不得像一位母亲面对不懂事的儿子,恨不得打我一顿出口气。或许她打几下踹一脚就不会总生气了。在妻儿的生活还不能保障的时候,作为一个男人,我没什么脸面和资格谈论风花雪月。

距离温哥华市150公里的希望镇被高山、溪流、草甸和峡谷环绕,和坐落在太平洋西海岸边的大温地区风景不同,因为远离都市圈,房价便宜好几倍。登陆后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屋,实现住别墅开越野车,这是我的梦想,不想延迟满足,住得远点儿就远点儿。

按照丽娟的意思,登陆后在市中心租人家的地下室住,放下行李就去打工,能把孩子送去附近排名前二十的公立小学就很好了。

下飞机后,我们在温哥华东部一家庭旅馆里住下,顾不上倒时差就到处去看房子了。一家三口能租到的独立出入地下室没有低于一千加元的,那股子阴暗潮湿的味道令我想起毕业后在上海杨浦区与同学合租的那间老公房。大温地区的公寓没有月租两千加元以下的,一睁眼一天七十多加元快五百块人民币没了,丽娟毫不犹豫地摇头。

家庭旅馆一天一百加元,一家三口三餐也要一百加元,看房子坐公交车、轻轨几十加元,孩子跟着我们奔波几天虽然没怎么抱怨,眼看着小脸都瘦了。她才三岁,说不出想法,一遍遍问能不能回家。老婆被女儿问哭了好几次,这才同意看看我们唯一能付得起首付的希望镇的房子。

还是新房子,三层,四个卧室,前庭后院。远处是青翠的高山森林,几百米外有一条溪流潺潺流淌,除了周围邻居的房子有些破旧,与我们崭新的家不大协调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缺点了。

希望镇居民总共才三四千人,大街上车少人更少。但这里是电影《第一滴血》的拍摄地点,曾经淘金客云集,以前北美最大的贸易公司哈德逊湾1848年就在这里设了据点,一度比温哥华还要繁华。

“历史悠久和我们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我家还在千年古都洛阳呢,你说机会少发展落后,非要去上海,宁可租亭子间住,怎么都是你的理?”

“我刚才看到咱们左边邻居了,一个老太太,特老。看着不像白人。”我知趣地转移话题。

果然,妻子一只手撑着因擦地而疲倦的腰,皱着眉头道:“如果那么大年纪的话,孙子都成年了吧?外国人不和子女一起住的。妞妞到现在一个小朋友都不认识,左右邻居一个小孩子都没有。什么希望镇,都没小孩子能有什么希望?”

丽娟总有道理的。她总能把一切话题都归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是她在家里越来越凶悍的理由,也是我总惹她生气的原因。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点儿。但她说,没有钱的日子没办法开心。我学着煮饭、打扫、陪小孩儿,只能让她略微轻松一点儿,用她的话说,不能带给她幸福。她的幸福不是很多很多钱,丽娟不是个贪婪虚荣的女人,这更让我难过。她只是想要一个平常的日子,没有忧愁就算幸福的生活。

我怏怏不乐地去前院整理植物。前屋主不知道为什么要拆掉旧屋盖新房子,盖完后没住多久就出手卖,价格比三十多年的旧屋不过多十万而已,建筑成本都不够。要不是院子没整理,位置偏僻,我们怎么会幸运地捡到漏呢?这样一想,前院杂乱无章的植物不再令我心烦,而这些新房子的附赠品好歹也值个几百加元,我们不一定舍得买。不过是出点儿力气重新挖坑移栽,查漏补缺买几棵不那么贵的多年生花木就可以了。

境随心转,我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和眼前的新家新世界再契合不过了。

才唱了一半,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像武林高手,不需要真的听见或看见什么,直觉会告诉你,有人类在附近。我急匆匆地哼完最后一句“嘿,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为她幸福为她增光,为她幸福为她增光……”随着最后一句逐渐拔高的声部“为她幸福为她增光”,我停下挖树坑的铁锨,手杵着铁锨杆向四周巡视,我的目光在高耸入云的山巅停留了半秒,依稀可辨的松林,是我的诗和远方,也是我重新出发的地方。举目四顾至大约320度时,我憧憬幸福的眼神遭遇了一束冰冷的目光。

“Hi,hello.”我来自礼仪之邦,理应先打招呼。

早上开车回家看到的老妪比我以为的还老。她的面容沟壑纵横,主要是横渠,间或夹杂几道深深的竖纹和几条散乱走向的皱纹,甚至五官都快要被年轮覆盖。或许因为她的五官和欧罗巴人种的深邃不同吧,小眼睛塌鼻梁埋伏在岁月的褶皱中,几不可辨,只有嘴唇倔强地坚守阵地,带着绝不肯被掩埋、被遗忘、被侵蚀的强大意志。

我的笑容挂在脸上几乎要掉进树坑里时,她终于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破碎又混浊的声音,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是:“Hi, where are you from?”

刚刚登陆两个月而已。众所周知,温哥华的华裔有百分之三十之多,还有一个叫Richmond(列治文)的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会讲普通话或者广东话。除了加油买咖啡,几乎用不到英文。我是一个词汇量有一万二之巨的博士毕业生,看得懂英文专业书籍,但刚来几天我频繁地说:“Pardon?”

“I came from China.” 我终于记起“英语会话900句”里最先学到的这句。

“How are you?My name is Mike, nice to meet you.”

我带着第一次和邻居打招呼的兴奋,一边磕磕巴巴讲出记忆里的初次见面用语,一边脱掉手套对着老太太伸过去我热情友好的右手。

走近了看,我确定她不是白种人。但也不是亚裔。她比亚洲人高大,看得出年轻时的健硕,脸庞比亚洲人大一圈,长裙盖住了脚,我初步判断她是印第安土著,或许还有点欧罗巴血统,因为她的五官比远看时要突出。

她挑挑眉,手轻轻抖动了一下,没伸出来。这让我有点尴尬。但我很快就不介意了。比我奶奶年纪都要大的人,或许和我奶奶一样,这辈子没和人握过手,尤其是旧时代的女性。而我是个男人。

“Why you come here?”

这句话太不礼貌了。其实这句话的语义是没有倾向性的,但她的表情和眼神令一句客观的语言变成了伤害。我想说她很粗鲁。她转身离去,清晰地表明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不友好的攻击时,还故意挺了挺有些驼背的腰,传达出她毫不后悔、绝不羞愧的态度,我差点送她一句国骂。

租住在亭子间的那几年偶尔加班晚归,楼下的阿姨见我就抱怨大晚上的打开老式铁门的声音吵醒了她,本来睡眠就不好,被一点点响动惊醒再也睡不着。我解释过、道歉过,拿着油壶给防盗门合页都灌了油的。有一次,她嚷嚷道:“你们外地人干吗都跑到我们上海来?蝗虫一样的,搞得乱七八糟的。”我怼她:“要不是我们外地人建设上海,这里还是小渔村咧,你不过是早来几天,难道你家八辈子前就住上海吗?我在复旦读的博士,是政府白送我户口留下的,你是怎么留下的?等我买了房子我就搬走了,你这辈子能买得起房子搬去电梯房住吗?”

上海的房价上了天,别说“六只钱包”了,搜刮干净我们两家人的八只钱包也买不起。和老阿姨吵架的时候我以为过几年苦日子就能买了房子搬走。

加拿大欢迎移民,尤其是高学历的年轻人,我申请技术移民一共才用了一年多就拿到了移民纸,听我的地产经纪人说,最早下个月我们全家人就能收到永久居民身份证了。我们是加拿大政府请过来的新鲜的人才。

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土著吗?住那么破的房子,这么偏僻的小镇,凭什么问我:“你干吗来这里?”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了个身,琢磨着老巫婆说的是“你干吗来希望镇”还是“你干吗来加拿大”,她的表情和语气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次,越想越生气,眼看着一整夜睡眠就要泡汤,我对自己说:“不要理她,哪里都有烂人。不能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鸡汤果然有用。偶尔喝点,对健康有利的。

我没对老婆说这件事。她要是知道了,更得埋怨我非要住这么远。我的沮丧更多是为女儿,她才三岁,离开熟悉的地方来到这里,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青山绿水,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切虚幻的好处还不如一个友好的同龄小伙伴。我们承诺她,搬了新家认识邻居就有小朋友了。

这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远方的家乡有些模糊了。千山万水搬过来,不可能再万里迢迢地搬回去。

那些让我下定决心移民的初衷都忘记了。自从来到这里,翻来覆去吃那么几道会做的菜,我想念热气腾腾的大肉包、粢饭团,一年最多吃三次的油条不再是垃圾食品,变成了唇齿间流连不去的美味。怀念摩肩接踵的地铁站里鳞次栉比的小店铺,浦西的热闹,黄浦江边的大都市范儿和繁华喧嚣。

妞妞喜欢这里的超市。小孩子喜欢新鲜的地方,不会联想、不懂对比,看到什么都喜欢,容易快乐。

登陆三个月来,第一次想家就想得失眠了。

彼岸的白天,对应的是此岸的深夜。那边什么都好,只是我一介书生,人类学博士,在人类之中却毫无价值,屡屡被嘲笑是百无一用。我没跟老婆说过我快失业了。她说我们在上海哪怕买个50平方米都能满足的心愿我满足不了她了。而我不愿意住在温东的地下室里继续编织梦想。

我们新家的照片发到她的家人群里,拥有一家工厂的她的大表哥说,比他家房子都漂亮。丽娟那几天心情很好,没发脾气,还给我们爷儿俩红烧了鸡翅,笑眯眯地让我多吃点。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我会让她们母女幸福,也会为她们增光。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2

希望镇一共不到五千人,没有针对新移民的安置服务机构。丽娟说我各色,如果住在温哥华市区不就可以享受这些免费服务了吗?我开玩笑说这是不从俗流,逼迫我们自己解决问题。

移民其实是她先提起的,说她什么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临别时大家凑份子给他们一家人送行,大家都羡慕他们即将去遥远的大洋彼岸享受蓝天白云、大海碧波。我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都是缺人的国家,敞开大门欢迎人去,条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我的同学同事里好些人的孩子毕业后不愿意要绿卡,宁愿回国。如今中国发展得更好,机会遍地都是。老婆说:“机会都是别人的,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种无根基又没一技之长的文科生。在上海这么多年,50平方米的老公房都买不起,也找不到好工作,出去试试吧。”

我同意她,孩子不用一年花好几万补习英语了,三岁之前学的语言都算是母语,将来也不用攒钱留学,还能享受全民医保,怎么都是赚的。

说了这个话之后,我还真的动了心,上班无聊,搜索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请的页面,填了一份表格,我们的条件竟然合格。那几天单位正逢清闲季,我拿着手机字典,用了两天填好了表格,扫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看了好多博主写的分享文章,风光旖旎、福利优厚的那边对比这边清水衙门里的人浮于事,小小办公室里钩心斗角地苟且,下班路上挤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间,要等到身上的汗都干了,迷你热水器里的水才烧热,我几乎没有犹豫,准备好所有材料就寄了出去。

最主要是房子越来越贵,眼看着这辈子都买不起,不能想象我唯一的女儿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卧室。老婆比我大三岁,36岁生头胎,吃得太好,胎儿巨大,却非要顺产,说被产道挤压过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几个小时还生不下来,医生护士烦得要死,说:“你再不剖,孩子出问题我们不负责任。”这才剖了。又坚持母乳,乳腺炎痛得一边哭一边喂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了。我说:“再生一个奶粉都买不起。”老婆又骂我没本事买进口奶粉,她忍着痛喂不要钱的母乳。我这辈子都感激她为我们小家的付出。我想换个地方或许有机会让她们母女俩过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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