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海

作者: 曹明霞

引子

我的爷爷林大山,七十多岁时还能对着空阔的屋顶拔嗓子,他唱的是高亢的样板戏选段“穿林海”——“穿林海哎——啊——昂,跨雪原咦——咦——咦,气冲霄汉——咹——咹——咹——咹——咹!”最后一个“咹”,非得甩头,瞪眼,两只手剧烈抖髯,像舞台上的老生一样,才算完活儿。

唱几口,回到桌前涂鸦毛笔字。纸是废旧报纸。在这个小城,只有退休的老干部,才有免费的报纸。爷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跛的那条,短粗如树桩,凸起的血管榆树皮一样,屈曲虬结,一道道棱儿,而长的那条,弯曲又细如柳枝。

他说这是当年伐木头,运木材,跟大木头摔跤,挤的。

您不是以前的老干部吗?不然怎么有这么高的工资?还有免费的报纸?

爷爷说,嗐,这就说来话长了。首先,那时的老干部,也跟工人一样干活儿。我们的老郑书记,就是在往山下推大木头时,为救工人被挤死的。再者,我们都听党的话呀,那时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干活儿的工人不够用,我就去一线当工人去了。伐木头我拿手,日本人在时我就干过。

我这次回东北,是拍一个绿水青山的商业广告片,我本来是想当姜文那样大导演的,可是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拍出成功的文艺片。接些小活儿,算练手兼糊口。说实话,我也喜欢唱“穿林海”这段,姿势风格就是模仿当年晚会上的姜文。那时晚会很繁荣,姜文在一台晚会上,双手捂着话筒,荡气回肠满口贯:“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酷极了!那时十几岁的我,立志也成为他那样的人。现已人到中年,晃晃荡荡还一事无成。爷爷说我,你一个大小伙子脑后扎个小辫儿,搁我们那会儿,非抓你进笆篱子蹲几年枪毙喽。

这就是我们的代沟。

爷爷的“穿林海”,和姜文那嗓子一比,显得七扭八歪,变味儿跑调儿。尤其是最后的“咹——咹——咹”,几乎成二人转了。我问爷爷为什么老唱这段儿,记忆中他似乎不喜欢样板戏啊?他说,你是小哇,当年没见过那片大林子。那真是几天几夜都走不到头儿。那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把把弯把子锯,一锯一锯,那片林子,原始森林啊,全被我们放倒了。有的比腰粗,有的十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那时候,我、王胡子兄弟,还有老郑书记、曹洪义书记……唉,提起那时候,那可真是,我们天天就是跟大木头摔跤,狼叼我们,老虎吃马套子,困难太多了。可我们愣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把那百年大红松,一棵棵,伐倒,造材,运到了北京。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国家建设哪儿都需要木材。人民大会堂敞亮吧,那里的很多檩子、椽子、大立柱,就是这儿的百年老松。我一个人就干了两万五千立方米,我还当过全国劳模呢,周总理接见过我们。

两万五千立方米?那得比一栋楼还高吧?

你小子啥也不懂,对林子没感情。告诉你吧,你爷爷我伐的木,要是接到一块,能绕地球三圈!

这我就更没概念了。绕地球三圈有多长,我是不知道的。看爷爷那一粗一细的两条腿,我怕他摔倒,扶他坐下,说,爷爷你的腿挤成了这样,还能伐那么多的木头?

这点小伤算啥呀。那起事故,老书记的命都搭进去了。爷爷黯然。

接下来,他缓缓的讲述,让我手头正在拍的这个商业小片,不再那么流于表面了。而且,我突然决定,自己来写一部作品,将来把它拍成电影。爷爷听到我要把他写成书,还拍电影,小孩一样呜哇地哭了。他说,我们那会儿啊,真是听党话。那些干部哇,也和工人一样干活儿。郑毅老书记,天天跟头把式地跟我们骨碌在大山里,插雪窠子,搬大木头,那真是个好带头人啊。没他,我们完不成国家交给的任务。你不知道那老书记有多好,他连自己发的工资,都不全拿,他说国家建设太需要钱……后来他牺牲了,没他的感召,大伙儿不会那么不抱熊儿(“不抱熊儿”是东北话,不退缩不惧怕的意思)。我们没白没黑,说好的油锯也没到手,可我们愣是把任务拿下来了。

爷爷的讲述让我理解了他的“穿林海”,绿水青山这部风光片的灵魂找到了。

1

茫茫林海,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暗绿,披着雪白。

一条蜿蜒的小道,行走着的人们,头上狗皮帽子,冒着白汽,挂着霜花。他们沉默不语,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枝丫,像剑,像戟,坚硬地从小道两边伸出来,不时划破工人的衣裳。他们身着更生布的粗衣,更生布不比牛皮纸结实,腰间的麻绳狠勒一下,棉花都能破出。现在,树枝再一划,闷头赶路的他们,像一帮破衣烂衫的要饭花子。

东北林区,那时这里以一条乌敏河为地名,下辖刚成立的北岭林业局。这些沉默着走路的工人,多从山东来。招工的告诉他们,这里有饭吃,有猪肉炖粉条。只要你肯出力气。

严寒,冷得人不敢在外面流鼻涕。男人尿尿,都要自提个小棍,边尿边敲。酷寒,是室外耳朵、脸蛋、手脚,说冻就冻得胡萝卜一样。对付寒冷的办法,是一刻不停地活动,干活儿。他们今天,就是起了个大早,要走到东方红林场,伐木。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伊敏河林业管理局的领导,正向上级打报告,仅有的工人不够,还要大量招工。

闷头抄着袖走在最前面的是工组长林大山,还有王胡子、常建华、小山东等人。林大山来这里来得早,十几年前随父亲闯关东,当时他细高得像豆芽菜。在一个为日本人干活儿的采伐组干活儿,当时差点儿丧了命,是一个文弱书生叫郑毅的,救了他。后来,日本人败了,跑了,他们散伙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林大山到北岭林业局时,已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干部。北岭局有伐木的任务,相继成立东方红林场,需要懂技术的工人。林大山自愿报名下到林场,住工棚,吃集体伙食,天不亮就赶路。他是他们的工组长。王胡子是他早年就认识的兄弟,一起患过难。现在王胡子也走在队列中,还有常建华、小山东等,他们相处得亲如兄弟。

大棉胶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天上的星星还闪着。他们一路沉默,这是常态。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攒到干活儿时使。可是,走在前面的几辆马套子车,他们不习惯,他们不愿意这样哑巴一样赶路。抱着鞭子的魏财,是马套子户里领头的。他们是农民,夏季种地,冬天,闲着也是闲着,就利用家里的马套子车,帮山上的工人运材,能挣一些现钱。

他的狗皮帽子,一只帽耳朵耷拉着,一只立着,像一个写歪了的“山”字。他哼唱的是二人转小曲儿:“打春到初八呀,新媳妇住妈家呀,带领我那小女婿儿,果子它拿两匣呀。”最后一个“呀”,像女人一样细声细嗓,嗯呀了半天,肩膀也随之扭动。王胡子嫌他嘚瑟,太能嘚瑟,不就是趁辆破马车吗,一个马套子户,老农民,浑身没有二两肉,不够他嘚瑟的了。王胡子一脚把雪地踹出个坑,说嘚瑟啥呀,臭老板子上山出苦力,还唱上了,以为是去看丈母娘呢!

不消停儿地走,再把狼招来。常建华也嘟哝。

魏财不高兴了,他喜欢二人转,也愿意唱。接下来就唱着说,我乐意呀我高兴呀我呀嘛我乐意呀,女婿我坐高楼,地下走的是两脚驴,累死那傻驴!嗯呀呀嗯呀……

王胡子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袄领子,说,谁是傻驴谁是傻驴?

我唱我的歌儿,你咋还动起手了?魏财瘦巴巴的,打架不是对手。

林大山脸有愠色,说,胡子兄弟,你咋又这样?

王胡子撒开了扯袄领子的手,退下不吱声了。

全队的人,他只佩服林大山。只听林大山的。

两伙人经常闹矛盾。工人是正规军,而这些赶车的,是当地农民。工人伐倒的木头,要用马套子车来拽,拖下山。有时是林场雇他们,有时是他们自己来。集材,他们已熟门熟路。伐木的工人拼力气,他们使唤的是牛马,有点小得意。嘴上不过瘾时抱着摔一场,也常有。

看他们拌嘴,体格偏弱的小山东朱兴武说,歇一会儿吧,我也走不动了。

他细胳膊细腿,说话还是山东口音。常建华时常学他,取乐。

林大山说,歇啥歇,这山上走道就不能歇,要一气儿上到山顶。半道停下来,不定出啥事儿呢。说着,他接过朱兴武的行李,挂到自己肩上。他的肩上是一柄新打的大钢刀,有刀裤,上面挂着他的行李,当杠使。

净拿我大哥当驴。以为我大哥不识数呢。王胡子打抱不平,要抢下重担,还到朱兴武肩上。

林大山用眼睛制止了他。

常建华四下瞅瞅,说,确实累,这上山的道,是爬坡。越走越不禁走。我这两条老腿,都快累成木头柈子了,回不了弯儿。

林大山也要把他的行李接过来,王胡子挡住了他的手,说,大哥,不能让他们这么熊你,千里没轻载,谁的行李谁自己背,谁的孩子谁自己奶。没这么熊人的。

说着,又要扯下小山东的行李,放回小山东的肩上。大山说,胡子兄弟,大家出来都不容易,小山东体格弱,年龄小,又离家远,我帮他背会儿,你别管。在家靠父母,出门就是要靠兄弟嘛。说着,再次把小山东的行李,挂到自己的大砍刀上。

熊样儿。最能耍熊儿的就是他。王胡子斥责道,来,我拽着你走。说着,他上来拽小山东。小山东以为他要打自己,吓得直往后缩,躲。两个人你拉我扯。忽然,前面魏财的马车扭秧歌一样跳起来,两匹马的马蹄子不是朝前迈,而是向两边扭,打着晃儿地扭,耳朵也匕首一样直戳向天空,咴咴地叫。同时,所有的马套子都扭起来,乱了。

魏财觉得不好,空气中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小调儿也不唱了,狂甩马鞭。鞭哨在树林中炸响。

大家都没看清老虎是怎么冒出来的,魏财前边的那辆马套子,车上赶车人,被老虎一咬,一甩,一吐,地上就变成了一堆流血的破衣裳了。刚才魏财是赶在最前边的,感觉不好,高超的技术帮他躲到了第二,人还上了树。那老虎又甩了一下尾,再向后面袭来。套子上的两匹马,受惊后朝两个相反的方向逃,树干卡住了它们。大花虎晃晃荡荡,瞅瞅这儿,闻闻那儿,它似乎对马没有兴趣,专挑人。

魏财在树上,瑟瑟发抖。刚才还要歇一下,没了力气的小山东,也跑得比老虎快,他跑没了影儿。多数人都钻了树林。林大山拔下砍刀,他稍微观察,发现这只老虎比较贪婪,它不吃马,还在奔人使劲。看不到人影,老虎二次来到了一堆碎片旁。

只见寒光一闪,林大山舞着他的大钢刀。白铁匠好手艺,这柄刀是昨晚交给他的。只听噼噼啪啪,树枝都扫断了。老虎像是不相信有人来和它交手,扭头,摆尾,疑惑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神——山神。林大山有过斗黑瞎子的经历,现在,面对猛虎,他有章法,不乱方寸。老虎一看他来真格的,手里的家伙好吓人,它也不怠慢,挥尾当鞭,唰唰唰,狠狠扫来。

林大山真是有一把子好力气,一身好胆量,只见他腾跳,转身,下蹲,使劲,唰唰唰,咔嚓!——寒冷的空气中,一道血梅花,绽放了。噗——老虎的尾巴,被他砍断一截。

雪地上,点点“红梅花瓣”,陷出一个个小坑儿。

老虎拖着受伤的身躯,跑了。

人们聚拢上来。王胡子举着撬杠,工友们舞着棍棒,吼叫着壮胆要去追。林大山告诉他们别去追,给兽留条后路,免得它再伤人。说着,都围过来看地上的工友,人已断气儿了。热血把雪地烫出个血窟窿。

2

东方红林场的调度室,李调度拼命摇着那部黑色的老话机,摇通了,大声喊着吴局长,吴局长吗?我们这里老虎吃人了!

吴卫东局长听了一愣,啊?老虎吃人,真的吗?

曹洪义接过李调度的电话,他的脸上更是急切。他是东方红林场的总支书记,土生土长,对工人、林木,极有感情。他扯着大嗓门儿说,那还有假吗?刚刚,就是早晨,天还没亮,工人们上山的路上,发生的!

吃了几个呀?那些马套子户呢?

还几个,一个不够呛呀。多亏有马套子户,他们走在前面,那老虎被挡了一下,要不,不定伤多少呢!

那,老冯呢?

冯场长去处理套子户善后去了。

大白天的老虎吃人,听着像扯犊子!吴局长嘁了一声。他的办公室,正坐着周宝成书记,他们俩在商量上级领导郑毅下来蹲点接待的事儿。北岭林业局成立没多久,下面是一个一个的林场分场,主要工作是伐木,全国建设需要大量木材。老书记亲自下来蹲点,就是要把产量搞上去。可是,北岭林业局连个像样的招待所都还没有,老书记来住哪儿呢,总不能让他睡办公室吧?两个人正愁,还没商量出个眉目,就接到了这样的电话。生产没上去,先出事故了。吴局长也是本地人,脾气大,性子直,他烦躁地对着电话再问了一遍,真的是大白天的老虎就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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