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下)(长篇小说)

作者: 刘鹏艳

下部 木有枝兮

第六章 轩辕台

1934年冬是个难熬的冬天。

这一年,几乎是第一阵秋风刚刚吹起,大别山就进入了严酷的寒冬。山和树和人都静默着,蛰伏着,在风雪中艰难地等待着未知的春天。

雪花大如席,吹落轩辕台。凛冽的西北风飕飕刮着雪片,卢骥轩抱着枪靠在一个雪窝子里,强打精神,却总也不能把目光集中到一个焦点上。过了一会儿,四周还是没有动静,除了风吹雪落,万物都睡着了似的,这样的天气,连小动物也不肯出来觅食了。他渐渐垂下眼皮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已偷偷做了逃遁的准备,可又猛的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来的振奋,把眼睛蓦然睁大。

困在山上的县委机关和游击队都濒于断炊,伤员的口粮尚且不能保证供给,全须全尾的游击队队长卢骥轩肚子里更是没有一粒米。这使他感到非常羞愧,倘若虞章华还在,总能给他们搞到一点粮食和药品。可是现在,全排的人都指望着他,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敌人利用暴雪封山之际大搞“雪地搜山”,筹粮变得愈加困难。白天是最危险的时候,卢骥轩不敢眨眼,万一遇上搜山的敌人,如果来不及撤退,他身后的伤员一个都跑不脱。吴幼菊跟他说,放心吧,如果敌人来了,她们就算爬,也要把伤员都背在身上。卢骥轩很感动,这些姑娘跟着他,吃野菜,嚼草根,穿密林,卧冰雪,在饥馑和苦寒的撕咬下面黄肌瘦、瑟瑟发抖,身体里却仍旧潜藏着惊人的能量与热情。他不禁难过地说:“我,我对不起你们……”吴幼菊一甩头发,斜眉瞪眼地打断他:“这是什么话!”

红军主力部队北上长征后,留在山南的这支队伍被反复“清剿”。为牵制敌人,县委在组建山南游击大队的同时,将地方党政干部中的女同志、原红军医院的部分护士和红军家属三十余人编成妇女排,由县委委员卢骥轩具体负责,坚守在轩辕台。卢骥轩是妇女排中唯一的男性,这让他不仅感到责任重大,而且动不动就会生出莫名的负罪感。

吴幼菊她们倒是劝他,现在白匪剿的是红军,并不独独是我们妇女排,大家都没有吃的,凭什么我们妇女要搞特殊?话是这样说,可卢骥轩心里还是不得劲,他宁愿自己挨饿,给姑娘们搞一点特殊,可眼下的情况,就算他把自己饿死,姑娘们也吃不上一口粮食。他一想到这儿,就恨不得拿枪托敲自己的脑袋。心里总有个声音,钢丝一样绞着他,偶尔撑不住,想打个瞌睡,那声音便陡然冒出来,吓他一跳。他那莫名其妙的睡症算是彻底痊愈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觉,有时候上下眼皮一沾,便吃痛似的弹开来,强迫自己盯着对面随时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危险的雪地,两眼只是茫然。

那段日子遇到了太多的杀戮,不独独是卢骥轩他们的人遭毒手,他们的敌人也不好过。每天都是杀人放火,谁也不肯服软,就这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山上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呛人的血腥味儿,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

他原本是个软心肠的人,这时候也一点点变得硬起来——要是不把心变硬,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他哭着埋了周老爹,埋了吴勖,后来还埋了周廷顺。那个嘴唇上还没有来得及冒出胡髭的少年,牺牲的时候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树梢冒着烟,行刑的还乡团说是点天灯。这样的酷刑用在一个孩子身上,他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肝肠都一寸寸地被生生扯断了。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呢?可是,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赶到的时候只能替这孩子收尸——周廷顺是道区儿童团骨干,为保卫苏维埃献出了年仅十三岁的生命。

起先遇上不幸的事情,卢骥轩还会哭一场,可是他的眼泪没有换回任何人,所以到后来,他再也不哭了,只剩下心底里深深浅浅的痛。

他抱着枪靠在雪窝子里的时候,还会想起周廷顺那张红苹果似的小脸。那小脸红通通的,总是晕染着兴奋的潮红,它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盘,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那是近乎本能的图腾,起初是从哥哥们的身上懵懂地看到一种喷薄的力量,后来慢慢地,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斗争越来越残酷,那被唤醒的孩子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拿来投入勇敢的战斗了。他们这些孩子呀,是时刻准备着做将来的主人的,因而把参与这场伟大的斗争看作自己应尽的本分。这是最使卢骥轩感到心痛的地方。如果周廷顺是他的弟弟,他不晓得会不会拉住这孩子,用温暖的大手盖住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并且躬身告诉那对天真无邪的眼睛:“你安心做你的小孩子就好了。”

事实上,在苏区,没有孩子是绝对安全的。

所有七到十六岁的孩子都有一根四尺长的红木棍,他们站岗放哨,盘查往来路人。如果你没有介绍信,想走进任何一个村庄,都会先被他们押送到当地的苏维埃政府。就算是最宁静的乡村的夜晚,孩子们也不肯疏忽自己童子团员的责任。他们悄悄地摸到村头屋后,组成“听话队”,躲在某个可疑人家的墙根儿下,偷听这家人是否说了反动话。对于那些逃跑的反动派,他们更是比大人还要警觉,因为他们的职责就是搞到反动派是否在夜间偷偷潜回村庄的情报。除此之外,孩子们还很认真地反对浪费,禁止烟酒;反对封建迷信,禁止烧香烧纸;他们锻炼身体,积极参加少年先锋队,揎袖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反动走狗”的口号,把红旗插遍村落山冈。

卢骥轩很清楚地记得周廷顺带领几百个孩子高呼口号的样子,那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场面,简直和周廷三领导暴动时一模一样。

西镇暴动后没多久,区苏维埃和十三个乡级苏维埃政府相继成立,周廷顺毫无悬念地被推选为西镇儿童团大队长,一时麾下集结有数百名和他一般活蹦乱跳的队员。与他大哥周廷三的一○七团不同,周廷顺他们童子团的装备不是闪亮的钢枪,而是涂成赤红色的木棍。在西镇儿童团成立大会上,手执红木棍的周廷顺跳上几张方桌拼凑成的临时讲台,虎虎生风地挥起了胳膊:“各位兄弟姐妹,俺们童子团成立了,每个童子团队员,不再是父母面前的淘气娃,而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三百多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站在台下,欢声雷动地拍着巴掌,让周廷顺扬起的小脸上迸发出夺目的光彩。那些借着送孩子的名义赶来看热闹的成年人,还从没有见过这样能说会道的娃娃,你看他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把“穷人为什么这样穷,富人为什么这样富”说得透彻明白,让很多一辈子蒙了双眼苦作的大人也被撩拨得心明眼亮。有人叹道:“俺家的娃娃什么时候也能这般有出息哟!”便有人拿来当笑话:“呔!你也配?那是周家的娃娃哩。”

周家的娃娃,似乎天生就是领导者。他们对于革命有着极敏锐的触觉和超前的理解,使卢骥轩这样时常犯糊涂而不够纯粹的人感到惭愧。

等到周家的老二和老三回乡,正赶上主力红军整编发展,他们也扛着枪走了。周家那间狭小局促却孕育了西镇最初的革命种子的榨油铺,只剩下一老一少。

由于当地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地方豪绅联名致电国民党反动派中央政府,恳求“立震天威,火速调军痛剿,以遏乱萌,不胜急切待命之至”。保安大队长鲍平安在城门口开了“人肉铺子”,两把嗜血的铡刀,每天都要铡死十余口人。他恶狠狠地放出话来:凡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一心跟着共产党犯上作乱的,早晚拉来他的“人肉铺子”——喂刀。按周老爹的意思,世道不太平,孩子他娘走得早,他靠一间榨油铺养大四个孩子,度荒躲灾,已是天大的福气,从没想过要满门忠烈。只是孩子们大了,心思也大,他拦不住,要想后悔不该借债送他们出去念那么多书,却也是不能了。他一辈子并不识字,家里却藏着成摞密密麻麻的文件。孩子们干着杀头的差事,他也怕,不过当西镇沦为炼狱之后,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

这一天的太阳是黑色的,似乎还没有升起就已经含恨死在当空。不知道被进剿了多少次,铺子早就开不下去了。镇上的人家,哪一家没有被烧掠过呢?周老爹稀疏的白发几乎可以数得清根数,但还勉强覆在头皮上,他自嘲地笑笑,哈,像是剿而不灭的几粒火种。革命的道理,他也晓得几分哩。仲秋的田野一片疮痍,无人耕种和收获,“劫耕牛”“毁青苗”,那些被浪费在季节里的种子都沉睡在土地深处。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

在马叉河,“跑反”的周老爹被“铲共队”逮住了。

其实他是不想跑了。这样的日子使他厌烦,他总是在跑,往山上跑,往河边跑,往林子里跑,往无人的地方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把隔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呕了出来。他一面想着从前贫瘠的安稳,一面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藏好,手脚哆嗦得像是并不属于自己。他将文件藏得很妥帖,就算白匪把他的房子再烧一遍也不怕。他花白的头颅迎着风抖得厉害,看向旷野里黑色的鸦群。

他与它们对视着,摊开手脚,袒胸露腹地躺在大地上,以这种精疲力竭的回归,来拒绝仓皇的日子里无休无止的“跑反”。活了大半辈子,他似乎还没有搞明白自己身处的这个世道。那些人对他张牙舞爪,向他逼问情报,他说不出来。他只是个不识字的老头儿,本本分分地做一点小生意罢了。啥是情报呢?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共产党,这算不算情报?就是小四子,那个还没来得及长开的小不点儿,也和共产党脱不了干系。儿大不由爹,他们做的事他并不懂得,但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儿,他自然是贴着心头护着,就像保护那些看不懂的文件一样。保护好党的文件,就是保护好他的儿了。这一年秋风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走了。走得好,越远越好,他一直替他们捏着把汗,这回把怦怦跳的心放进肚子里吧,他闭上眼睛,皱成一团的脸上有了笑模样……

卢骥轩埋周老爹时,简直被那笑魇住了。

接连好多天,他脑子里都是周老爹皱巴巴的笑容。

卢骥轩走到西镇的小街口,向东转,走两百米,左首边,打着黑色棉布帘子的那家就是周记榨油铺。他看着已经是一片废墟的那处所在,两只拳头捏紧,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却不觉得疼。这里太熟悉了,坐河朝山的当街铺面,屋后是紧靠河沿的两棵茂密的椿树,若是同志们来,顺着一处狭长的厕所由后门进屋,来去皆可掩人耳目。周老爹做生意时总要支棱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革命,毕竟是没本钱的买卖,屋后这些迎来送往的秘密行为,若被当局拿住,下场必是血溅五步。然而老头儿还是极认真地为他们站岗放哨。他们走时,他也总是笑眯眯地关照:“慢走。”

卢骥轩记得老头儿的那声“慢走”,还有他塞进自己怀里的半包点心,温温热热的,似乎还带着刚起锅的热乎劲儿。然而永远不会再有那样的情景了,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滚烫的泪水滴到襟子上,很快被西北风吹得冰凉。

又是西北风,刮得凛冽而薄情,在白地里旋起一阵雪沫,迷住卢骥轩的眼睛。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结果把脸上抹得湿漉漉的。

山上能吃的都抠挖出来吃了,现在只剩下满山的雪。他抓了一把冰冷的雪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来。那味道又凉又涩,透出一股埋葬一切的凄苦。不远处,王春芳压着嗓子在唱歌:“山沟石洞是我房,树枝稻草盖身上,山菜野果能当粮,三天不吃打胜仗……”她的嗓子好,唱起山歌来婉转悠扬,伤员们都爱听,缺医少药的时候甚至能用来镇静止痛。但是现在,山菜野果也早就没得吃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细听起来,似乎还能听得到嗓子眼儿深处因焦虑和忧愤而迸溅出来的缕缕血丝。

王春芳不是西镇的姑娘,但这几年她和西镇牢牢地黏附在一起,甚至有了入血入髓的关系。她的西镇口音越来越地道了,外人简直听不出分别来,还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西镇人。要是有人问起,她就大大方方地说,她是西镇的媳妇儿。再问她是哪家的媳妇儿,她便咯咯地笑起来,说是老革家的。“老革家,晓得不?全西镇没有不认得我的。”她笑得灿烂,眉眼弯弯,闪着光华,在好看的脸盘上画出一对喜庆的鹊桥,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她说她嫁给了革命,卢骥轩不知道那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说起来,他和她倒是一直在一起工作,比她和虞章华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些。

那年一○七团南下,卢骥轩没有跟着部队走,因为虞章华被抽调到三里坡刚刚筹建的军需处,他也被点了将。虞章华打仗差点火候,他天天喝酒,喝得眼花手抖,拿枪的时候尤其控制不住自己,越想瞄准目标,越是抖得自己眼晕心慌。为了不让虞章华这毛病耽误革命,张子诚推荐他去军需处报到,专门负责一条供给线,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上级信任他,长枪不让他摸了,给他佩了一把匣子枪,用来防身,打得准最好,打不准也就那么回事儿,自己为自己负责吧。虞章华挺高兴,把卢骥轩也捎带上了,说是他俩打配合,一个顶俩,两个顶仨。从花剪径来西镇投奔革命的王春芳算是编外人员,她整天跟着虞章华,虞章华甩不脱,正好白使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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