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仍在开(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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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地方的直觉我以为可用心跳作比照。从高铁窗外一看到连绵的华山,我的心就跳个不停,没条件量血压,估计血压至少增高到了一百三。这次采访全军标兵英雄连,本不该我来,年过五十,生命的光华暗淡,再顶着近四十摄氏度的烈日到部队,身心疲累不说,单只看到接待方的眼神就够难受的了。不是我敏感,五年前我下部队,采访那些跟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官兵,有一位上等兵就口无遮拦,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首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来采访呀!望着四周一个个嫩得能掐出水的面孔,自己在这样无论采访还是被采访的队伍里,确实太苍老了。心虽受到不小的伤害,但我还是以妈妈般的慈祥笑着对他说,老年人也应与时俱进,跟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才能永葆青春呀。

可一听这次采访的部队就在华山脚下,我感觉身体就像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巨浪推动着,日也思,夜也想,又不由自主地出发了。

当兵三十余年,采访无数,皆大同小异,不外是开会、介绍情况、群体采访,我每次都喜欢一个人去看,去听,去问。比如这次,我会查看官兵宿舍门上是否有灰,会仔细琢磨他们床头的座右铭,会随意拉开床头柜检查物品摆放是否整齐,会打开学习室任何一台电脑,想看看年轻的士兵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检查,是很想知道现在年轻的兵跟我们当年有何不同。

说实话,每次收获都在我意料之外。

第一天采访,本子就记了四五十页,写一部中篇报告文学不在话下。工作有底了,心就松弛了,一看住处离华山只有八百米,吃过晚饭,便欣然前往。

好多年没来了,没想到华阴热得让人受不了,头上汗珠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前胸后背全湿了。是因为全球变暖了,当年没有这么热,还是因为那时年轻,耐热?心里不停翻腾着,可我仍然顶着烈日,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奔向华山。路两边大树很少,饭店却挺多,臊子面、油泼面、肉夹馍的招牌极其醒目。我咽了一口唾沫,来回躲着疾驰而过的车辆。大多是东风、长铃之类的拉货车,上面不是载着好几层货物,就是堆成山般的一捆捆蔬菜。华阴改市了,可仍跟三十多年前一样,除了高楼多些,其他好像没怎么变。

也不尽然,一进华山景区,看到广场上睡卧的陈抟雕像,广场上绿茵遍地,跳舞的大妈们,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跳舞的女士们,穿着白裤子粉色T恤,正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音乐声中载歌载舞。玉泉院已关门,我一时分不清从何处进山。穿过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最后在路标的指示下,终于找到了进山的路。

一入山道,心里就踏实了,三十二年前,我们就是从这条路上山的。我、班长,还有我们班其他战友。我们也是吃过晚饭,踏着夜晚的树影进山的,记得那时路边有不少卖山货的小摊,还没到回心石,女兵们都爬不动了,吵闹着要回去。只有一位女兵不说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望着远处的华山,双眼微眯着,一只手拿着无檐军帽扇凉。

一听到大家吵闹着要回去,一向好强的班长急了,这个红脸蛋儿的甘肃兵比我们大两岁,领导专门把她从野战部队调来带我们这批新兵。她不但军事素质强,还能把坦克开得四处跑,她当我们班长,我们很是服气。内务、队列,她什么都要争第一。看到别的班没一个人掉队,她就吼道,你们是不是三班的兵,要不是,就回去;要是,就跟着我,到东峰看日出!在部队,班长一声令下,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无条件服从。无奈之际,我们就朝一向笑眯眯的指导员求助。在新兵连他以温柔著称,而且又是干部,比我们大七八岁,成了众女兵撒娇的对象。比如匍匐前进时,前面有水,我们长长地叫一声指导员,他就会给班长说,陈班长,让大家休息一下吧。再比如吃饭时,我们咽不下水煮大白菜,他会让炊事班班长给我们每位女兵饭盆里加片肉,还叹息着说,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加些营养。可在华山半山腰,他口气虽柔,却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说,是不是好兵,上到山顶就一目了然了,对不对?姑娘们,就当一次急行军,电影《智取华山》看过吧?在解放军面前,还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上不去的山,对不对?再说,西峰上还有劈山救母石呢,你们不去瞧瞧?电影《宝莲灯》多好看,那把斧子,真的神奇得很哟!他说着,把我们一一用目光鼓励了一遍,仍是微笑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挤得没了缝。

于是在女班长的命令声中,我们九个女兵,被分给了班长、副班长、党员、老兵。包干儿到人,谁负责的人掉队,哼……班长说到这里,冷冷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后面的话没说,我们就懂意思了。你拉我,我拉你,踩着地上的影子又往上爬了。

指导员劲儿大,拉的是最弱的我。可那时男兵不能拉女兵的手,这是新兵连里不成文的规定,指导员虽然比我们大好多,也须遵守这规矩,他从身后的挎包里掏出背包带,往空中一抛,丢给了我。看来他早就预备好了。

我拉着背包带这头,指导员拉着那头,他走一步,扯一下,惹得上山的男男女女游客像看西洋景。爬了三个多小时,到四点多时,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上到了东峰,可天阴着,一点日出的迹象都没有,倒是风吹得我们站都站不稳,生怕从山顶掉下去。班长怕我们感冒,给我们每人租了一件棉大衣,而她仍穿着短袖军装。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可谁也不愿穿那件不知多少人穿过的油腻腻的军大衣,我们戴着刚别上帽徽的无檐帽,穿着刚缝上领章的淡绿色短袖军装,顶着寒风,腰板挺直站在东峰顶上,班长一说“茄子”,我们马上也跟着喊了声,摄影师就在这时按动了快门,给我们拍了一张“全班福”。

对的,我们没有一个掉队。虽然在路上,我们边往上爬,边不停地骂班长,还哭了好几通鼻子。吃完了指导员给我们买的几包饼干,虽然我们没有看到日出,可照片上的每张脸都是阳光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十八岁呀,十八岁的岁月在那张黑白照片里永远定格了。

照片上的我们穿着八五式军服。我刻意强调军服,是因为好多人都喜欢六五式军服,就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穿的那套军服,可我更喜欢八五式军服,女兵都戴无檐帽,帽徽是五角星,但上面是写着“八一”的。领章是红绒面,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八一”。八五式女军官服就更漂亮了,大檐帽上缠着红圈,系着灰丝带,肩上还有别致的肩章,金黄色的铜扣比我们的黑扣子漂亮多了。

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的帽徽领章,是因为我怕我再也想不起它了。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多事都淡忘了,只有用文字记下来,我才确信我曾经有过美丽的岁月,有过那花朵般艳丽的芳华。比如,那张我最珍爱的华山合影照到哪里去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清楚地记得班长给我们每人洗了一张,我小心地别在日记本的封皮里,然后锁进皮箱,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现在没有了它,我反复地回忆都想不起来那天我们是几点上山的,又是几点下山的,而我们的战友,除了女班长还有那个没人帮忙一个人爬到山顶的战友,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了。女班长在带新兵连时睡在我下铺,前几年到北京看病时还找过我,头发全白了,人瘦得我都不忍心看。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叫诺布朗杰的诗人写的诗:还没动笔,那没写完故事的人,一语不发就谢世了。

我可不想有他那样的遗憾。

2

正当我气喘吁吁地伏在五龙桥栏上,瞧着山下淙淙流过的泉水,回忆这水当年是否也如此清澈时,忽听到一声,是你吗?小因,林小因!声音大得令行人纷纷驻足注目。

我回过头来,发现一个中年女人,跟我一样,齐耳短发;跟我一样,走得气喘吁吁。跟我不一样的是,她化着妆,丰腴的脸在落日下油光发亮。

你是……哎呀,妈呀,真是你呀,小因,你没变,还是不化妆。还是那么瘦。对了,还是那么傻乎乎的。哈哈哈。

望着这张阳光的脸,我忽略了她的直率,在记忆的大海里极力搜索着这个忽然而至的面孔。

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但我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她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胖胖的手上也是汗津津的,我是张芳华呀,张芳华,你咋还这么呆头呆脑的。她边说边使劲晃着我的双手。

张芳华?张芳华?我忽然想起来了,你是张干事?

对呀,我原来在咱们师炮兵团,后来到师里开新闻报道会,我在你宿舍住了十天,你给我做了一顿饭。我的娘呀,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饭了。我给你做了条红烧鲤鱼,一条三斤大的鱼,你可是吃得干干净净的。你房间的布置我现在还记着,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灰色的皮革沙发,一个双眼会动的穿着红色背带连衣裙的布娃娃。对了,桌前墙上还挂着一幅画:一条大路通向远方,两边绿油油的森林像把伞,遮得一条路慢慢重合,绿到了尽头。

真是口才极好的张干事,她是从地方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入伍的,比我早一年分到师里,不,准确地说,是分到了师炮兵团。炮兵团只有她一个女干部,把她分到那儿,听说还有一个段子呢。据说她到师里报到后,在招待所住了半个月还没接到分配单位的通知。有天她急了,就买了一瓶当地名酒西凤酒、两条金丝猴牌香烟来到师家属院。问人,政治部周主任家在哪儿?有个中尉告诉她,周主任家在三楼,301。她敲开门,一个穿着背心有好几个洞的中年人问找谁,她说找周主任。那人说,楼下。她提着东西到了楼下,这次是一个比楼上年长些的男人。张芳华心知肚明,笑着边提着东西边进门说,这是楼上周主任让我送来的。原来楼下是副主任,一听说她从楼上主任家里来,马上让她提着东西出门。后来,她就分到了团里。我跟张芳华熟了,问她可有此事。

哪个这么编派我,我参军就是要到野战部队去体验生活的,炮兵团虽然离市区远些,可我是万花丛中一点红,三千宠爱在一身。你不相信,到我们炮兵团去看看,就知道我在团里比公主还公主,战友们像爱护我们的大炮一样宠爱着我,值班有人替,劳动更没我的份,每天上班,茶水都有人给我沏好了。

公主拉着我的手,连珠炮般地问我现在在哪儿上班,离婚了吗,孩子多大,什么级别……我说,你还这样说话没分寸,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家离婚了没?

她笑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因为咱们战友有四五个都离婚了。你知道吧,你们师医院的李依然,还有住你隔壁的刘医生,就是那个整天爱唱“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的四川兵,都离了两次婚了。

张芳华到师里开会不久,就凭着一年在报刊发表了五十九篇新闻稿件、比某位师宣传科干事仅差一篇的佳绩,从团里调到了师宣传科,至于那位师宣传科干事容我以后再说。张芳华跟我都住机关单身宿舍,她在师宣传科当新闻干事,我在师后勤部政工科当干事。

我调走时,把宿舍里刚买不久的长沙发给了她,她高兴坏了,不但给我包了西葫芦、香菇两种馅儿的饺子,还骑着自行车,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说,你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你建议我把发表的文章给政委送一份,我还调不到师里呢,师部离我家只有五公里。现在我就可以在城里安家了,我都二十六岁了,再不结婚就没人要了。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俩同时发问,还是她嘴快,立即做了回答。原来,我走后,她在师里一干就是十年。野战部队什么都得会,射击、手工标图、卫生救护、按图行进、携枪一百米障碍跑、跑三公里,一路努力,升到了副团级。后来她随丈夫调到了南方,分了大房子,可南方再好,还是吃不习惯,两天不吃面,感觉活着都没滋味。谁知部队改革移防,梦想成真,她又回到了梦想开始的地方,真是山不转水转,我又转到了华山脚下。部队番号变了,但住的还是原来咱们老部队的院子。

我的天,你是说你就在咱们师部上班?

对呀。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那我得到师部去看看,多少次梦到了老部队,梦到了老战友,好想大家呀。对了,那你爱人呢?

马上退休,退休后就过来,我再干两年也退休了。在退休时回到老家,也是组织的恩典。儿子呢,大了,已经工作了,不管他了,找对象的事咱说了不算,只要不找个姐姐回家,就由着他了。

姐姐?

现在年轻人都爱找姐姐,觉得成熟、懂事,会照顾人,最好再有房子有车什么的。我儿子的同学,好几个找的都是姐姐;还有人找了离婚带着孩子的,把他父母急得够呛,可儿大不由娘,没有办法。对了,你孩子呢?怕也成家了吧。

我儿子,唉,找的对象我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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