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喜家的乡村故事 (中篇小说)
作者: 李春平1
艾可喜的牛丢了。牛丢了,艾可喜的魂就丢了。魂丢了,艾可喜的命就丢了。找牛,就是救命。
牛是在半岁时从养牛大户家买来的。牛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艾可喜的视线,他手机上的屏保就是小公牛的照片,他说这小牛有英雄气质,能给他带来好运。以前他喜欢开着二手红旗车上街,便于装东西。小牛成了他的新欢之后,凡是到镇上购物、办事,或是走亲访友,他都会把小牛带上,小牛会像宠物一样陪伴在他的左右。月河镇是个小镇,也是个古镇,小镇老而不朽,曾经是通向汉口的水路码头,依山而建,傍水而筑,一条水流湍急的月河滚滚东去,汇入汉江,将镇子一破两开,两边都是曲里拐弯的街道、随坡就势的房屋,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间隙都是曲径通幽之地,凡是拐角处都是引车卖浆者之流。镇上的诗人说这就是诗意。艾可喜说,如果这些街道全是直的,那就没有味道了。五十岁出头的艾可喜长相和善,并不像个农民,同龄人都是满脸沧桑,他看上去很年轻,很干练。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出门。春夏季节,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胸前或背后总会有一抹黄土和草屑贴在上面,画龙点睛地昭示着他的农民身份。艾可喜就喜欢牵着小牛在诗意浓浓的小镇上穿梭。见到地摊上的菜,小牛就直接下口开吃。随和的摊主觉得它可爱,抚摸一下,开玩笑地说:“你也太把我当自己人了,一点都不客气。”计较的摊主就要索赔,吃一口算五斤。带着它去一次,艾可喜就要给它交一次伙食费。为此,艾可喜每次出门前都会准备一些零钱,供小牛消费之用。他说他的小牛是镇上的动物明星,它一出场,总会引起围观,特别受到小朋友的狂热喜爱。于是镇上就冒出了一条顺口溜:月河镇,一大怪,公牛当成宠物带。镇子里那些遛狗抱猫的男男女女们,见到拉着小牛的艾可喜就忍不住笑,他们的狗狗会欣喜若狂地凑上去闻小牛的屁股,而小牛则一脸傲慢地置若罔闻。艾可喜则更加不屑地说:“你们遛的那个玩意儿太小了,没劲。”有一天,派出所的警察出现了,对艾可喜说:“大伯,你每次带你的牛上街,影响市容,也有安全隐患。”艾可喜不开心了,说:“你凭啥不让带牛上街?”警察说:“因为牛不是宠物。”艾可喜说:“那牛是啥子?”警察说:“牛是庞然大物。”艾可喜说:“你拿文件来。文件规定牛不能当宠物,我马上把它牵回去。”警察若有所思地说:“你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呀。”艾可喜说:“不是我不讲理,是你没有说服我。”警察奈何他不得,吊着脸走了。不过,从此以后,艾可喜再也没带过牛上街了。牛慢慢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庞大的体型成了交通的障碍物。五年来,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公牛长得肥肥壮壮的,要身材有身材,要力气有力气,家里的几亩地就靠它出力。
可现在,这头牛丢了。
最先发现牛不见了的是艾可喜的老婆。她听见母鸡咯咯地叫唤,知道它又下蛋了。母鸡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一下蛋就为自己“歌功颂德”,唯恐他人不知,从鸡窝里迈出的步伐都散发着成就感。她就到牛圈去看鸡窝,一看鸡窝里有五个鸡蛋,蛋上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她喜欢这种收获的感觉,喜悦之际,忽然意识到不见牛的影子,拴牛的绳子大半断在木桩上,明显是挣断的。平时,牛就在圈内和圈外两处地方活动,不会跑到其他地方。现在,牛圈是空的。
艾小艺和艾可喜走过来,面对牛圈发愣。五年来都没乱跑过的牛,怎么会突然跑了呢?
在楼房的拐角处,80多岁的爷爷坐在藤椅上呼呼大睡,梦里见周公去了。藤椅上方的边缘垂着悠长的丝丝银发,淡化了几分原有的仙风道骨,但依然还有神仙打瞌睡的感觉。两只蚊子重叠着在他的额头上作威作福,他也浑然不知。艾可喜走过去,先赶走蚊子,然后把父亲叫醒:“你看到牛没有?牛不见了!”
爷爷睁开眼睛,说:“我坐在这里抽烟时,它在吃草。”
“拴了绳子没有?”
“不记得了,”爷爷说,“那么大个东西,能跑到哪儿去?我算算,看它跑哪个方向了。”爷爷看看天色,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动起了指头,俨然一个职业算命先生的做派。
艾可喜说:“你莫算了,你就没有算准过。”
艾小艺的目光从爷爷脸上移动到父亲脸上,然后粲然一笑,脸上的小酒窝浅浅地旋转了一下,说:“我早就说过,家里房前屋后要装个监控,你说爷爷就是监控。这下好了吧,监控失灵了。”
艾可喜见女儿眉飞色舞的样子,不解地瞪了她一眼,说:“看你这样子,好像牛丢了很开心?”
艾小艺又嘻嘻地笑起来,说:“不是不是。我也着急。”
艾可喜说:“你这人着急很怪,着急得笑逐颜开。啥品种?”
艾小艺说:“你要让我伤心才开心是不是?只要人好着,牛丢了算什么?《论语》讲: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就是孔子的仁爱精神。”
艾可喜说:“又给老子讲学问。”
艾可喜的老婆匆匆忙忙从屋子里出来,冲着他们直吼:“你们父女两个,只晓得斗嘴。能不能正经一点?都是没大没小的。”
艾可喜说:“你看我是正经人吗?”
艾小艺看着父亲怼母亲的样子直乐。
艾可喜歪着脖子问老婆:“那你说,现在咋办?”
老婆说:“赶紧找牛呀!”
2
艾可喜是月河镇新桥村的村民。祖上是书香门第之家,出过状元、县官。之后被划为地主。因为成分不好,艾可喜的父亲三十好几才找到对象,也是一个地主成分家的女儿。艾可喜母亲去世较早,是父亲把他们兄弟两个拉扯大的。他从小就很聪明,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可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力,艾可喜长大之后,读书成了副业,劳动成了主业。勉强撑到高中,连高考都没参加,就回家务农了。学校满心希望他在高考中为学校争光,换来的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惋惜。小他五岁的弟弟艾可贺倒是更聪明更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初中时候就被省级重点中学掐尖要走了,还为他免去学费。送弟弟去学校的路上,艾可喜对艾可贺说:“我们家的情况你都明白,父亲也是一把年纪了。我们兄弟俩不可能都在外面读书,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劳动,供我们上学,这是不对的。我俩应该各有分工。你负责好好读书。我负责养家糊口。如果读不好书,是你的责任;如果养不了家,是我的责任。”
艾可贺倒也争气,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京城名校,留校任教,娶了个博士媳妇,36岁便是大学教授了,是国家什么计划中的什么人才,学术头衔一堆。他每年带着老婆和女儿回来一两次,待两三天时间,看看父兄,看看山水。他在本地没什么同学和朋友,小时候认识的人,也基本上没有来往。艾可喜有一儿一女。儿子艾小我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刚刚工作就考上了博士。女儿艾小艺大学毕业后在南方打工一年,挣了一些小钱,觉得没意思,回家了。她说她骨子里有乡村情结,所以回来了。艾小艺学的是网络与新媒体专业,文学学士,房间里布满了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一幅一幅的条屏。她说室外有山水画,室内有田园诗,她就生活在诗画之中。其实她回来也没有具体发展目标,平日就在镇子和县城里晃荡,跟同学一起玩耍嬉戏。抖音流行之后,她玩起了抖音,见到农村的什么都直播,起名“乡村故事”,一年内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网红,开始为本县的专业户带货,把这里的腊肉、蜂蜜、山核桃往外推销。收入不丰,但养活自己没问题,还可以支持哥哥读博士。
女儿有她自己的事,艾可喜和老婆只管种地,原本他家只有一亩多地,倒也弄得精致而高产。他有本事把各种庄稼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让土地成为一条不断成长变化的彩带。城里人来乡村旅游,看到他的庄稼总是别出心裁,有几分艺术匠心,就特别欣赏。女儿对游客介绍说:“我爹这个人,种地都要精心构思。”
艾可喜则说:“别人家的耕地种庄稼,我的耕地种风景。”
老婆说:“你就会吹。”
艾可喜说:“我种的风景就是风景,不是吹出来的。”
后来,邻居家在外做生意发了财,举家搬进了城里。两亩良田撂荒了。艾可喜觉得可惜,就跟邻居商量,你家土地几年不种一颗粮食,不如我给你一些钱,我来种。你随时想种,随时收回即可。邻居说,咱们祖祖辈辈的老邻居,说这话就见外了。土地闲着会变坏,杂草多了就成了瘦土。撂荒之后再耕种,得花几年时间恢复肥力。你种我的土地,就能保持肥力,我还得感谢你呢。突然增加了两亩土地,超出了他家的劳动能力。于是艾可喜就四处打听,买了这头小公牛。
小公牛那黄黄的毛发光泽极好,像是涂抹了一层油脂。女儿把刘海儿染成米黄色的时候,艾可喜对女儿艾小艺说:“你那个颜色还没有我牛儿的颜色好看。”
艾小艺及时回应了一句:“可它会叫你爹吗?它会给你端茶递水吗?”
艾可喜说:“两码事。扯远了。”
父女俩在线下吵嘴,有时在线上也斗嘴。艾家有个微信家庭群,群名叫“一个充满爱的家”,群主是艾可喜。老爷子门下八口人,爷爷手机的功能不行,没有进群。所以家庭群里只有七个人。艾可喜这边四个,艾可贺那边三个,群里三个博士,说话不多。群里每天早晨有个习惯,艾小艺管它叫“群规”:晚辈都要向长辈请安问好,说几句闲话,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因重要事情不能问好在群里吱个声。如果某人过生日,就在群里过,以获取现场感。鲜花、蛋糕、祝福,生日礼物,样样齐全。所以,尽管七八口人分布在天南海北,艾可喜通过微信群把他们联结起来,群成了他们的网上故乡和精神家园。
这天上午,艾小我在群里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艾小艺马上口占一条顺口溜回复哥哥:
刚刚发现丢了牛,
老爹满脸是忧愁。
十万大山何处找?
只见风景不见牛。
艾小我回复道:
妹妹赶紧去找牛,
要为老爹解烦忧。
十万大山皆有路,
风景里面藏着牛。
艾可贺的女儿艾小艾还在读高中,见哥哥姐姐说得欢,也加入进来:
遥知伯父丢了牛,
无力为之解忧愁。
独牛进山当自返,
家园最终是归途。
然后,发了一头大黄牛的照片。
3
一家三口迅速进入了“战时”状态,换衣服,换鞋子,拿木棍,戴草帽,找牛去。
丢了牛,对艾可喜来说是个闪失,是个生活小插曲。对艾小艺来说是个绝妙题材。她准备好了全套手机拍摄的设备,决定不忽略任何细节,一路跟踪父母去找牛。全家四口人,六部手机,爷爷用的是老人机,只能打电话。艾可喜的手机是自己买的。艾小艺妈妈的手机是博士妯娌妹妹送的。艾小艺一人三部手机。她原本只有一部手机,因为拍抖音的需要,教授二爹艾可贺送了一个,博士哥哥艾小我送了一个。艾可贺对侄女说,要用专业精神使用专业设备。艾小我对妹妹说,抖音制作者必须贴着生活的脚步走,从人间烟火中发现时代,然后生发意义和趣味,那就自成高格。
这里是巴山腹地,重庆、湖北、陕西三省市交界处,旧社会是各种悍匪出没之地。前些年通了高速公路,与国道、省道和乡村公路连接起来,便是四通八达了。可是,艾家的四面都是茫茫大山,上哪儿去找牛?牛究竟往哪儿跑了?这是个问题。三人在房屋东侧一边张望,一边面面相觑。
艾可喜家住在月河边上,离房屋半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桥,直通对岸。牛上公路到对岸去的可能性不大。
房屋的后面是山,左右都有路可以进山,艾可喜平时放牛最多的时候,是从右边进山,那里草木茂盛,食源丰富。艾小艺观察了一下地形,然后说:“最有可能从这里进山了。”
艾可喜说:“那就先从这里找找。”
三个人就从右边的乡村公路进山了。沿路前行,边走边看动静。他们像是巡山的,又像是游山玩水的。没有看出什么动静来,也没有看见牛的影子。
艾小艺沿途进行抖音直播。走在后面的她,镜头里全是父母的影子,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青枝绿叶,以及相互纠缠的荆棘丛。她说:“爹爹的小情人不见了,爹爹的小情人是谁呢?就是我们家的公牛。中午在家里时丢失的。现在我们全家上山寻找。”
艾可喜的话进入了同期声:“只要看到新鲜牛粪就有希望了,说明它从这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