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运(上)

作者: 蒋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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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的秋天不像江南。江南的秋天,色彩带着水光,带着韵致,带着灵动,长堤烟柳,翠滴红飞,仿佛伸手就能捉住、接住、牵住、扭住;西安的秋天,硬朗、粗犷、大气,多少还有点躁性与厚重感,肃穆庄严。

瓜果飘香。猕猴桃、石榴、葡萄正当令,多汁好吃。灯笼般的红枣,脆生生的,像裹了一兜蜜,从嗓子眼儿甜到心里。公园、路边顶多的是菊花,黄、红、白、紫、雪青、仙灵芝(菊花的一种),雍容华贵。

僻静的角落里,满枝的桂花馥郁撩人,不经意间灌进一鼻腔,直逼腑脏,恰似灌进去一壶醇厚的老酒,醉得人挪不开步子,歪斜上前,吸了又吸,心神在那碎碎的花骨朵儿上迷失、消融,融成一点、一芽、一窝金。

有心采摘的,拿着刷子和竹铲,把它们收进竹篮或箩筐,回家风干,便可做香囊,酿桂花米酒和做点心。这一口,江南人吃不够,西安人吃着,会感到又齁又腻,少了麻辣味的那种纵深感——胸膛中烈火上下翻腾,吱吱撕裂的快意。

梅竹的血脉,一半江南,一半西安。她父亲是本地人,妈妈生于陶都宜兴。她的名字就取自宜兴的两大土产——竹笋和杨梅。她外公从南京来到西安,任了大学校长后,全家跟了来,妈妈是在这座古城念的高中和大学。日常饮食,汤汤水水,以清淡、河鲜为主。外公宠母亲,曾尝试变换口味。糯米、虾蟹、干丝、小笼包子,红茶、果酒、米酒,四时不断。中秋节到了,就做桂花酒。

梅竹给小姨江果带来几坛桂花酒。她妈是老大,江果是妈妈的三妹。早间留学日本,至今单身,爱喝清酒与甜酒。桂花酒罕有,喝的是新鲜。每年酒出,江果就能收到大姐的酒。大姐离异远走英国后,就只有梅竹送了。

她俩约在咖啡馆的包厢里聊天。玻璃窗外,风刮得有点猛,能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多半侧着肩、撑起身走路。

咖啡馆临近大雁塔,紧挨大唐不夜城,人流密集,花天锦地。

梅竹是大唐不夜城的“公主”,仗着一副好嗓子,三五年下来,唱成大明星,上过卫视、央视,有一批拥趸、歌迷。成了公众人物后,她极少在外露面。包厢外有保镖。她的保镖都在五米开外,她不许他们过分贴近。保镖就不是站在门外,而是藏在什么角落。她能够自由说话。

她到了一个瓶颈,留在西安再难有起色。身体也挑剔了,对于干旱、尘沙、雾霾等鬼天气,非常敏感。回到家,看不惯小娘的嘴脸,阴潮、诡秘,佛口蛇心。她不怕贼偷,怕贼惦记。父亲难得碰面,至多吃饭时能偶遇——他身价数百亿,出门前呼后拥,对女儿的事业慢待轻视,却一力催促她的婚事,时加干预。一会儿说一个官三代,一会儿来一个富二代,一会儿拉上声名显赫的大员,豪门联姻,都要她接,就像她有三头六臂。潦草应对没看上,他会查问,每每大发雷霆。

眼见小把戏不那么灵光,险恶在逼近——指不定哪天给她“包办”了,塞进花轿,吹吹打打送出门,妈妈不在,叫不应的离恨天!再怎样的女人,也还是女人。梅竹捏了捏太阳穴,愁死了,睡不好觉。

江果看着,听着,她是该操点心、分点忧了。想了想,给一个姐妹打去电话,问她有没有空,来一趟,有事求教。那边走不开,急的话,不如她去。江果看了看梅竹,梅竹一点头。

拭拭唇,擦擦手,戴上墨镜,拿起帽子、挎包,出了咖啡馆。梅竹有专车伺候。

她们去的是交大的励耘楼。梅竹听说过那一位,是小姨的中学同学,和自己一姓,叫吴璇,父母生于南京,祖籍扬州,在交大做教授,上几代从上海迁来的。吴璇和小姨认了双重老乡,结伴在东京留学,学的影视美学史。

小姨说吴璇新近调回交大,住得离她不远,走路十分钟。

车子停到办公楼地下车库,梅竹没让保镖跟着。上了楼,吴璇在电梯口接驾,看到江果,竟未认出——她的帽子、墨镜是梅竹送的,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大半个脸遮住,黑咕隆咚,像极黑手党,要不是她喊了声“亲爱的”,张开手臂,吴璇都不敢认。热烈拥抱,两个人挽在一起。吴璇伸右手给梅竹,和她拉了拉,就领她们进去了。梅竹见她俩好成这样,够在香艳史留名,羡慕地笑了。

入口处,挂着几只方形的牌牌,写着“影视实习室”“艺术研究所”等字样。进去是条长长的走廊。廊道里遗留女人的肤香、发香,淡淡的,经久不散,倒似史书上的墨香。

吴璇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柜桌拼接,上面摆满放映、剪接、录音仪器,高高低低,盖着粉色的绒布。里间放有沙发、长桌。绕桌一圈,都是高背椅子。两个男生在说话,见人进来,忙呼啦起立,对几位靓女的到来,有点蒙,拘谨、放不开,纷纷摸起后脑勺儿。

吴璇招呼他们坐,去了饮水机旁。江果让喝红茶,从小包里掏出两小袋,递给她,说是老家的阳羡红茶,回头送她两盒。吴璇撕开袋子,说好香,沏了三杯。两个男生眼力不错,站在她身后,接杯子端给来客。梅竹欠身道谢,拿下墨镜和帽子,即被矮个子男生认出,惊呼一声,引得几个人注目。

吴璇品着茶,正要赞美几句,转头见到客人的样貌。她曾看过梅竹的演出,斥骂老同学,带这么大的明星过来,蓬荜生辉,不介绍一下吗?

江果回敬:“你没聋吧?我介绍过的呀,我姐的孩子。”梅竹忙起来,弯弯身,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吴老师客气,我和您是一家!

吴璇诧异:“哎呀,坐坐!你也叫姨。哦,该叫姑姑!”说罢哈哈笑开,格外得意。能和一个当红的歌星开玩笑,好有成就感。指点两个男生,是她西工大的学生。认出梅竹的那位,叫牛星,想考研究生。另一位皇甫银,有个特长,过目不忘,能把所有的教科书倒背如流。当年担心学文科不好就业才学的理科,不然会进北大、清华!毕业早,在上海那边做事,中秋节休假,陪牛星过来的,有几年没见了。皇甫银腼腼腆腆,仿效梅竹,欠了欠身,向女士们问候。

他的“特长”,在学校尚有优势,步入社会后,泯然于众。好脑瓜不当饭吃,打工需要实实在在的技能。出外数年,他很少来西安,不清楚梅竹是哪条道上的。既是明星,他不由多看了几眼。方才端茶,都没看清她的长相。原想她扮酷,房间里遮着大墨镜,俨然是个不合宜的怪胎!要么眼睛有毛病。

面前的姑娘,如戏里唱到的,“比那海棠花更多淹润”,白净,耐看,气质上流。套一件拼色的针织开衫,内穿黑色百褶半身裙,衬出她修长的身材。平淡低调。脚上穿了双高帮的Charlie运动鞋,鲜亮的色彩、显著的标识,潮流风雅。

梅竹可不会留意小男生,端起杯子,抿一口茶水。

江果在注视他,问他在上海多久了,甜食多不多,房价高吧,租房子几个人,租金多少。常规又实际,很像她有想法,要去那边,踅摸着嫁个称心的夫婿。

皇甫银略加迟疑,说他在上海一年多,饮食清淡,能够习惯。物价可观,租金不低,生活成本太高,扛不住,暂且跑无锡了。

“咱老家!”江果和梅竹对视一眼。继续问他困难有多大。皇甫银没反应过来,说无锡的房价,这辈子大概还能够得着,上海的话,就只有做梦了。

吴璇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离唐城不远。

唐城?是大唐不夜城吗?和西安是什么关系?梅竹听到了耳熟的名字。

吴璇忙道,不是,是无锡的唐城,显赫过一阵子,名声在外,是央视的影视基地,拍过《唐明皇》《杨贵妃》,是照着唐朝皇家园林修建的。里面有个沉香亭。真正的沉香亭,却在咱兴庆宫。吴璇朝北边指了指。交大的北门,正对兴庆宫。

江果念起老家的好,小湖,石板路,儿时的伴,一张张纯朴的脸,老屋后的梅花树、油菜花……

吴璇笑她无缘无故发情,来了好事?江果骂她是假南京人,没在老家待过,思乡的感受不理解!家乡的花窗、砖雕、粉墙,哪里能比?随手搡了搡梅竹:“就你没回去了,别错过!”

皇甫银对“阳羡”这个地名生疏,却听懂了意思,江果的老家在无锡,插话道,老师的话很暖心!无锡和苏州不同,景区多以湖泊、群山为背景,阔坦大气!

江果夸他有心了,可惜她回不去了,亲人都在这边。那里气候润湿,水土养人,漂亮的姑娘不少。小伙儿子找对象,容易吧?

这话跳跃过于快,问的是皇甫银,让他脑子里嗡嗡的,猜测其用意。估计她是想问他,有没有在她老家骗个花姑娘,花姑娘漂不漂亮。

他红着脸,终归还是个毛小伙儿,没顾上找对象——即便有那心,姑娘们谁个眼睛瞎,能看上他这副铁锈斑斑的身架?

江南出美女没错,可她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呀。俗语道鱼找鱼,虾找虾,王八结个鳖亲家。就他的条件,能找个不腻味、不碍眼的,都算功德圆满。

他不经意地朝梅竹瞟了一眼,她在看右首墙上挂着的油画,远山、湖泊、篷船,船周围上百只雪白的红嘴鹅,与小姨的话题游离。她本钱厚,自身美,和江南渊源深,才艺惊世,哪看得上皇甫银的“对象”?

江果不等他回话,再问,无锡影视业繁荣,其他娱乐如何?夜生活多不多?

皇甫银接连尴尬,他又不接客,哪来的夜生活?再次去摸后脑勺儿,恍如那里有灵泉,一碰就能源源不断地冒答案。

说不清,他素来是两点一线,上班、回家。逛的话,有免费的湿地公园,又大又美,乐在其中,不知有汉,他这种光棍郎,幸福感爆了棚!

这活宝,不打自招,女士当前,都不懂含蓄!

女士们哄笑,连梅竹都抑制不住地笑。她的笑迷人、清新、甜美,露显一排贝齿。眼睛水亮,流淌在林草间;额上放光,整张脸有似落霞般绚烂。

江果撞了撞梅竹,咕哝说:“去无锡吧?”原来,这才是她问话的落脚处。

皇甫银、牛星看着不能再耽搁,连忙辞行,带走吴璇给的资料。到了楼下,皇甫银脑子里都还是梅竹的身影,对于自己急于摆脱江果的考问,懊恨、沮丧。

没出息啊,换个厚皮老脸的,等闲碰不到的大明星,就该拖着、赖着不走,签名、加微信,他日可以嘚瑟嘚瑟!然后呢?能有什么然后吗?她会记得他这种小喽啰?自作多情!走就对了。歌迷、影迷、剧迷、戏迷是靠钱堆出来、砸出来的,从属于奢侈品,他担负不起。但情面上仍过不去,空留下一襟余恨。

梅竹倒没有完全忘掉他,想着他面对小姨盘问时的古怪,径自笑了。

静了静,她道明苦衷、来意。几乎天天有说亲、提亲的,有公子哥儿纠缠、骚扰。家族大、人脉广,交游芜杂、是非丛生,红白喜事、酒会宴请,两位哥哥没在西安,她是女儿、儿子一肩挑,代表了整个家族,事事受牵制。家长的成见武断,又不能不受。联姻是噩梦,这之中有多少是父亲的意旨,有多少是小娘的蓄谋,弄不清。屈从形如拘扣。小娘抓住她的软肋,挟制家人,打造势力,为自己的后路谋断。她不想受人指画,野心不大,只要活自己。

江果叹息、附和,请吴璇给个主张。吴璇听得云里雾里,责任所在,无法贸然给意见。品了几口茶,问她父亲是谁,竟是大名鼎鼎的老总吴仁伯,执掌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梅竹的爷爷,年幼时随父辈避乱香港,叶落归根,老人家七八十岁回了西安,十几年前谢世,由梅竹的父亲当家。吴家在骊山租有山地,种植药材。又在山麓、华清池左侧购地,堆山垒石,修园筑林,盖了府邸。位置偏僻萧疏,都是乡间小道,土腥味儿呛人。离城区较远,子女上学、亲人看病遇上麻烦,便在市中心的沣镐路买了百亩土地,前开药店、酒店、公司,后作家属院。骊山兴发,相继迁来三所大学,与府邸呈掎角之势。复购五百亩地,绕府邸一匝,遍植鲜花,带竹园护栏。花开四季,可观赏,可入药,还能养蜂、做茶。府邸闹中取静,曲径可通。忙的时候,父亲就住那边。这也是梅竹利用间隙,剑走偏锋,在大唐不夜城起家的原因。要是父亲严以管束,哪有她抛头露面的机会?

也难怪,世家门阀,凶险之地。梅竹的小娘,惦记她父亲身后的产业!

吴璇又打听她小娘和哥哥们的情形,有了大致判断。给她们讲故事,讲的是《史记·吴太伯世家》里记录的一段历史。

吴太伯,又称泰伯,和弟弟仲雍、季历,均为周太王之子。周太王是黄帝的十六世孙,带领族人迁出深山,投靠强大的殷商王朝,换取兵器技术……依惯例,周太王的王位传给长子泰伯,泰伯察觉父亲有灭商的念头,看好孙子姬昌,而姬昌是季历的儿子。为免同室操戈,泰伯趁父亲生病,带着仲雍逃往无锡梅里,做了吴国第一代君主。姬昌,即周文王,在陕西一隅,大肆征战。到他的儿子周武王,剿灭了殷商纣王,定都镐京。如果不是泰伯逊位,就不会有数百年西周王朝。孔子乃称吴太伯“三让天下”“至德”之人。司马迁借孔子的话大加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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