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散

作者: 杨中标

干家大少爷趴在汉阳城翠微街自家的房头上,手中的弹弓指向隔壁培正小学的操场。他屏息凝视……忽听“当”的一声脆响,停歇在学校屋顶上的一群麻鸽子,被惊得四处乱飞。

麻鸽子,直肠子。一些白糊状的粪尿在一些羽毛的掩护下,垂落在少佐的钢盔上、鼻尖上,还有衣领上,有一些腥臭。少佐被莫名飞来的一颗石子击中,大脑嗡嗡作响。有那么一刻,蒙蒙的少佐丢下一队正在忙碌操练的士兵,手舞足蹈地去捉那些凌空乱舞的羽毛,却又捉不住。气急败坏的少佐这才清醒过来,取下钢盔端详,要不是被这钢盔阻挡了一下,他的太阳穴上肯定会有一个血洞。

少佐抬头,发现对面杂货店一排屋脊兽的后面,露出了半个讪笑的脸蛋。顿时,一排密集的子弹朝那边射去,干家大少爷一个鹞子翻身,不见了踪影。

少佐率领部队包围了杂货店,他像捉羽毛一样去捉拿杂货店的老板干老爷。干老爷被吓得瑟瑟发抖,口中“太君太君”念叨不停。

带路党说,你儿子偷袭了太君,你把人交出来!

干老爷吓尿了,还夹带了零星的屎。他不敢当着带路党和日军的面,把这些尿啊屎的涂在少佐的钢盔上、鼻尖上,还有衣领上,他只能扇着自个儿的耳光。唉,这个调皮的儿子闯了大祸,今天又将如何收场呢?

干老爷的儿子名叫干家雄,今年刚满十四岁。他在培正小学断断续续念了八年书,如今连初小也没有毕业。眼下,学校被日军驻防,他也乐得逍遥自在,成天游荡,偶尔还能飞檐走壁,干些偷窥少妇洗澡、男人解手之类的龌龊事。

干老爷央求带路党向少佐求情,还连滚带爬地从店里搬出一个大茶壶来,要给少佐的部下一人倒一杯水。他的茶壶放在店前的青石板上,青石板上竖着一排雕花门板,门板上贴着一张西洋画,西洋画里有两只大乳房。

少佐抽出东洋刀,劈了干老爷的茶壶,茶水流了一地。少佐用刀尖蘸着茶水,在西洋画上划了一个“×”。

少佐的举动,让干老爷心里一咯噔,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看这架势,今天若是交不出人来,这经营了几十年的杂货店,怕有血光之灾。

不远处,街面上的麻条石传出“噔噔噔”的响声。两条铮亮的船形皮鞋,顶着两条修长白皙的大腿,大腿上套着紫色的旗袍,摇摇摆摆,交替走来。干家女主人干太太刚刚走出街那头的大烟馆,一眼就看见了围聚在自家店前的日本兵。她踉跄上前,抬脚踢翻了冲着少佐点头如捣蒜的丈夫。她厌恶他的懦弱,这个男人和她死去的前任没法比。

抽了鸦片的干太太,胆子大得很。她听不懂少佐叽里呱啦的鸟语,也不屑搭理他,但教训起带路党来却毫不留情。你说你一个中国人,跟了一群倭爹,满街胡闹个什么呢?

带路党对少佐一阵耳语,转身对干太太说,你儿子呢?

提起儿子,干太太一脸幸福。她的儿子品学兼优,将来还要留洋呢。

是你喂养的儿子吗?带路党面露狰狞。

干太太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儿子英俊乖顺的身影。她的儿子在绿茵草地上奔跑,她的儿子在课堂里专心研学……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干太太的耳边传来咆哮。恍惚中,她感觉胸前一阵剧痛,只见一股血水冲天喷薄,而后缓缓坠落,和干老爷滞留一地的茶水汇合,再慢慢流淌开来。

少佐砍掉了干太太的左乳房。带路党丢下了一句狠话,天黑之前,带你儿子来皇军军营自首!

干家雄并不是干太太亲生的儿子。干太太亲生的儿子叫干家男,今年也刚好十四岁,是汉口圣保罗中学的住校生。干太太不明白日本人为何要对她下如此毒手,当她从干老爷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大骂了继子干家雄。

这个不肖子,送给日本人砍脑壳好了。

她记得她带着儿子第一次走进杂货店、住进这个家时,这个砍脑壳的大少爷给她带来的羞辱与难堪,至今都难以忘记。干家雄从亥时二更起,就邀约一帮顽皮的留级生,潜进自家的后院,趴在父亲的窗台下听房。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夜,像钢针穿过皮肤一样的寒气也阻挡不了一群小男人的兴奋与好奇。干家雄小巧而又温暖的舌尖,像暗中跳动的一豆灯火,舔舐着窗户上的一层油纸。很快,从手指头粗的纸窟窿里,他看见父亲骑在女人的后背上,双手抓牢了女人的双肩胛。

女人面无表情,弓身趴在床上,两只乳房垂吊着。干老爷一用力,她的两只乳房就前后摆动,像在风中摇曳的瓜果,要是干老爷的力气再大一点,那瓜果都会随时掉下来。

干家雄小声说,一人看一下,不要挤。

心虚心急的小伙伴们听不进劝导,个个都想往前挤,嘴也不老实,不是喘粗气,就是语无伦次:骑马,骑马。

干老爷胯下骏马烈风,奔腾不息。突然,那女人一声惊叫。原来,她的手被干老爷怼进了枕头底下,她摸到了一团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抽出一看,是一对用细麻绳捆在一起的死老鼠。

女人顺手一扔,死老鼠就贴在了干老爷的嘴巴上。窗外,突如其来的集体哄笑,让兴致正浓的干老爷转而恼羞成怒,这个砍脑壳的不肖子!

干老爷逮住干家雄,他就地取材,拿出杂货店待售的粗麻绳子,将儿子绑在一根圆木柱子上。他先用鸡毛掸子抽打干家雄的屁股,打折了五根。他心疼他的鸡毛掸子,又换了藤质的如意尘拍。这如意尘拍编得结实,无论如何挥打,都不折不散,落在干家雄白晃晃的两瓣屁股上,印出了重重叠叠的梅花,梅花渗血了,梅花烂在了乌青的肥肉里。

干家雄只比干家男大了两个月,两个孩子一般高。女人整好衣服,朝干家雄走来。干家雄以为自己快死了,他看见母亲朝他走来,帮他解开绳索,还帮他清洗伤口。他抱住俯下身的母亲,想要衔住母亲裸露的乳头,却被母亲一把推开了。干家雄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点儿印象,他一直以为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母亲,母亲也一定是女人。

日后,成为干太太的女人,对干家雄有了或多或少的提防。

干太太对干家雄也有好印象的时候,那是在她的儿子干家男回家讲述了他在学校的遭遇之后。

干家男以前不叫干家男。干家男这个名字是干老爷给取的。他摸着小男孩儿的头,叹息一声,既然进了干家的门,那以后就是干家的人,要做干家有出息的男人。干老爷说出这个话来,似乎是对自己的儿子干家雄有些失望。于是,他把不请自来的二少爷送到隔壁学校和大少爷一起读书。两兄弟原来在一个班级,但干家雄从来不理会干家男。有一天课后,一帮同学追问干家雄,干家男真的姓干吗?干家雄说,不是。干家男是你兄弟吗?干家雄说,不是。那我们可以揍干家男吗?干家雄说,不能。那帮同学不信,揍了干家男。结果,干家雄揍了一帮同学。揍完同学,干家雄指着干家男说,你是你,我是我,别指望以后我们真能成为兄弟。为什么不能呢?在很长一段时间,干家男一直没弄明白,直到他学业有成,把干家雄留在原地,自己去了外国人开办的寄宿学校,他才发现他们真的你是你,我是我。

干家男去寄宿学校念书,当然是干太太坚持的结果,但也有干老爷的支持。干老爷认为,栀子花不开,茉莉花开。将来,在两个儿子当中,若有一个能成气候,他的晚年也就有了一种保障。

干太太也讲情分,她心里记着干家雄的那次仗义举动。每当干家男周末回家,她总想把两个孩子拉在一起,说你们做兄弟吧,以后有个帮衬。但这话她还没有说出口,就因为干家雄的鲁莽,让她躺在和干老爷做过爱的床上,忍着自己的胸口被日本人剐过的剧痛。少佐横下的那一刀,把她刚刚吸食鸦片的快感和麻木感全都吓退了,现在有了摧心剖肝的感觉,眼前的昏暗迷离,仿佛是地狱的门口。

干老爷拿来一团棉花,按住干太太斜襟旗袍上的破洞,却止不住直往外冒的血水。干老爷哆嗦着用力按几下,干太太就歇斯底里地尖叫几下,后来竟昏死过去。干老爷手足无措地站立一旁,看着干太太苍白的脸和浑身的血,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哭完,他想起翠微街的尽头有一家名号为“永安堂”的中药铺子,铺子里有个坐堂老郎中,名叫莫贤之。

干老爷急急忙忙请来了莫先生。

干家雄肯定知道自己不可原谅的冒失。他在汉江的岸边游荡了好几个时辰,只等太阳下山,天一擦黑才敢回家。

黄昏的江面上,船家收起渔网,慢悠悠地向岸边靠拢。干家雄赤条条地躺在岸坡的沙土上,头枕双手,闭目养神。咿呀咿呀的摇桨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在告诉他,船家快要靠岸了。他伸手去摸晒在地上的衣服,那身夏季短装,已经被他下水游泳打湿了好几回,现在还是湿的。他翻身坐起,看到被桨叶拍碎的夕阳还在水里晃晃荡荡,感觉时间还早,又索性躺下。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睡在这里干什么?船家一脚跨过全身赤裸的干家雄,并不等他的回答就急切地走远了。

干家雄一个鲤鱼打挺,冲着远处的背影高声吼叫,睡在这儿等长大,干死日本人!

干家雄气馁,他等待落下去的太阳始终不落,似乎是有意要考验他的耐心。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他发现自己的裆下有几根倒伏的黄毛。他就弯腰去捋直那几根黄毛。他的想法是,要让它们茂盛蓬勃起来,像钢针一样站立,至少也要像豪猪的棘刺,能保护自己、抵御外敌。

天黑后,干家雄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翠微街上。这时候的翠微街已是鸡飞狗跳,喊声哭声一片了。少佐等不来干家雄,就出动部队,将街上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全都抓起来,关进了培正小学。培正小学的操场上,有一株三百年的婆婆树,树干要三人合抱,枝干虬曲苍劲,撑起一篷宽阔圆满的树冠。在阴森的树影下,挂满了一团团白光光、颤巍巍的肉。日军扒光了少年的裤子,令干老爷拿来杂货店的麻绳子,将他们捆绑吊挂在婆婆树上。大人们从四面八方追赶过来,围聚在小学门口,看到树枝抖动,孩子啜泣,都不敢出声,生怕激怒了这帮日本人。

带路党说,凶手一天不自首,皇军就一天杀一个!

众人小声议论。干家雄就在众人堆里,他的右肩胛被人牢牢抓住。干家雄猫腰蹲腿,扭头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落在日本人手里是死,落在父亲的手里也是死。干家雄就地一滚,像泥鳅一样溜了。

没有人注意到干家雄的到来和干家雄的撤退,但他们都记得戊寅年九月刚刚开头,城外的枪炮声响了三天三夜。接着国军被迫退出,日军突入占领,汉奸也适时出现。日本人肆意放火,当街杀人,从不把中国人当人。这人间地狱,恶魔当前,又有谁胆敢反抗呢?

夜色深沉,空气凝固。无关的看客早已退去,当事的家长仍然留在原地,他们的呜咽抽泣盖过了树枝上的窸窸窣窣。

少佐等待的人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这时,在日军岗哨的刺刀下,威风凛凛地站定了一个人。他说,我是干家雄,我来自首!

干太太内服汤剂、外敷药膏,终于清醒过来。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喃喃地询问身边的干老爷,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干老爷说,什么时候了,谁还记得哪天是礼拜几?干太太艰难地说,我儿家男,今天应该回家了。干老爷忍着眼泪说,回家了。

干家男周末放假回家后,看到母亲的惨状,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悲愤不已。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回想前不久在学校加入童子军的誓词,以及军事操法、战时救护,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脱下自己的校服,换上干家雄的外套,腰间还插了一把尖刀。他在培正小学门前的一声断喝,着实把站哨的日本兵吓得一怔。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日本兵用同样的手段挂在了婆婆树上,身上还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些更深的鞭痕和刀伤。

干老爷忧心如焚,度日如年。三天之后,他典当了杂货店,贿赂了带路党,买通了日本官,才把干家男赎了回来。但在新店主限定干老爷搬离的最后一个夜晚,干太太的伤情却出现了恶化,她突然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干老爷只得再次请来了莫先生。

莫先生先手测体温,再拿捏脉象,后查验伤口。揭开膏药一看,吓了一跳。干太太的胸口已被脓浆灌满,腐臭扑鼻。莫先生让干老爷协助,将干太太翻过身来,乳下放置一陶瓷粗碗,挤出的脓水血水盛满整整一碗。再把干太太平躺过来,处理伤口,填上药粉,又接连贴上三张新的狗皮药膏,直把干太太的左胸贴得满满当当。莫先生这才开口说,这是高温热毒所致,我开出一方,定能祛腐消炎,提脓生肌,只待静卧三月,必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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