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城
作者: 曹军庆
一
那男子刚从地铁站由自动扶梯从地下升出地面,身穿灰色夹克,秃顶,举着手机。他嘴唇没嚅动,显然不是在打电话,一定在听着什么,仿佛退休老头儿举着袖珍调频收音机听新闻、听时事、听戏曲。从前的老头儿都这样,边走路边听收音机,眼下都听手机、听音乐、听书。邱凤仪老远就看见他了,他个子高,大眼睛,又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眼就看到了,他一脸严肃,步子缓慢,正朝这边走来。
这里是和平公园大门口,马路对面有座商业楼,叫印象城,印象城后面的小区叫和平印象。外面人来这里,都把印象城跟和平公园当作地标,比如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去印象城吧”,或者“待会儿在和平公园门口见”,说的人听的人都知道是哪里,谁也不会弄错。和平印象也好,印象城也好,都被统称为印象城,住在小区里的人,少数是城里的老居民,多数是和平钢厂的退休职工。至于和平公园,有人走进去玩,也有人就在门口玩,这是因为和平公园门口有块足球场般大小的平台。这一块平整的场地跟马路隔开了,地势也高,走上来还要踏上十几级台阶,到这里能直通公园内部。此地繁华,交通也便利,5号地铁线刚刚开通,地铁站在和平公园左边,有两个出口,一个AC出口,另一个BD出口,AC出口在马路对面,正在印象城下方,BD出口在公园这一侧。
邱凤仪看到那个举着手机的男子,正是从BD出口走过来的。
上午十点,公园门口场地上开始聚集起很多人,全是老人,男女都有,他们聚集在这儿跳舞。跳舞的人组成集市——混乱嘈杂的舞蹈集市,没有组织者,谁爱来谁来,谁爱走谁走,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舞者。我们见过花卉集市,见过植树节来临时的树苗集市,也见过跳蚤集市,那些来集市赶集的人都带着售卖的物品,来这里跳舞的人却不出售什么,没有买卖,只有跳舞,但热闹程度一样,真像到了集市一般人头攒动。在一团乱麻似的混乱中,形成了若干个小圈子,人们各自带着音箱,放着不同的音乐,有维吾尔族音乐、藏族音乐、傣族音乐、朝鲜族音乐,还有其他民族音乐和西洋音乐。与这些音乐相匹配的是异彩纷呈的民族服装,舞者们脱下外套,穿戴上少数民族服饰:帽子、围巾,甚至叮当作响的银饰。四周凌乱摆放着挎包、背包。他们大都是从前的工人,很多人是和平钢厂的退休职工。和平钢厂曾经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工厂,有几万名工人。他们还化妆,为了赴舞蹈集市,女人化妆,男人也化妆。女人脸蛋儿搽上胭脂,嘴唇上涂抹口红,把花白的头发染黑,梳向一边。男人在腰间束上一根带子,多为红色,也有绿色,腰板一下子就挺起来了:不能塌着腰,一旦塌腰,很明显就跟装束不搭,皮带紧紧勒着,可以让肚子变小一些,头皮油光发亮。
女人们都有固定舞伴,邱凤仪以前的舞伴叫袁从良,他们跳朝鲜舞。跳过一段时间,袁从良又跟另外一个女人配了对,那女人叫何丽琴,一直是邱凤仪的闺密。
邱凤仪没了舞伴,很屈辱,也很愤怒。这么多人一块儿跳舞,天长日久,跳着跳着,内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都有一较高下的心理,都在比着谁跳得更好。本来邱凤仪认为何丽琴比她跳得差,但是现在,何丽琴居然抢走了她的舞伴。在跳舞的人当中,男人明显比女人少,所以他们才可以在女人中做选择,邱凤仪也因此瞧不起袁从良。
自此邱凤仪一个人跳独舞,很想再有个舞伴,昨晚袁从良给她发来微信:邱凤仪,明天我再和你跳行吗?邱凤仪拒绝了他,然后直接在微信里将他拉黑,她想:好马不吃回头草,袁从良,你以为你是谁呀。
今天早上又见面了,袁从良黑着脸,跟何丽琴跳得更起劲,边跳边耳语,邱凤仪仍然跳着独舞。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那个男子举着手机,从地铁站出口往这边走来,他穿着灰色夹克,一脸严肃,身材高大。
那男子走过来,就像来到了混乱的集市,各种音响,不同的人跳着不同的舞蹈,相互干扰又相互不干扰,好像每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音乐,也只跳着自己的舞蹈。他很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可能是噪音影响到他听手机,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握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家,在旁边台阶上坐下来。
邱凤仪走到那男子身边问:“你会跳舞吗?”
他说:“我不会。”
“那么,”邱凤仪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那男子很奇怪地看了邱凤仪一眼,问:“你为什么要教我?我又为什么要学跳舞呢?”
邱凤仪说:“你的身材很适合跳舞。”
那男子笑着说:“什么样的身材适合跳舞?”
“应该就是你这样的。”
“可是,”那男子突然说,“这些男人为什么要粘上假睫毛?”邱凤仪转过身去,看了看那些跳舞的男人。“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搽胭脂?他们为什么要涂口红?”
原本似乎很正常的事情,听了那男子这么一问,邱凤仪顿时也感到奇怪,身上还莫名其妙地起了层寒意。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家原来都一样,都是无所事事的老人,化妆是不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呢?确实可笑。跟他们比,那男子要真实得多。邱凤仪转过头来,发现他已经离开,正往和平公园里面走去,背影快进入公园大门了,他重新把手机举起来,但他显然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听着什么。
快到中午,大家陆陆续续准备回家了,他们从音乐中退出来,从民族服装和那些雕饰中退出来,被重新打回生活原形,好多人要回家做家务,买菜做饭。何丽琴这时凑过来跟邱凤仪说话,一副巴结的嘴脸,她说:“你认识那男人吗?”
邱凤仪没理她,何丽琴把袁从良从她这里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正在练习新疆舞,很有可能从舞者中脱颖而出,并有望成为他们公认的“明星”。
“那男人是流浪汉。”虽然邱凤仪没理她,她还是补了这么一句。
退休前他们都是工人,那个时候邱凤仪和他们还是同事,何丽琴热爱文艺,喜欢舞蹈,爱看《红色娘子军》,袁从良喜欢足球。邱凤仪曾经听说袁从良是个胆怯的男人,热衷于告密,打小报告,搬弄是非。他向领导告密,哪些同事犯了什么过错,偷了什么东西,出工不出力。同时他还向一些同事配偶告密,告发他们的配偶和谁谁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只是传说,不知为什么邱凤仪现在都记起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选择袁从良做舞伴,当时为什么忽略了他品行上的诸多污点。想来何丽琴把他抢走,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吗?即使他舞跳得再好,也是那样一个人,此时想起袁从良的往事,可能的原因是刚才那个男子给了她某种提示、某种提醒,他往这里一站,从这里走过,就是一种对比。但是何丽琴说他是流浪汉,她不屑于回答何丽琴,难道我们所有的生活只为跳舞,我们要一直活在化了妆的面具后面吗?
邱凤仪提前离开了,她必须赶快回家,早上出门,她用两只紫砂锅炖了两个汤。一个排骨莲藕汤,一个山药鸽子汤。刚进家门,她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她卸了妆,暗想明天跳舞再不化妆了,可是,那个萍水相逢的男子随便说了一句话,她真就不化妆了吗?卸完妆,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同时她也看见了马文浩。
马文浩就在她肩头上方,也正从镜子里对视着她,那是她丈夫。“你比我年轻。”她对着镜子里的马文浩说,“你永远都比我年轻。”转过头来,马文浩的照片就挂在镜子对面的墙上,她在卧室里挂着马文浩的照片,在洗手间也挂着马文浩的照片。卧室里一躺到床上就能看到他,洗手间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他。马文浩看上去十分英武,嘴角露着讥讽的微笑。
邱凤仪给马小雪打电话,让她过来吃饭:“汤炖好了。”
马小雪好半天才接电话,懒洋洋地说:“我不想过去,我不想动。”
“你为什么不想动?”
“我就是不想动。”
“好吧,那我送过去。”邱凤仪说着,把汤分装在两只保温桶里。她自己会开车,但因为拎着汤不太方便,她决定打车过去。邱凤仪住在和平印象,马小雪住在另外一个小区,之间的距离也就公交车两站地的路程。
二
她运气好,刚一招手就有的士停在身边。司机看着像是凶残的歹徒,就像这辆车不是他的,而是抢来的一样。他开得很快,像是跟谁赌气,或是准备快速逃逸。他抢红灯,奇怪的是一次也没闯红灯。外表会迷惑人,虽然司机看上去凶残,但也说不定是个很和善的人、很温和的人。但是她不敢多跟他说话,她心里在想着马小雪的事:马小雪怎么了?她知道自己女儿,她当然知道,马小雪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活泼开朗,活蹦乱跳,怎么突然间就说不舒服呢?
昨天晚上到十一点了,马小雪给邱凤仪打电话。她已睡着了,被电话铃声惊醒。她没开灯,见是马小雪,赶紧接听。
马小雪调皮地说:“妈,你没被吓着吧?”
邱凤仪恨恨地说:“你还说没吓着,就是吓着了,你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邱凤仪悬着的那颗心放下来了:“当然可以打,什么时候都可以给妈打电话。”
“我就想跟你聊聊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妈聊聊天。”
“好啊。”邱凤仪已经不记得,她们母女有多长时间没有在深夜里聊过天了。马文浩就在卧室墙上,在那里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母女聊天,她们说了好长时间话。
马小雪一有机会就调侃邱凤仪,她说:“你和那个叔叔,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好像叫袁从良,你和他会有结果吗?”
“有什么结果?”邱凤仪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你说的分开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分开是我们不在一起跳舞了。”
“除了跳舞,你们以前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从来没有别的事。”
马小雪一直在怂恿妈妈,希望邱凤仪有个伴,一个真正的伴。她撮合母亲,可是她又是爱自己父亲的,邱凤仪比谁都知道,女儿爱她爸爸。马文浩退休后,组建了一支暴走团,他是江滩暴走团的首创者,穿橙色服装,在他之后又出现了紫色暴走团、红色暴走团、蓝色暴走团等等好几个。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们在江滩、江边暴走两小时,统一着装天天坚持。团员们排成两列纵队,最前面的人举着橙色旗帜,旁边有人放着音乐。那之前,马文浩跟邱凤仪说过:“我们都找点事做吧。”
他找到的事是暴走,邱凤仪找到的事是跳舞。此时,她看着黑暗中的马文浩,他仍然在墙上,他们相互看不见。她告诉他,现在江滩上活跃着好多暴走团。在橙色暴走团之后,其他的暴走团都是马文浩的追随者、模仿者。邱凤仪对马小雪说:“就算你要给妈妈找个人,也不能总提袁叔叔啊,他是个软男人。”
“哈哈哈,”马小雪笑起来了,“软男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软弱,从来不是个男人,哪像你爸爸。”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母女俩一直聊着,差不多聊到凌晨一点。这时,马小雪跟邱凤仪说:“妈,我有点不舒服,你明天给我炖点汤好吗?”
“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你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没生病,就是有点累,有点疲惫,想喝妈妈亲手炖的汤。”
“好吧,我明天给你炖,一次给你炖两个汤。”
马小雪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不大也不小。她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平时忙,请了个钟点工,每周两次打扫卫生,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请做卫生的阿姨做饭。她平时吃食堂比较多,有时也吃外卖,母女俩住着两套房子,相距不远,但平时很少来往。马小雪嬉笑着说:“妈,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空间。”她们可以搬到一起住,但是谁也没这个打算。马小雪是独生女,她跟邱凤仪打趣,要妈妈找个人,可其实邱凤仪更希望女儿能找个人再婚,却从来不敢跟马小雪打趣,她不敢触碰这个。马小雪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邱凤仪有马小雪家的房门钥匙,马小雪也有她的,她不用敲门就进屋了。马小雪没一点不舒服的迹象,满面笑容,早用电饭煲蒸了米饭,还炒了一碟青菜,饭菜都搁在桌上,她说:“就等着你的汤呢。”
邱凤仪见状,问:“你不是说不舒服吗?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没有,我哪那么容易生病。”
马小雪过着很精致的生活,她给母亲倒了杯红酒,是很好的外国名酒,还是公孙城当初留下来的。
“怎么,还喝酒吗?”
“你喝点。”
“你喝吗?”
“我不喝。”
“为什么你不喝?”
“我看着你喝。”
母女相对而坐,马小雪喝汤,邱凤仪喝红酒,她说:“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脸色好难看,简直像个劫匪。”
马小雪笑了一下,说:“你说得那么夸张,哪有什么劫匪,酒的味道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