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者

作者: 邵宇翾

我与Q是在××杂志社牵头举办的“匿名文学大赛”上认识的。听说那会儿Q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在单位不受重视,处于半退休状态。但自我感觉不错,基本能和三十五岁那会儿相媲美。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不成问题,搭早班地铁,不太拥挤时,运气好了有个座位,能让人舒展着读完一段小说。他只读纸书,认为电子屏幕使文字失真,像是隔着毛玻璃看热带鱼。最近在读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在微信里和我说,听说最近年轻人时兴读这个。书名起得真是诗意,可里边故事怎么净像些剧情梗概?目前只读完第一篇,虽然简单,不知为何却读得人心里发酸。我没怎么读过波拉尼奥,只是五年前在X城看过国外某剧团演出的话剧版《2666》。从早到晚,统共在大剧院静坐了十二个小时,午休时间到附近吃了顿麦当劳,下午开始犯困,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盹儿。我觉得总不能把自己牛嚼牡丹的黑历史讲给Q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但是Q没在意,我很快又补充一条,不过我以为读小说最终还是要合乎个人的趣味,就像交友,你不能强迫自己对于另一个人的喜欢或者厌恶。他打字很快(作为一位中年人来说),而且能熟练、准确使用大部分微信自带的表情。末了我说我准备去写一篇新的参赛小说了,希望篇幅不要太长,控制在五千字最好,但愿能写出一点悬疑的味道,若是能使读者跟着主角一起走进某犄角旮旯就算成功了。他回,深以为然,我也准备去探索自己的犄角旮旯了。后面跟了两个坏笑的表情。

结果那个月我的故事还没写完就草草收尾了。开头像个长相标致的人类。中段肚皮上开始长赘肉,白花花的似雪,清减以后似乎还能挽救。结尾部分逐渐陷入一种走投无路的境地,即使是马良的神笔交到我的手上,我也只能画出一对儿细瘦、蓝绿色的蛙腿来续上,不伦不类的。挣扎三天之后,我决定交稿。入围是没有可能了,不过好在比赛还有三个月才结束。一个月出一道题目,不排除未来某个题目正中我下怀这种可能。邮件发出以后,Q与我互相勉励。他说,有时候你以为写得不好,并不代表真的很糟,可能只是你陷入了自己审美的高标准里。这句话我前后看了两遍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个人的能力是追不上审美的。我对这种悲观论调无法苟同,于是生硬回复,我认为两者在理想状况下理应齐平,这意味着作家有责任尽最大可能提升自己的笔力,而不是悲观承认审美的无法达到。Q回,嗯,理想状态下,不过我们显然还不算作家。虽然他这话说得大体没错——Q与我目前只能算是重度文学爱好者,写作多年,只在不知名杂志发表过一两篇文章,稿费加起来勉强够撮一顿好的——可我看到以后还是生气。“显然”二字的使用,谦卑过头,反而成就了一股子傲慢。此外,他若是使用第一人称单数也就罢了,偏要用“我们”来论,这算怎么回事?我想毕竟我与他还是很不相同的:以“作家生命”来衡量,我现下只有二十七岁,尚属孵化阶段,来日方长。但这话没法发过去,只好用一个“兔斯基”摇晃身体的戏谑表情代替了。之后的十五天里,我们没有再说话。我偶尔会在刷碗时想起他来,想发点什么,最终都忍住了,感觉我们更像一对儿冷战的情侣。

再收到Q的消息,就是得知他入围了。不是私信给我的,而是发布在我们文学同好的大群里。一时间群里喜气洋洋的,像过节。平日里Q不爱在群里讲话,如今却感慨、感谢连连,红包也发了好几个。我怀疑他喝了。他最后将入围小说的链接贴了上来,拜托大家多提宝贵意见。我第一时间打开看了。小说题目叫《混沌》。写法很新潮,如果不是Q事先打了招呼,我想大部分人会认定作者是个年轻人。故事发生在一个大学的话剧社。一帮年轻演员在正式演出的时候突然发现女编剧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作者没有交代,但我怀疑可能是女编剧的秘密情人)笃定她是出事了(因为女编剧以前有过发酒疯跳湖的历史),于是一帮人开始一边演戏一边寻找女编剧。小说呈双线结构:一条是台上的演员演绎台上的故事;另一条是下了台的演员(连同导演、剧务等)在漆黑一片的剧院里瞎猫乱撞般找那个女编剧。找了一会儿,众人逐渐忘记了是在找谁。再过一会儿干脆连自己在干吗都忘光了。然后他们重新回到舞台上,开始单纯演戏。这时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精神焕发,状态甚好,极易动情,远赛过之前任何一次排练。观众全被打动了,好多人在低声哭,谢幕之后还赖在座位上不乐意走,非要导演上台讲几句不可。导演(根据Q的描述)是个瘦高个儿,身体不好,年少谢顶,拖拉着两条细腿,走上台去讲话。大概意思是,我们这个剧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一个人消失在我们眼前,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我们走遍天涯海角都要寻找到她。说完观众开始汹涌鼓掌,吹口哨。最后这部话剧大获成功,后来走遍全国,去到十几所高校巡演。人们都开始加入寻找女编剧的大军。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忘记了她,女编剧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小说篇幅不长,五六千字的样子。我连读了两遍,发觉情节设计得巧妙,文字功底很深,读起来流畅之极,毫不拖沓。我自愧弗如。酝酿了一个多小时情绪,终于决定主动给Q发去一条私信,与他握手言和。我说,文章连读两遍,越发有韵味,实在发人深省。兄不必过谦,我认为你已当之无愧可自称作家,恭喜!Q没有马上回复。我趁着这个当口,重读了一遍我自己那篇虎头蛇尾的作品,发现两相对比,我那篇压根儿都不能称为“作品”了,思想性也远逊于Q的《混沌》。我开始为此前自诩年轻的想法感到羞愧。又等了半个钟头,Q仍然没有回复我,却在大群里写了两句感谢的话,外加几个抱拳的表情。他有意避开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Q为人有些小气,况且上次我并没有实际意义上得罪他。再之后我妈喊我出屋吃饭。我说,没胃口,吃不下。我妈很快破门而入,照着我的后背结结实实捶了一拳,不乐意吃就滚出去,别回来。我只好投降,无稳定经济来源约等于间歇性无尊严。吃饭过程中我妈也不和我说话,一张脸板着,发绿,像麻将牌的背身儿。我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除了膻,尝不出别的味儿来。肉片还有点过于肥腻。想吐,最终没那个胆量,掐着大腿根儿全咽了下去。过一会儿,我妈把筷子一撂,也不正眼瞅我,只说,吃完了赶紧刷碗。刷碗过程中,我偶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看,仍然不见Q的回信。也许他也跟我妈一样,彻底放弃我了。

过了三天,在我以为Q已把我拉黑的时候,一条微信发了过来。我很快划开,果真是他的消息。他说,实在抱歉,前两日得知入围,实在激动万分,夜晚由于心跳过快,竟然无法入睡。这才明白大喜亦伤身体,古人所谓“宠辱不惊”是极高的境界。我心想,出息,多大点儿事儿,搁我保准能扛得住。但我忍住了没有立马回复,过了十五分钟,才不咸不淡写道,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我刚点完发送,Q几乎是同时发来第二条信息。他说,其实还有一事要向老弟坦白。我问,什么事?他说,思考很久,不知从何说起。我回,那就随便说。他说,确实有一个人失踪了。我问,谁失踪了?女编剧?他答,嗯,女编剧,可以这么说。其实失踪的是我女儿。如果方便,能打电话说吗?我说,没问题,等我一会儿。我赶紧把房门关严实了,插上耳机,拨通了语音电话。

Q接起来。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不像上了五张。看微信简介,Q乃S城人士,可能因此说话爱走鼻音,吐字好似扁圆的珠子往外蹦,听起来有点卡通。我尽力使自己严肃起来。报警了没有,我问。Q说,离家出走,性质属于民事纠纷,人家不予受理。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说,大概得有六年了,我女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二十岁那年不见的。我说,我今年二十七,上个月刚过完的生日。他说,那你比她还大半年。我女儿一月底出生的,她出生那天老家下了场大雪。我说,头一次知道S城冬天还下雪。他说,下大雪确实不多见。我问,那为什么写了个女编剧?她以前在学校话剧社里做编剧?Q没接我的话茬,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托人给她在老家谋了个职位,那年冬天喊她回来面试,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她也答应了,也回家了。结果面试前一天,和我大吵一架,从此再没回来。我问,你们为什么吵架?他说,你说怪不怪,这么重要的事,原因我竟然给忘了。我说,有时记忆就是这样愚弄人。他说,我怀疑她是跑到国外去了,她妈在外国。我问,你和她妈离婚了?Q说,没离,嗐,这个不说了。我点头(虽然不知道举着电话点头有什么用),聊聊小说吧。怎么想起来写个众人寻找女编剧的故事?情节真是巧妙。他说,我女儿走了以后,我才开始写小说的。一边四处寻人打听找她,一边写小说,也在小说里找她。到现在六年过去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完全变了性质。很多时候自己都有点恍惚,不知道到底是写小说对我更重要,还是找女儿对我更重要了。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他什么意思。思索了一会儿,我说,所以你这篇小说写的正是这种心路历程。在完成一件事的过程中反而忽略了这件事。妙,真是太妙了,浑然天成。他说,六年间我就干成了这么一件事。我这辈子大概只能写出一篇这样的小说来。有可能这篇也不是我写出来的。我说,别太悲观,得有信念感。Q在那头笑了,信念感什么意思?又是现在年轻人爱说的话?我说,嗐,看电视学的,大概齐是说他们演员,演什么就得信什么。他说,有理。

后来Q与我闲扯几句,邀请我去他的家乡旅游,说那里有水上漂着的油菜花田,好看。我说,日后有机会肯定去。最后他说天晚了,要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我说,行,得空再聊,睡吧。他说,好,每天睡前默念一遍,信念感。我笑着把电话挂了,脑中不自觉勾勒出一幅空巢中年寡居的画卷来。我没见过Q的照片,但想象他和我爸应该长得差不多。瘦高个儿,中间谢顶,四周头发还挺茂密,就像小说里重点描绘的那个导演的形象。写作的人都喜欢借用人物以自嘲,Q应该也不例外。爱喝酒,但是不贪,早睡早起。没事就爱同人聊天,说起自己不见了的女儿。每说起一次,他就好像找到了她一次。终于在寻找之间把她给彻底遗忘了。我枕着这样的想法睡着了,梦里似乎代替Q找到了他的女儿。我劝她,别犟了,回家看看你爸去吧。小姑娘朝我笑,说话一口的京片子,嗐,说什么呢,你不就是我爸。我说,话可以乱说,爹可不能乱认。她说,没事儿,到后边儿你就知道了,咱不急,我也不多给你剧透。我被梦里这女孩给幽默到了,笑着醒了过来。正听见我妈搁外边用吸尘器,声音巨大,呼呼呼的轰鸣,好像要把整个房子都吸进一个闷葫芦里边儿。

我将活在持续的困顿之中。当我妈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我仍然寄居在她的家里。每天洗衣刷碗,给她换尿不湿。偶尔在便利店或者是咖啡馆打工,用糖精和冰块儿糊弄还在恋爱的人。写作,但是永远也写不出名堂。终于在死后的第二年得了个奖,颁奖的时候人们才发现查无此人。我的名字因此为人熟知,却与本人再没有关联。

十二月末,“匿名文学大赛”彻底收官。我最终没有入围。只在十月份侥幸挤进了“投票复活”名单一次。但该篇小说过于注重形式,缺乏必要的情感内核,注定无法脱颖而出。加之我放弃了在朋友圈拉票,认为文字不非得被人看到,更不非得得奖,最终果然反响寥寥。大赛的颁奖典礼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于X城举办,我因为离得很近,就前去参加了。Q的那篇《混沌》最终也只得了个末奖,都没资格站上领奖台和评委照相。我有点为他鸣不平,认为评委实在缺乏胆识与野心,只懂得欣赏那些踩着前人影子行走的作者。但Q好像并不在乎,压根儿没来参加颁奖典礼,说是工作原因没法出省,有什么好玩的新奇事烦请我来转述。我在报告厅里静坐了一上午,新奇事却没见到一桩。给Q转述了几位获奖者的感言,内容基本相同,大体都在说自己多年坚持文学创作有多么不容易,感谢这次大赛让他们的文字被人看到,重新燃起希望尔尔。老生常谈,听了使人犯困。这时Q突然问我,如果让我发表感言,我会说些什么。我想了一会儿,将上面那段话写下,发送了过去。过了一会儿,Q说,他认为相比之下我的获奖感言赢了,矫情之中略带洒脱,颇有名家风范。我也觉得还行,因此没有故作谦虚,只说,反正比那些假正经的好玩。Q说,幽默。再补充一条,幽默是必要的。我回,同时也是稀缺的。Q给我发来一个兔子点头的表情。

散会以后我站在楼外边的垃圾桶旁边抽烟。我其实很少抽烟,尤其和我妈住在一起很不方便。但每当心潮澎湃的时候,都必须立刻点上一支,不抽就开始浑身难受,最终可能引起大规模的沮丧,好多天没法恢复正常。我一般站在我家门口小卖部的外边抽烟,店主赵大爷也是为我保守秘密的死党之一。不过颁奖典礼倒是没什么值得我心潮澎湃的地方。我只是反复琢磨着自己那段所谓的获奖感言,把自己给感动了。没过一会儿手冻麻了,我换左手夹烟。天干冷,憋着迟迟不下雪。一群穿黑衣的人,看样子像是工作人员和媒体记者,簇拥着一个身穿烟绿色抓绒外套、矮个子的老头儿,缓慢往外移动。老头儿脸熟,可能是某位著名作家。我不认识,只觉得现下他被挤在这帮人中间一定非常暖和,当名人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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