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别来无恙

作者: 燕安

大明永乐三年(1405)正月十五,一轮血月高挂金陵城头,朝野震动。钦天监倾巢而出,一个个舌灿莲花,焦头烂额,收效甚微。几个言官拟好了请皇帝下罪己诏的折子,同时做好了被油烹的准备,可惜接连传来几个利好消息,使他们青史留名的愿望落空,妖月一事便没人再提。

后来六月晋州、云州蝗灾;七月北方无定、潮白河河水泛滥,南方苏州、松州、湖州屡遭水患,田土无收;九月宁州地动山崩,瘟疫流行;十月刚过,蓟州、檀州暴雪成灾。大家才省过味来,传说血月现世,主天下动荡,乃大凶之兆!

沸沸扬扬不只在民间,朝堂也暗流涌动,百官默默观察朱棣,发现朱棣毫不在意。这个从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皇帝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子,血月不过是一种提示:有些家伙,该收拾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条冰河,浮现在朱棣脑海里,又很快淡去。静谧的金殿之上,百官惊愕地听到朱棣哼起小曲,似乎来自燕赵之地。

这年冬至前一天,日暮时分,阴霾数日的蓟州境内,西方天际突然出现了一缕澄蓝晴空,大团紫色云朵依次变幻出楼阁宫殿、神祇仙班。淡金色羽状流云如絮似纱,东君也露出绯红灿烂的脸庞,慵懒地斜视着官道上一支孤零零的队伍。队伍很长,前后数十辆车马满载辎重,人们表情肃穆。

韦嘉第一次押车,天寒地冻辛苦无趣,遭遇天象奇景,不禁连连回头张望。领队马三紧跟其后,在韦嘉第三次回头的时候,马三警告似的扬起马鞭,似要打马,又轻轻放下,鞭头朝后点了点那辆蓝呢车。韦嘉心说,自己不是贪玩,就是想请主子出来看那漫天霞光像不像“万箭齐发”。自从跟神机营申统领交好,主子不是应酬到很晚,就是把自己关进书房到深夜。主子说,他要造一个前所未有、威力强大的神弩,真能做到万箭齐发,名字都起好了,叫流云飞月,作为一份大礼送给将军。

前方有动静,车一辆接一辆停下。马三暗叫不好,一抖缰绳追到队前。车夫龚大牙安抚住了头马,看马三面色不善,朝前一努嘴:“掌柜,这——可不能赖我啊,也不赖栗子黄。”马三骂道:“不赖你赖谁?惊着主子,看我把你那大牙掰下来。”龚大牙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只低头给栗子黄顺毛。马三跳下他的坐骑大耳灰,查看栗子黄的蹄腿,没啥异样,心头疑惑:栗子黄当头马多年,什么路没走过,龚大牙也不是吃素的,这是遇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才险些失了前蹄?

他扫了一眼前方路口,一大一小两个叫花子倒毙在地,骂了句:“他娘的晦气!”示意龚大牙和另一人去搬开。龚大牙刚一搬弄,“哇”的一声撒开手往回跑,叫着:“诈尸了诈尸了!”马三激灵一下,攥着马鞭刚要上前,背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怎么耽搁这么久?”

马三心头一紧,回身作揖。宁昊一身天青长袍,外罩银白披风,潇洒利落地下了桃花马。马三没看到韦嘉,恭恭敬敬地答道:“主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外面冷,小心别冻着。这路不知多久没修了,坑坑洼洼不说,还到处结了冰,被积雪盖着看不分明,货又沉,极费牲口,着实不好走。栗子黄踩在冰上滑了一下,加上俩叫花子死在路当间,受了点惊,已经没事了。尸首我马上搬开。您快回车上去,腌臜得很,别再有什么瘟病。”

宁昊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看着像个书生,身手却很利落,二话不说去探叫花子的脉搏。马三想阻止也来不及。韦嘉呼哧带喘地跑过来,被马三一瞪便停下来,小声说:“主子说在车上坐了一天腰疼,要下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就……”马三低声恨道:“可拿你怎么办好!看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韦嘉噘起嘴,宁昊站起来发话:“大小都还有救,想是冻饿的缘故,快抬去我车上,用大毛衣服裹上,灌口热水,先别给吃的。”众人七手八脚把花子抬走。

马三迟疑道:“主子,太阳马上落山,咱还要翻几个坡,外面实在是冷。您最近太劳累了,衣裳也薄,还是回车里休息吧。这俩花子又脏又臭,还不知有没有瘟病!不如,救醒了给点钱算了。咱犯不着……”

宁昊拉起围面,上了桃花马,腰身挺直端正,示意车队启动。马三在宁昊身后保持一个半马身的距离,不敢僭越。远处枯草连天,过了泃河,开阔平坦的地势逐渐变化。他们早已把平谷县城甩在脑后,目标只有一个,那道拱卫北平东部的第一座紧要关口——石河关。

队里的好马除了栗子黄、大耳灰,就得说韦嘉的桃花马,那是马三亲自挑的,口齿好,脾气好,走得稳。寒冷让宁昊神清气爽,他在颠簸的车厢里翻了一天书册,也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正需要放空。要不是担心积雪覆盖的路面下藏着陷阱,真想打马飞奔起来。

再翻过最后一道大缓坡,就要到关口了。已经远远看到高大的关墙城楼和山上烽火台的轮廓。韦嘉跑过来报告,叫花子是母子俩,已经醒了,痴痴傻傻的,就会喊饿,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宁昊嘱咐可以给点吃的,但是千万盯好别噎着。

前路越来越暗,宁昊裹紧披风,觉得有点不对劲。

“马掌柜,”宁昊微微侧头,“今年道上好生冷清。”

马三拉近些距离:“回主子,去年大旱,收成就很不好。今年这就更不用提啦,连饿带冻,老天爷收人哪。”

“朝廷不是赈灾了吗?”

“朝廷也自顾不暇。”马三压低了声音,只两人可以听见,“皇上登基刚安定下来才几年啊,就忙着修大典、造宝船,哪一样不花银子?虽说万岁爷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忽兰忽失温大捷,威震大漠,但这关外一直不安生,鞑子时不时就来打个抽丰,前年不是连都指挥沈大人都阵亡了?都说圣上一直想迁都,就是为了北边。洪武爷攒了点家底,靖难造了一多半,本来国库里就虚,牙缝里抠出那点本来就不够,过手的再克扣些,到了下面也就是杯水车薪。”

宁昊默然,心知马三所言非虚。

车队在夜色中抵达。离得越近,夹在两座山坡间,矗立在黑暗中,由砖石垒砌的高大关城给人的压迫感就越强。石河关是水陆双关。水关枯水期不开,胳膊粗的铁铸栅栏门,架在龟裂的河床上。河床铺满硕大的石头,洼处积着残冰残雪,反射着点点星火。远远有官兵叫停,宁昊和马三策马上前,正是掌灯时分,借着门楼上升起的大灯笼和手持火把的亮光,看到一张熟脸,是当值的军官,海正。

海正年近四十,虎背熊腰,拱拱手哈哈笑道:“宁爷,我的老天,怎么这么晚才到?将军一早就吩咐小的候着。脖子都抻长半尺啦。”

宁昊下马说:“道上不好走,货又沉,不敢走得太快,耽搁到现在,天寒地冻的,辛苦您了,海大人。”深施一礼,借行礼之际,把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到海正手里。

车队被带进关门附近的小校场开始卸货。宁昊出乎意料地被海正让到关城旁边的差房里。屋子不大,扑面而来一股暖气,正中一个炭火盆烧得正旺。宁昊落座,低头呷了一口海正递上的头道茉莉花茶,舌尖微甘,回味略苦,齿颊留香,脸上热辣辣的,身上冻得发木的地方慢慢开始酥痒难耐。

“宁爷,您将就喝口,暖和一下身子,稍坐片刻。将军临时有点公务要处理。”海正以标准的军人站姿侍候在侧。

“我说呢,”马三坐在板凳上,捧着热茶吸溜得香,“往常都是将军亲自相迎,今天怎么变了?我们主子今年可是升了……”

“将军——有何公干?”宁昊看了一眼马三,“海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这个,”海正犹豫了一下,“嗨,也没什么打紧,宁爷不是外人,就是说起来有点丢人,宁爷知道石柯吗?”

“您说的是前年投到将军麾下的大力士,石柯大人吗?”

“正是。”

马三眯着眼说:“石大锤?力气顶十人,饭量顶五人的石大锤?我跟你说,别看他外表傻大黑粗的,那心比娘儿们还细,心气儿也高。”马三把茶碗放到一边,继续说,“去年三十晚上一起喝酒,我劝他老大不小赶紧成个家,你知道他说啥?他说要么不娶,要娶就娶个绝色,哈哈,让我们给笑恼了,酒也不喝就去睡了。”

海正苦笑:“唉!正是犯在这‘色’字上了!石大锤看上了今夏来村里投亲的小寡妇,霸王硬上弓,被村勇巡逻撞上了闹到将军那里,现在正绑在堂上等着发落呢。将军治军森严谁不知道?但也爱才,常夸石大锤勇猛赤诚,刚升了副将,这不是啪啪打将军脸吗?”

马三一听来了神:“那小寡妇想必是个标致美人了,不然石大锤犯不着拿大好前程来换。他可不傻。”

海正换了个舒服的站姿,语气也放松了许多:“长得倒是不赖,就是——”

“就是啥?有啥毛病?快说快说。”

海正笑了一下,正要说话,远远传来女人哭闹声,甚是凄厉。海正变色喝道:“谁他娘的号丧?”外面卫兵应声而去,没多久一人进来禀报:“报告大人,一个要饭的疯婆子带着傻儿子不知怎么混进来了,兄弟们想赶出去,但是——”卫兵瞥了一眼宁昊,放低音量,“听说——是——宁大人的人,正闹呢。”

马三立刻站起来说:“可别这么说。这叫花子倒在路上谁也不管死活,也就是我们大人心善救下了,这怎么就成我们的人了?”

马三转过来面向宁昊说:“主子,将军这边的规矩是晚上不进生人,您听小的一句话,赶出去就赶出去,反正人已经救活了,大不了多给些衣食。救急救不了穷,您也不是菩萨,天下苍生,哪能都担在身上不是?”

宁昊哑然失笑,是有这个规矩,他倒忘了,马三说的话,也没错。可这前后几十里只有一座关城连着一个小村子,守卫是相通的。荒郊野外,孤儿寡母能去哪里?

门外又传来争执声,有人要进来,卫兵拦住不放。海正没好气地说:“哪个闲得蛋疼的在外面扯?给老子赶出去。”屋里卫兵扑哧一声笑出来。海正瞪眼道:“你敢笑话老子?”卫兵忍着笑,说:“不敢不敢。大人,外面这个,闲是闲,不会疼,要疼也是别人疼。”海正刚要问,门哐当一声从外面被撞开,一股寒风进来,宁昊看着挣脱卫兵纠缠,进来的这个人,怔住了。

是个年轻女子,稍显凌乱的一头黑发垂至腰际,白皙的皮肤像细瓷一样光洁,眼神清如琉璃而眸色淡若松烟,半旧棉袍遮不住身材窈窕。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看她,而她目不斜视走到海正面前跪下,急急开口道:“海大人,请您救救石大人。听说……将军要杀他。”她语声婉转,发音却含混生硬。

海正吓了一跳:“牡丹,你这是干吗?谁说将军要杀他?要杀……不也……因为你吗?你,你不是?怎么又?唉!你赶紧起来。”

牡丹低头跪着不动,只翻来覆去地说海大人救命。

海正无奈道:“好好,我去问问将军,他可不听我的啊。你先起来,见过宁大人。对了,你求我还不如请宁大人帮忙,宁大人可是将军的贵客,赫赫有名的宁氏家主。”

宁昊看着用膝盖爬过来只会磕头说宁大人救命的牡丹,心里一动。外面的哭号声又大了,宁昊皱了一下眉,身上发紧。他低声跟海正和牡丹说了几句,二人点头,牡丹出门而去。

哭号声不久戛然而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马三给宁昊碗中添了热水:“主子,老管家特意给您备的大毛衣服,您就这么赏给要饭的了?”不等宁昊回答,又给自己添上水,剜了一眼海正:“说也怪了,去年路上遇到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赏了随身玉佩。前年遇上摆摊瞎子,赏了一锭黄金。每次辛苦赚的钱转手就赏给你们地界的人了。怎么那么巧?是不是知道我们主子心善,你们故意埋的暗桩?”

海正哭笑不得:“哪敢有那个龌龊心思?宁爷每年亲自押送军资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哪!要我说,那是宁爷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必然福泽绵长。”

宁昊微笑:“这个牡丹,不是汉人吧?”

“是个串秧,从关外来的。问她汉子怎么死的,一会儿说是被咱们守军射死的,一会儿说喝多了掉河里淹死的,嘴里没实话。村里、营里一堆人围着她转,我看也就当她窑姐耍耍罢了。就石大锤鬼迷心窍,那点子俸禄都供她了。结果人家设了个局,家里人闹得凶,说败坏名节,非要军法处置石大锤,要不就闹到京里。宁爷,您是知道我们将军的,最是要强好面儿,这么多年驻守,蓟州作为九镇之首,三协十二路,一百二十八关,考评我们石河关连年第一。秦将守关,金刚不坏。那可不是虚的!”

海正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已经凉了的茶,脸上突然出现忧色,道:“这娘儿们真奇怪,求情不去找将军,找我干吗?愿意跟石大锤你闹腾个啥?要杀石大锤你又拦着,不要石大锤的人头,那你图啥?真是搞不懂老娘儿们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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