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运(下)

作者: 蒋泥

大气运(下)0

竹海偏远,到宜兴后,皇甫银去乘公交车。公交按点发车,间隔太长,弄不好就要等一个小时。路上又得两个多小时,上上下下,设了五六十个站。不开车很不方便。景区大、深。竹子挺拔苍翠,有树那么粗,几十米高,层层叠叠,立在山坡、山沟、山洼上,无边无际。苏南第一峰玉女峰,就在竹海最高处,索道上去还要十几分钟。他转了转,看到浮雕上一节文字,介绍苏东坡在此地留有足迹、故事。有意思。定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位大文豪。

想着梅竹的表演,索道前的空地能展开,其他场地不宜留人。可以拉横幅,放录像。然而,凭什么?三寸不烂之舌。好处显而易见:梅竹的自媒体、宣传梅竹的媒体、梅竹演出场地,都会带上竹海。谁会嫌自己亮相多呢?

当天,他未碰到做主的,只好第二天再来,便在附近找了家民宿住下。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坐在窗前,吃的是农家散养的鸡,配有春笋、山蘑菇,肉嫩、笋脆、汤鲜,米粒饱满耐嚼,香气久久不散。一天奔波,食欲高涨。就着鸡汤泡饭,他吃掉三碗。大快朵颐!比在五星级酒店就餐,还要得劲。

回到卧室,拿出吴滴送他的书稿,翻看苏东坡那章,介绍他在扬州、杭州、宜兴等地的事迹、作为,尤其是他对宜兴的情有独钟。

早年,和苏东坡同科中举的有两位常州府宜兴人,蒋之奇、单锡。在新科进士琼林宴上,蒋之奇挨着他坐,同席另有武进县的胡宗愈,几个人促膝畅谈,遂成莫逆之交。说起家乡的山水美,约苏东坡卜居宜兴。

宜兴在南京、杭州中间,吴、越、楚交界处,三山二水五分田。山地属天目山余脉,大大小小上千座,是茶的绿洲、陶的古都、竹的海洋、洞的世界。苏东坡一生,到宜兴十几次。姐姐的女儿,嫁给单锡;弟弟苏辙的女儿,嫁给常州人胡仁修。真正定居宜兴,却在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五年后。他先到宜兴住了两个多月。买得百余亩田庄。后连上二表,乞居常州。获准后将家眷移居宜兴独山南麓。写下得意诗行:“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晚年蒙赦,从海南儋州北归,也是回的常州,度过人生最后四十八天。当时苏辙在许昌,距东京开封、西京洛阳不远。苏东坡想葬在皇陵周边的嵩山下。三个儿子送灵柩去苏辙处,走了有一年。葬于莲花山下的箕形山坳里。

读到此,皇甫银眼前一亮,自己找来找去,不是也流落到此?

眼累了,他伸伸懒腰,爬上床。被子蓬松软贴,裹在身上,暖和舒服。

狗血的是,夜间狗叫不止。没多久雄鸡高歌,此起彼伏。皇甫银一再被吵醒,睡不那么透。五点许,群鸡再发飙,声声嘶鸣,调子拔到了极致,这要是人,都能震出屎来。皇甫银这回醒彻底了。鸡的杰作,也蛮惊天动地。

出得门,一条大黄狗汪汪,对着他摇头摆尾,没觉异常才掉转屁股,蹲在地上。

天麻麻明,小鸟、虫子在叶间、枝头、地上、瓦上鸣叫。

山顶白雾弥漫,烟气袅袅升腾,在树林上方缓缓移动,形成一块块牵丝带缕的云团。

清冽的空气,青绿的茶园,一垄一垄的茶树,一米左右的高度,数千亩层层叠叠,沿山坡蜿蜒起落。看得他胸怀春气,心怀宽旷。

云雾中几点红,是姑娘正采茶。头戴绣花红布帽,身穿红色短袖绣花衲袄,系着围腰,左腹前挂着小竹篓,明秀出尘。一共八个人,俯仰专注,干净麻利。采茶学起来快,两三天就会。年轻的姑娘眼睛好,手又轻,要是上了岁数,腰酸腿疼、两眼发花,效率会大降!

想起新梅阿姨给他定制的茶叶,她有一回感叹,现在的茶不耐泡,不是过去的味道。她年轻时是日出前带着夜露摘,茶芽肥润。太阳上来,茶芽受阳气,汗水沾浸,茶内的膏汁内耗,颜色就不那么鲜亮了。所以茶芽随即泡在泉水里,泉水用桶装,背在身上。这里还是古风,茶叶一定不错!

茶园外有灌木,路边是香樟、合欢等小树。皇甫银还没进去,鞋子和裤脚就湿了,都不知道是在哪里沾上的。茶人的勤苦不必说,不仅山里凉,而且衣服潮漉漉,是他上一次背着滴滴下山时汗湿内衣的感受吧?

站在田畴旁,他辨识它和老家的不同。老家少有露水和云雾,更没有如此繁密的颜色、木叶香。他绕过去,顺路上山。

竹子和树高大茂密,寂寥静谧。不知不觉走进雾中,前后左右白茫茫。水汽赛于乱针,编织片片凉意,点缀缝补在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回去吧,该吃饭了。

饭后,休息片刻,他刷了辆车,再去竹海,给了准话:须和一把手谈,她晚上能回,他明天来。皇甫银急是急,却也无计可施。事情办成,耽误就耽误了,要是办不成,都不好意思报销几天的开销。

是不是没有备礼,他们搪塞?不能向李滈沣求教,她看的是结果。便给吴滴打电话。那边掐断了,心里一下暗灰,某个角落上甚至是一痛。

她这是要自己别打扰?几天不联系,就这样?不至于。什么事耽搁了吧?再想和曼艺唠唠嗑,告诉她正在她老家,但有何意义呢?他都不懂的,她能懂?自上次分别后,他们就很少联系了。她没在准备歌曲吗?对于女孩子,他并不过分热情、踊跃。境遇不佳,无异于白费感情。也许,还由于她没有打动他的地方。

请教曼新梅!那边回复说不熟,有事说事,没必要客气。谈成两头都有好处。再说了,梅竹不出面,他只是个跑业务的,能送什么?

皇甫银注重她的意见。等一天吧。没想在房间等。上网找善卷洞,再看了看东坡书院,既来之,都去走走,说不定能和梅竹挂钩,寻到新的机缘。

两边均远,公交车没有直达的。有也会等得人绝望。他决定骑车。先去东坡书院,相距二十公里。晚上看了那么多资料,总得实地游览吧。

江南的路好过他老家的省道。光溜、宽敞、平坦。遇水架桥,逢山穿洞。沿路赤日曈曈,金波滟滟,草木丰腴,钟灵毓秀。不是走着轿车、卡车,那就和园林差不多。一刻未停,赶到时过了十一点,正要关门,可把他吓住了,不在闹市,下午一点半才开门。他千算万算,哪算到这个?急中生智,急急朝里钻,说尿急,借用厕所,行行好,给几分钟。大老远赶来,若再耽误两三个小时,就别想去善卷洞了。他对苏东坡没有太大兴趣,长长学问、见识而已。

书院不大,三进。第二进是主体。第三进地势略高,为讲堂,需拾级而上。他没时间上去,只能远望,拍了几张照,可做图书封面用。

问了从上面下来的游客,说是登高后能俯瞰蜀山全景,陈设有苏东坡手书的《楚颂帖》等。他背过这篇,里面写到王羲之。联想起吴滴,早上没接电话,不禁有股王羲之被周莹割弃后坦腹东床的意味,不好受,明知她有了男友,还是莫名牵挂,总想看到她,听听她的声音。残忍吧?他忍不住。“花心”若知,会不会杀了他?普希金能为情人开枪决斗,皇甫银当也是知难而上了!

出来后,饿了,下午去善卷洞,不吃不行。找到一家面馆,放的是红漆长条凳。他要了两碗鸭浇面,正刷微信,吴滴打来电话,面馆里头吵,他忙出去,那边说上课了。皇甫银说,他在东坡书院,饭后去善卷洞,竹海那边没碰上人,明天再去,今天就在宜兴转悠了。唯一携带的是她那部书稿,写得可好。来前没看到苏东坡那章,住店才翻了翻,觉察这位大人物和宜兴情缘深厚!

他特别强调一个“情”字,犹如自己的感情有了着落,心境忽而舒朗。吴滴笑道:“你好闲啦!曼艺没和你说吗,她外婆的舅妈,便是苏家的。”“不会吧?”“有什么奇怪?苏家的后人,遍布整个江南。”

话是不假,那部书稿里介绍,靖康之乱,金兵南下,苏氏后人在河南的,不少逃回宜兴。这边有个在南宋朝廷做大官的,出使金国,把沦陷区许昌的一些家人带来。苏氏兄弟,都有三个儿子,各有十几个孙子,无一考取进士,却和欧阳修、韩琦、范镇等结成儿女亲家。一千年后,自当枝蔓相樛,虽不及吴氏族大。

他想请她说说苏东坡秘史,吴滴道:“我吃饭去了,见面聊吧。你不吃饭吗?”“打击了我对宜兴的爱慕之心!”吴滴笑了,心里美气,要他玩细点,善卷洞会有意外之喜。受不了皇甫银穷追不舍,透露说是四大传奇之一,让他自己去发现。挂断电话,皇甫银越觉她是个怀珠韫玉的女孩,在她面前,他多么孤陋寡闻。

趁着有工夫,把书稿早点看完,找点共同话语。至于额外的一段情愫,不能自已,那依然是禁区,碰不起。

昨天读到苏东坡的故事,没和曼新梅家的人联系上,这一刻关切到了。她们算不得名门之后,却也有骄傲的资格!毕竟舅舅家有苏氏的血脉,何等荣耀!

随即想起他的面,坨了吧?快步回去。面没有上。他愣了愣。一个大娘过来,在围腰上擦擦手喊话,他的面即刻上,看他出去打电话,就把出锅的先给了别人。时间长了不好吃。下一锅就给他。说得皇甫银心里暖暖的。

时间不长,两大碗一起端上。大麻鸭蒸至酥烂,滚烫、鲜美的汤汁做浇头,原汤、原汁、原味,面烫、汤烫、浇头烫。他呼噜噜开干。香醇、味鲜,吃得痛快,汤水喝得一滴不剩。齿颊留香,出了大汗。

打着嗝儿出门,含一根牙签,边走边剔。剔得一身空明,没有哪里滞塞了。

旁边有家小超市,进去转了转,买得两瓶矿泉水、两包方便面、两根鸭腿、一袋饼干。价钱公道,不到三十块。预备路上喝水,晚上回酒店煮面。

他把袋子挂在车把上,定了位,刷码,这才发觉手机电量不足,导航的话,估计都走不到善卷洞。回竹海骑车岔道多。从东坡书院到善卷洞,基本直行。那就关机。这段跟着路标!早知如此,上午该去善卷洞。

他调高座位,一脚下去不用很吃力,轻便带起来,车轮越转越快,想在下午一点前赶到。他小时常爬山,腿上腱子肉发达,来了大城市,光吃老本,潜在的爆发力都可以把常人甩出老远。飙到最快,时速可到五六十公里。手眼活泛,刹车和脚尖点地,同步着力,能瞬间定住。他走人行道。心里有着横扫八荒的感觉。这是一股正气,让他维持状态,而不以为累。

天高云淡,景致怡人。山不高,长远,青翠翠的。老家秦岭的山,倒是高峻,却没有如此茂密的山林、碧蓝的河流。桥多,两边是白色山墙的小楼。炊烟、狗吠,油菜地金黄,小麦正在抽穗扬花期,青绿的刺芒朝着天,迷梦似的。想起一年多前江果的形容,他一路长行、深入,实是美不胜收!

他是踩着点赶到的。一点整。腿都酸了。锁好车,拎起袋子,从停车场斜插,就听电喇叭在喊:上海来的朋友,今天人比较多,跟着队伍走。我们不上山,不坐索道,排队时间长,来不及。给大家两个小时,对对表。一点零二分,最迟三点出发。下一站竹海,要在三点半赶到。

领队的是个姑娘。皇甫银快步过去,问可否加上他,他也去竹海。姑娘问了两句话,没收钱,叫他跟着队伍,提前十分钟出来。

他确定了车子,看司机还在,忙溜上去,把袋子扔在最后的位置上。下车撒开腿就追。一行人到了入口,点人放行。进去后,皇甫银等着姑娘。加微信,转款。问她有什么活动,姑娘说早上的活动,今天是化蝶日。每年都举办“观蝶节”。

“化蝶日?”皇甫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梁山伯和祝英台啊。梁祝故里……”

哦,四大传奇,梁祝故事!在西安念书时,他好像就有听闻。上海街头,常听到它的越剧选段。吴滴说的竟是它呀!给吴滴留了言,就手发去几张照片。

来到洞前,下面是水潭,左侧几层台阶,站满人,延伸到底,有两三层楼高,长年湿漉漉。水潭前一挂瀑布,落差十数米。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气温低了有五六摄氏度。这是在下午,如果在上午,猛不丁下来,或许会哆嗦。

许多人在瀑布前照相。皇甫银也留了影。旅游是开心事。这要是没在梅竹的公司,他哪有机会跑这么远来看一个洞?

洞分数层。入口在中洞。一根三四人高的石笋,巍然兀立,据说有几万年。绕过去,是个天然的石厅,可容千余人。上挂石钟乳,下立石笋,在七彩灯光的映照下,形似龙、狮、象、鸡、荷、松。据说在此拍过电视剧《西游记》等。

上洞比中洞还大,似螺壳,盘旋可到。环壁也有各式各样的石头造型,石缝里细流潺潺,汇聚成好多个池潭。

和下洞相连的水洞,是一条古老的地下溪河。需排队乘船。皇甫银盼着早点出去。除非有吴滴陪同,才有兴致多玩,一个人的话,意思不大。他仅为下一步的策划而来,不实地走一遭,哪儿来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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