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是清粥
作者: 申功晶在我的家乡,有早起喝粥的习惯,桌子中央摆着一锅白粥,辅以四色小菜佐之:一碟腐乳、一盘雪里蕻、一个皮蛋切成四瓣躺在碗里、一根油条斩成数段,蘸上虾子酱油,摆好即可开吃。我顶讨厌喝粥,一说起粥,不免联想到古装电视剧里的粥棚,灾民们排队领粥,在我的印象中,粥乃惜老怜贫之物,寡淡无味,不过聊胜喝西北风而已。
母亲知我不喜食粥,翻着花样做起赤豆糊糖粥、皮蛋瘦肉粥、青菜咸肉粥……她还别出心裁地用梅花瓣和雪水熬成诗情画意的“暗香粥”。母亲又煞费心思为我调配“佐粥小菜”,诸如搭一个“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的高邮咸蛋;配一碟色泽姜黄、一嚼一口“嘎嘣脆”的萝卜干;来一碗“用酱油、糖、冬菇汤煮出后晾得半干的,味长而耐嚼。从苏州上车,买两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郑州”的卤汁豆腐干;当然,最下粥的莫过于鲜嫩脆香的安吉惊雷笋,“拈箸入口,香留齿颊”,食之令人胃口大开,能额外多进一大碗。
那年寒冬,家人投资失利,欠下一笔债务,于是,我白天上班,夜间“爬格子”赚取稿费。经常伏案半夜,肚皮饿得“咕咕”直叫。我在书房里支起一架红泥小火炉,抓一把生米,加足清水,文火慢煨,当火焰舔着锅底,炉上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响,尚未喝上热粥,心头已有了暖意。粥煮好后,盛上一碗,急不可待地吹气,“呼啦呼啦”两三口下肚,直抵肺腑,瞬时周身俱暖。这般喝粥码字,不知不觉天际泛白,仅两月,债务如数还清,提早落了个“无债一身轻”的自在。
近些年,我所在的单位福利甚好,经常发米、发油,隔壁办公室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指着米袋,一个劲夸赞:这是本地上好的新米,用来熬粥,香!
一语勾起数年前那段啜粥消夜的往事,我回到家,淘米煮粥,守在炉旁,翻书消遣。一锅好粥,须耐下性子,文火慢熬。我想起家乡有一位清贫少年,他借宿寺庙,夤夜苦读,每天熬一锅粥,待冷却凝冻,切成四块,早、晚各取其二,就着野菜碎末充饥,食之亦甘之如饴。这个少年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先贤范仲淹,“断齑划粥”滋养了一代名臣的不凡人生。还有清代著名文学家曹雪芹,从富贵公子沦落为穷酸才子,“举家食粥”数十年,写下了字字珠玑的千古奇书《红楼梦》。

我少年时读过一首《煮粥诗》,“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彼时并不深解其中之味,现在想来,一锅好粥,须经历熬、滚、煮几个过程,而好的人生,又何尝不需要事上磨炼?粥开始“咕嘟”沸响,揭开锅盖,盛上一碗,但见米粒黏稠,却颗颗完整,边吹边啜,果然,口感绵滑,不薄不稠,充斥着稻米的清香,那是从前的粥滋味。
从前的米,不施化肥农药,产量低得很,可每煮一锅粥,稻香溢满屋间,粥表面还浮着一层米油,故有“贫人患虚症,以浓米汤代参汤,每收奇迹”之奇效。
从前的乞丐,“讨饭”不要钱、只要米,自己生火搭灶、下锅煮粥,捧碗而喝,填饱肚皮后,往墙根下一靠,晒晒太阳、捉虱子,端的是“心头无事一床宽”。
从前的一家人,于暮色四合之傍晚,支一张团圆桌,围着一锅热气袅袅的清粥淡饭,吃得其乐融融、吃到风生水起、吃出了一家老小平淡而温馨的烟火滋味。
想来,这粥味,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味?粥味虽寡淡,亦如繁华落尽后的返璞归真,所谓的人间至味,亦不过一碗清粥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