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头部高中“摇号入学”

| 选拔招生还是随机录取？|

丽贝卡·约翰逊已当了20多年老师，然而2021年洛厄尔高中秋季学期开学时，她却异乎寻常地忐忑。“我习惯提前把大部分教学计划和流程准备好，也很期待见到新一届学生。”学期开始前，她解释说，“虽然我现在依旧能体会到迎新的兴奋，但不知为何，我还有些担忧。”开学第一天早上，她和往常一样，身着印花对襟衬衣和灰色休闲裤，脚踏一双特别合脚的黑皮鞋。到校后，她一如既往地给自己泡了杯奶茶。洛厄尔高中位于旧金山西部，临近大海，学生到校时，低悬的浓雾正弥漫在桉树和柏树梢头。早上八点刚过，约翰逊便开始巡视低层的走廊，然后是高层。学生一波接一波地涌进校园，无不殷切地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

约翰逊靠墙站着，在楼上引导熙攘的人流。她刚柔相济，一头白发刚刚过肩，声音洪亮，堪比夏令营辅导员，搞不清楚状况的学生都会来找她问问。校内的建筑多不规则，布局分散，相互之间也未必相通。高二的学生之前只上过网课，半数都有点找不着路。“270室到底在哪儿！”一个男生高声嚷道，抓着自己的头发狂奔，仿佛要奔向绝境。“你能感受到那种恐慌吗？”约翰逊说。

洛厄尔高中始建于1856年，是美国西部历史最悠久的公立中学，也是久负盛名的公立教育瑰宝。学校外墙上印着的大徽章表明，这是一所“蓝丝带”高中。获此殊荣表明，学校在教学质量、管理水平、学生能力方面成绩突出。大门前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杰出校友面带微笑的照片。数十年来，旧金山有两所公立高中一直坚持实行选拔性招生，洛厄尔就是其中之一，对大多数申请者的初中成绩和入学考试分数都有要求。“别人说我们是书呆子，我无可辩驳。”念高三的凯瑟琳·洪对我说，“洛厄尔的学生逃课也只是为了准备下一堂课。”

随着人流量越来越大，约翰逊挤过走廊上的一道窄门，她称之为“地狱之门”，因为这里每个时段都会形成拥堵。她往255室走去，教室里的桌椅围成马蹄形，分为内外两层。上午九点，来上大学预修经济学的高四学生陆续涌入教室（编注：美国高中通常是四年制）。

2020年，疫情导致学校无法开展统一的标准化考试，洛厄尔高中便暂时放弃了一贯的招生标准，实行抽签式的随机录取。相比在线教学引发的种种怪象，这点变化似乎微不足道。然而2021年2月9日，旧金山教育委员会投票决定永久实行抽签入学，得到的反馈却不理想。家长大声疾呼，校友扬言要提起诉讼，一些在校生也提出了抗议。洛厄尔高中曾是择优录取的“灯塔”，现在却成了一个风向标，预示着选拔性公立教育祸福难测的未来。

特伦斯·阿巴德1976年毕业于洛厄尔高中，现在是校友会会长和学校的演讲辩论教练。他说：“我知道因为学生的人口构成问题，洛厄尔一直是锋芒所向。”他的意思是，相比整个旧金山学区，洛厄尔高中白人和亚裔学生的比例长期居高不下，拉丁裔、非裔和其他族裔的比例则过低。在校董会看来，所谓的择优录取放大了一些隐性偏见。

选拔性招生的支持者承认，择优录取存在不公平的问题，但随机录取可能会招到无法跟上课业的学生，削弱我们注重成就的社会文化，使那些才华横溢却缺少机会的学生难以崭露头角。这么做，又有何公平可言呢？

几年前，纽约就曾争论过是否要取消本地选拔性学校的入学考试。弗吉尼亚州的托马斯·杰斐逊科技高中已调整招生标准，扩大了招生范围。波士顿拉丁中学转而采取按邮政编码分配和参考平均学分绩点的方式招生。可见，洛厄尔高中的招生前景也将充满变数。与此同时，第一批抽签入学的学生走进校园，一场奇特的实验似乎正要拉开帷幕：全美最令人骄傲、录取门槛最高的一所学校，突然什么人都招，会怎样？

开学第一天，在约翰逊的大学预修经济学课上，一班毕业生仔细地研究了她的教学大纲，仿如一屋子外科医生在查看X光片。然后她去给高一新生上世界史，他们慢腾腾地走进教室，看起来犹豫而胆怯。约翰逊拿着座位表，在教室里走了一圈，挨个点名。“你们要拿张纸出来，还有笔，”她说，“要记笔记。”

“这门课很难。”约翰逊接着说，“你们不走运，没遇上好糊弄的老师。这门课需要你们花工夫，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那些阅读材料可没那么好读。”

“但你们一定能读完那些难懂的材料，顺利通过这门艰深的课程。”她说，“我会传授你们必要的学习方法，让你们在我的课堂以及这所学校里取得好成绩。”

下课后，她看着洛厄尔高中第一批靠抽签进来的学生各自散去，回到走廊喧嚣的漩涡中。“我们会一起攻克难关，”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没问题的！”

| 机会均等抑或结果均等？|

19世纪20年代以前，美国白人男孩和女孩（主要还是男孩）受教育的方式多种多样，包括在家教育、付费教育、教会教育以及聘请私人教师。当时的生活以农耕为主，书本知识几乎无足轻重。19世纪初，这种情况才迎来了转变，蓬勃发展的工业主义需要新的专业人才，而爆炸式的经济增长则加剧了社会不平等。1848年，美国公共教育体制的早期奠基人霍瑞斯·曼写道：“如果一个阶层占据着所有财富和教育资源，其余社会阶层全都贫困而无知的话，那么无论怎么称呼二者的关系，事实上，后者都将沦为奴仆。”他认为，创造公平的教育环境能造就一个更平等的社会。

洛厄尔高中创建于霍瑞斯·曼的年代，是为他的事业引路的北极星。“在我看来，被洛厄尔录取就像考入哈佛。”2021年毕业的朱韦里亚·谢赫说。多数洛厄尔的学生从高二就开始选修大学预修课，课程种类也非常丰富。一个物理奇才高三就可以修完微积分和大学预修物理学，还可以兼顾办校报（该校校报屡获国家级奖项），参加辩论俱乐部（同样战绩辉煌），或者加入学校的鼓乐队（同样荣誉满身）。热情活跃的高四学生德里克·邓肯告诉我，他“最自豪的一刻”是带领洛厄尔战队在国际中学生机器人对战赛中夺魁。他说：“每当情绪低落时，我就会听当时的录音，听解说员说‘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邓肯小时候长期辗转于各个寄养家庭。从一所重点初中毕业后，他进了洛厄尔高中，梦想将来考入波士顿大学。在这个意义上，他形如一个缩影，体现了霍瑞斯·曼所倡导的机会均等理念，而且他也并非孤例。莎莉·贝拉斯克斯是约翰逊世界史课上的一名新生，父亲远在萨尔瓦多，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是家里最年幼的孩子。她之前念的是公立初中，曾是学生会主席，成绩也很好。得知洛厄尔实行抽签入学后，她不仅不觉得庆幸，反而担心会因此失去一个十拿九稳的入学名额。“好在我最后还是进了洛厄尔。”她计划考入一所好大学，然后存钱去法国发展。

择优录取的理念认为，教育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发掘有才华、有上进心的人，激发他们的潜能。这么做既有利于社会——公众不必担心像莫扎特这样的人才没机会去上钢琴课，也有利于学生——无论是何出身，都能获得提升。这种提升既包括社会和经济层面的提升，也包括文化层面的。“我要是说这里的学生不是冲着成绩和学校的名声来的，那我是在撒谎，但他们也确实满怀学习的热情。”教授大学预修物理学的赛·普罗斯罗告诉我。他身着夏威夷衫，上班前要先去冲个浪，习惯用一根形如史前长矛的教鞭解释加速曲线。此前，他在波士顿和洛杉矶的贫民区教过书，光是管理班级就是一场恶战。而洛厄尔高中的毕业率高达99%，学术能力水平测试的平均分超过1300（总分1600分），在这里，他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教学天赋。“我相信，我在洛杉矶教过的学生里也有人能迅速掌握这些知识，但学校里杂事太多，我无法全神贯注地教书。”他说着，瞥了一眼洛厄尔一个项目的海报，该项目拟将学生送去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生物医学实验室学习——洛厄尔之所以能获得这等特殊的教育机会，正是因为他们的学生都经过层层筛选，敏而好学、精神饱满。

问题在于，获取特殊的教育机会有违公立学校的办学宗旨。这个难题就像魔方一样，被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多年。1961年，在所谓的“洛厄尔之战”中，时任学区主管曾想将洛厄尔这所全美唯一培养出两名诺贝尔奖得主的高中，打造成一所就近入学的社区学校。理由是洛厄尔面向全市招生不利于平等，“掐尖招生”在事实上使得其他中学沦为二流学校。反对人士则认为，依照社区就近入学也不公平，因为不同社区享有不同的教育资源。2014年，旧金山学区取消了安排优等生上荣誉课程（非应试的学术学习）的制度。此外，学区还取消了公立初中的代数入门课，以免学生提早掌握知识、加快学习进度。公众担心这些政策也有损平等，并非人人赞同。

私立初中还在教代数，而公立学校为了不让自己的学生落后于那些同龄人，硬是给他们安排了双倍的数学课。“在我看来，这无异于虐待儿童！”洛厄尔的生物老师马克·温宁对我说。温宁十分敏感，一头银发剪得整整齐齐，一双冷峻的蓝眼睛炯炯有神。他在洛厄尔任教25年有余，上课出了名地喜欢采用苏格拉底反诘法，和哈佛法学院的教授一样，冷不丁地随机让新生回答问题，吓得他们够呛。他反对学区“降低”课程难度的做法，认为这种鬼把戏旨在强行拉低上限，以掩盖学生的成绩差异。“他们不去帮助有需要的学生缩小成绩差距，反而让其他所有学生都难以在生活和大学中出人头地。”

但温宁并不否认我们需要改革。他跟我说起洛厄尔教师参加的一些反种族主义研讨会，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看到这么多我不太熟悉的同事聚在一起慷慨激昂地探讨这些问题，真叫人惊叹不已、备受鼓舞！”他们如此动情并不奇怪。现在美国人探讨“成绩差距”，就是在委婉地表达1961年教育委员会提议为不同社区建造不同学校所引发的担忧。换言之，他们说的其实是种族问题。

| 多元挑战与逆向歧视 |

午餐时间，洛厄尔同侪资源项目的负责人艾迪·霍恩和我一起在教学楼间穿行。她说：“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留意一下周围的学生，看看他们都和谁坐在一起。”亚裔大多和亚裔一起，白人则和白人一起。“洛厄尔是一所非常多元的学校，但在这种多元中仍有许多隔阂。”2007年，霍恩来到洛厄尔主管旨在培养学生合作能力的同侪资源项目后，便发现了这种在她看来近乎规律的现象。

实行抽签入学之前，洛厄尔的新生有一半是亚裔。长久以来，旧金山西部都是个横跨太平洋的交汇点，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正宗的越南河粉和最新的东亚小吃，而洛厄尔中学的一个功能就是充当这些移民融入美国社会的通道。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的亚裔移民越来越多。一些人顺理成章地认为，通过升学和同化大关的亚裔自然也越来越多。但在洛厄尔，亚裔的优势一直不稳定。1983年，学校曾规定选拔性招生中各“种族或族裔”的录取率都不得超过40%，但最终只提高了华裔的入学门槛。1999年，一项和解协议废止了这种做法。2022年，洛厄尔亚裔新生的入学率下降了8%，在这个尤为令人担忧的节骨眼上，有人认为抽签是限制亚裔入学的最新举措。同年3月，在一起联邦案件中，法官推翻了弗吉尼亚州托马斯·杰斐逊高中最新的招生改革。那年春季学期，该校亚裔学生的比例下降了19%，法官指出这是因为不公平的竞争环境拖累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