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炯：天全的“大先生”

7月4日早上6点，紧邻二郎山的雅安市天全县县城还未完全从夜幕中苏醒，主干道上，几乎看不见车辆和行人，微微湿润的路面倒映着蒙蒙亮的天光。顺着主干道朝天全河大桥的方向走，很快就会发现位于城厢镇的天全县中医医院门口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今年年初，雅安市天全县因出产具有反差感的“土特产”鱼子酱出圈。然而，在川内乃至周边省份，天全县中医医院的“陈氏骨科”早就在患者中口口相传，在四川三州地区，许多人都能叫出天全县中医医院老大夫陈怀炯的名字。

出生于1944年的陈怀炯老先生主治骨病，是天全县中医医院原院长、“陈氏骨科”第三代传承人，被天全人尊称为“大先生”。如今已经80岁高龄的他，除了每周固定的一天休息，其他时间仍旧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医院骨科诊室。行医六十多年，陈怀炯几乎没走出过这座小城。

捐诊所，传医术

在天全县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外地人来天全，有一半是来找‘大先生’的。”7月3日，记者在乘大巴车前往天全时就发现，车上十多个乘客中，加上记者只有4人身上没有打绷带。

“我从雅安其他地方过来，之前不小心摔了，感觉骨头不对，我的孙孙开车直接把我送到天全中医医院，这边的骨科科室不选医生，排到哪个医生就哪个医生看，那天碰巧是‘大先生’给我看的手，现在我来复查。”记者在车上遇到郑大姐，她的手臂打着厚厚的绷带。简单交流后，车子正好停靠天全中医医院附近，乘客全都下了车。

记者跟随同车乘客来到天全县中医医院，发现这里看上去并非想象中的传统中医诊所的样子，而是一家有着现代化医院体系的县级医院。记者在门诊询问了一些患者，这些人有的来自本地，有的来自外市甚至外省，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冲着天全县中医医院“陈氏骨科”的名号来的。

据陈怀炯先生的儿子、天全县中医医院院长陈若雷介绍，“陈氏骨科”的形成与发扬源自先祖习武的习惯，因习武常有跌打损伤，祖上习得了精湛的正骨疗伤手法和方药，随同武学一起传承下来，其手法保存了陈氏骨科摸骨诊查法、陈氏正骨复位手法、陈氏骨科小夹板固定术、陈氏点穴按摩术等。陈怀炯、陈怀蒲、陈怀斌三兄弟是天全陈氏中医骨科技法第三代传承人。

陈若雷说，由于父亲少时家中贫困，年纪轻轻的他要肩负一家人的生活责任，放了学也要做工做活。初中毕业后，为了养活一家人，陈怀炯先跟从姑父彭老先生学习中医内科，再跟从三叔学习家传的中医外科。陈怀炯的三叔在当地行医颇有名望，不只是因为治疗骨伤手法高超，更因为他的行医理念是以行善为主，收入止于养家糊口，从未想过行医致富。“医家切不可钻入钱眼，须以恻隐之心为首要。”三叔的这一理念也随着医术一同传给了陈怀炯三兄弟，渐渐地陈氏骨科不只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家族私人诊所，其名声还传到了泸定、康定一带。“那时候有一个运输公司往返于四川和西藏，天全是一个重要枢纽，很多少数民族的患者就通过他们知道了我父亲陈怀炯。”

随着声誉的远播，越来越多的人前来问诊看病，陈氏诊所渐渐接待不过来。1975年，家中年纪最长、医术最精湛的陈怀炯与另外两位传人商量，想要将家传正骨医药技术捐献给国家，“当时三个人都达成了共识，我父亲认为，一个家族诊所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依靠国家的力量扩大诊所规模，把祖传医技进行广泛传授，把祖传秘方进行创新转化，先祖们留下的中医药瑰宝才能惠泽更多患者。”

陈若雷听家中长辈回忆，那时候，国家也在倡导发展中医药事业，陈怀炯于是和县里相关部门的领导商量，成立“天全县城厢镇中医外科医院”。“不仅诊所解决了工作场所问题，许多刚毕业的医学生也有机会进到医院工作，解决了人力资源不足的问题。”一位在医院工作多年的老医生说。

在医院历史陈列展厅中的一个架子上，陈列着诸如“复方双乌化瘀膏”“二黄散”“赤青散”“风湿骨刺膏”等药物的样品。“古法古方有专门的炮制方法。后来，我父亲和另外两位长辈将之前家传的骨伤制剂进行了改良，现在这些制剂的制作方法也是在那时定型的。”在陈若雷看来，在办现代医院、引进现代设备的同时，父亲始终秉持传统中医理念进行治疗，但他也反对故步自封，对一些过去口耳相传的古方进行了辨析。“他认为，过去有些治疗方法受限于落后的社会生产力水平，在现代社会已经没有必要保留，于是在自己的经验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如今，在陈怀炯的带领下，医院一点点积累资金、设备，目前已经配置了14个临床科室，发展为以中西医结合治疗骨伤、骨病为特色的现代化三级乙等中医医院，吸引了周边50多个县市的患者前来就医。陈若雷介绍，医院去年门、急诊就接待了60余万人次的患者，骨伤科平均每个医生每天要接待60个病人。

“百姓医”，为百姓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这样一个年接诊量庞大的县级医院，去年的人均治病费用只有110多元。在门诊大厅的一面墙上，医院以各类中医学名言为装饰，其中有陈怀炯手书唐代孙思邈《大医精诚》中的一段：“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在接任父亲成为院长后，陈若雷发现医院的经营并不是那么简单。但他回忆，父亲陈怀炯始终教育他，不能让老百姓因为医药费不敢来看病贻误病情。在一些药品费用上，陈怀炯也总是以方便患者为出发点，而不作计较。骨伤治疗为了预防皮肤过敏，几乎每个患者都会用上一种软膏。这种软膏单价不贵，每个患者只用一点，但患者数量多，软膏实际消耗量巨大，每年单这种软膏的支出就有12万多元，但陈怀炯仍坚持将这种药免费给患者使用。

“天全县并不富裕，在过去许多有骨伤这类伤病的多是做体力活的人，加上天全县西接甘孜，北邻阿坝，是我省连接少数民族聚居地的重要交通咽喉，少数民族的骑马放牧习惯也让受伤风险增加，而这些患者的经济情况并不足以支撑高昂的医药费。”陈若雷向记者介绍。

在门诊现场，记者看到陈怀炯在为一名患者推拿按摩、敷贴医院特制膏药，收费不到10元。一名做完正骨复位的患者告诉记者，看病、涂药、复位，加上夹板的价格还不到130元。在医院工作多年的主任医师高凯章回忆，陈怀炯总是说，只要够开支就行了，得了病，又花钱，又痛苦，病人也恼火。现在医院在保证疗效的前提下，能节约就节约，能通过中医望闻问切解决病痛的，就尽量不采用仪器检查、不做手术。

陈怀炯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挂号费却低得只有1元。就是这1元，还是不得已才涨上来的。

2005年以前，陈怀炯都坚持挂号费0.5元，直到收费方式升级为计算机收费，系统不支持小数，他才不得不同意将挂号费上调至最低限额1元。陈怀炯告诉陈若雷：“这里的很多病人收入不高，生活不容易，医院要降低门槛，让老百姓看得起病。”

为了让看病更加公平，陈怀炯主张“不挂单人号”。记者打开医院的线上挂号系统，发现只要是看骨科，就只能挂团队门诊。“到了之后，排到哪个医生就哪个医生看。”陈若雷介绍。

7月4日一早，记者来到门诊部外发现，这里的商铺早早就已经开门，门诊部周围有卖早点与农产品的小摊。周边酒店很多，据当地人说，每天五六点，许多客房就亮起了灯，客人陆续出来到中医医院排队。

“医院8点上班，而‘大先生’5点就来。有些人专门冲着‘大先生’来的，就赶早来，那时候只有‘大先生’一个人接诊。”说到“大先生”的上班时间，高凯章眼神语气中有着压不住的钦佩之情。“刚来到‘大先生’身边学习的时候，我们7点多来，但是我到医院时‘大先生’已经看了很多病人了，如今80岁了还是这么坚持，永远是病人至上。”

在高凯章的印象中，陈怀炯对名利看得很淡，唯有病人才是他每天的全部重点。

记者一早来到诊室，看到陈怀炯游走于病人之间，询问伤病，正骨上药，其间有不少患者直接围上去询问病情，他一个个耐心回答。记者发现，陈老先生忙中有细，细中有稳，稳中又带着因为人多而加快的节奏。

一名患者在焦急地说出病情后，陈怀炯仔细摸了摸关键部位，又结合患者带来的CT片，告诉对方实际没有什么问题，患者不相信，反复询问近10分钟，陈怀炯一边给其他人看病，一边反复耐心解释。

择一事，终一生

1元挂号、3元院内制剂、平价的骨伤治疗……多年来的医道传承，让陈怀炯带领的天全县中医医院收获了“二郎山下平民医院”“老百姓医院”的群众口碑。

在同事的口中，陈怀炯的故事有很多，为名作家看伤获得称赞，因有人想花钱插队怒斥对方，自己掏钱给条件不好的患者付路费……“但‘大先生’只把自己看作是平凡的医生，他觉得自己每天做的都是医家分内的事，没什么特别的。”高凯章说。

在当地，几乎每家都有人到“大先生”处看过病，“对以前老县城最有印象的就是‘大先生’的诊所，还有以前的老医院（中医医院原址）。”一个土生土长的天全人告诉记者，他的母亲曾经发生粉碎性骨折，但是在“大先生”这里，没有做手术就治好了。

不开刀就能治骨伤，这是许多外地求诊的患者来此的目的。在中医医院住院部的一间病房，来自云南省昭通市，在凉山州金阳县中学工作的老师赵安枝刚刚完成复查回到病床。她告诉记者，自己前段时间不慎摔伤，创面比较大，看了几家医院都说要开刀，可是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不想留下显眼的疤痕。“我哥哥在甘孜工作，他给我说这里陈医生不开刀治骨伤，我直接一路打车过来。果然到了之后，‘大先生’说我这个根本不是大问题，给我上了夹板，又用他们特殊的手法和膏药给我治疗。应该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隔壁病床的杨奶奶来自成都蒲江，一个月前不慎摔伤骨折，但由于有高血压等疾病，加上已经80岁高龄，杨奶奶不愿意做手术，在多方打听下，最终选择来天全试一试。“现在我母亲的骨头已经接上了，正在恢复休养，她现在精神不错。”杨奶奶的女儿说。

在病房，记者发现，无论是不是本地人，在谈论到陈怀炯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称呼他为“大先生”。

陈若雷告诉记者，其实这个称呼一开始只是家中以及医院学医的晚辈对陈怀炯的敬称。“因为还有其他两位长辈，为了区分，我父亲作为年龄最长的那位，就被叫作‘大先生’。之后才慢慢被叫开。”

“他对后辈非常照顾，跟他学习的人有的还在医院，有的学成之后去往自己的家乡或者其他地方行医。”天全中医医院骨科团队的一位医生说，“大先生”总是不遗余力地将技术、知识倾囊相授。

“他说，我们学到位了才能造福更多患者。他还鼓励我们要不停吸收、学习新知识。之前他还想教我擒拿，说这样才能了解很多骨伤是怎么造成的，可以逆推。”在高凯章的印象中，陈怀炯尽管已经教授他们专业知识多年，但他在专业领域仍然孜孜以求。高凯章还记得，有一次到陈怀炯家中，发现不仅有中医的各类文献，还有前沿的医学杂志，陈怀炯都有订阅。

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陈怀炯一生只出过3次远门，最远只到过成都。“就是那次去成都领四川省名中医奖，也是在省里反复催促下，才不得不停了一天门诊出去的。”在陈若雷看来，父亲的生活平直得如一条直线，每天按部就班，早起，看病，吃中饭，现在年纪大了下午回家休息，练字画画，看电视，学习，睡觉，几十年雷打不动，除非是有紧急病情需要他去处理。

“到现在，他仍旧每天坚持学习。我和我的儿子说，现在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爷爷这样，择一事，终一生。”陈若雷自言，父亲陈怀炯的言传身教，让家中人都受益匪浅。从医以后，陈若雷牢记父亲所说“不图名利，一心为患者，以仁者之心践行医者使命”的家规家训，而这样一脉相承的家风，也于去年获评四川省第二届“天府好家规”。

称陈怀炯“大先生”，最初只是出于长幼、师徒之序的表达。但在被陈怀炯治愈的患者看来，大家由衷感激、由衷佩服，众口一词称呼的“大先生”，就有了不一样的含义，大医之“大”，“大”在至精至诚，“大”在大公无私、淡泊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