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圈子,年轻人的围城还是堡垒?
作者: 王巧捧
人们普遍认为,县城具有熟人社会的特性,这里的人们倾向于一种强社交关系。而且由于地缘和人际关系紧密,小城的价值观容易趋同,群体认知和观念往往根深蒂固。随着年轻人将考公考编的目标瞄向县城,这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上岸后,对县城的人际关系和县城的种种特性,是何种感受。这里对于他们,到底是围城还是堡垒?
“圈子”里的诱惑
28岁的时候,陈澄通过考公回到老家广西南宁下属一个县城的民政系统。他在当地遇到的体制内同学很少,目前只有高中同学刘赟,他刚刚调入县检察院。
陈澄和刘赟虽然祖籍都在这个县,但陈澄来自农村,在县城里的关系几乎是空白的。而从小在县城长大的刘赟,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都是县城人,还有家里在这儿多年积累的人脉,让他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
山西人贾先丽性格大大咧咧,三年前她考入石家庄近郊一座县城的融媒体中心。在这里,除了另一名同事和贾先丽同龄,其他人最少都比他们大十来岁。“没什么好竞争的。关系挺简单的,没感觉圈子不圈子。”贾先丽在宿舍自备了两大瓶老家的陈醋,在食堂打了饭总会倒上一些。“听老员工说,以前融媒体中心还是广播电视台的时候,省台经常来要人,大家都不想去,嫌压力大。”
相比单身的陈澄和贾先丽,已婚有孩的山东人杨千然觉得,县城虽然人际交往比较多,但可以试着融入,也可以选择隔离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我一个女的,也不指望大的发展,孩子他爸的收入能给我们娘俩生活足够的保障,我就想带好孩子的同时,工作上踏踏实实把该干的干好。”
杨千然一家人从杭州回来后,她考入县委宣传部。杨千然自称是个i人,不喜欢交际,不必要的应酬她都推掉了,她觉得有以前的三四个老朋友就足够了。
随着年轻人将考公考编的目标瞄向县城,这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上岸后,对县城的人际关系和县城的种种特性,是何种感受。这里对于他们,到底是围城还是堡垒?
被问到对于人们常说县城的关系盘根错节怎么看,杨千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哪的关系不是盘根错节?只是县城人少,有些关系就算看不清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就好像很复杂一样。不像大点的地方,你摸都摸不清有哪些关系,但这并不代表没有。”
陈澄跟着刘赟混圈子,结识了不少人,也渐渐知道了,一起玩的年轻人谁家里都是什么背景,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父母是公务员、教师,或者有一方在做生意。这些子弟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理性,但时间久了能感受到他们潜在的一点嚣张。
有次刘赟带来的一个朋友,平常性格温和的一个人,那天跟家里闹了矛盾心里不痛快,在酒吧跟人发生冲突,把人打了。在刘赟这边一帮朋友的劝解下,对方接受了2000元赔偿,没有报警。事后他说,“虽然说喝了酒,但我心里明白,咱们人多,而且我们兄弟些怕哪个?”

从那以后,陈澄对这样的圈子多了一丝警惕。而其后的一件事,促成了他从扩张圈子到反思和整理身边的人际关系。
有次刘赟叫来的朋友里,有个城关镇砂石厂老板。陈澄听说过城关镇上的砂石采挖权被人垄断了,但是之前争夺得很凶,还发生过砍伤人事件。陈澄多次提醒同学,不要和这样的人有牵扯,自己也慢慢减少了与他们的聚会。
“没必要,你也不容易真正进入他们的圈子。还是踏踏实实的好。”陈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作为一个县级融媒体平台的小编,贾先丽工作上接触到的公务员比较多。对于网上有人说小城里的公务员很多都是体制内二代,她说自己的感受是,有一些小圈子里交往的都是家庭背景差不多的,可能二代比较多,但是这不代表体制内二代占多数,尤其是最近几年招录的公务员里,各种家庭背景的都有。
杨千然抗拒在圈子里社交,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年轻人的圈子不该那么功利化。在有些小圈子里,谁家里权势级别高,谁就更中心一些,家庭背景决定年轻人在交际圈里的话语权。她觉得,虽然这个现象在哪都不能避免,但是,县城的人际圈子就那么大,日复一日在其中很不舒服,她于是“没有多的选择那就不参加”。
交际场里,达人多圆滑
年轻人回到老家,也意味着重新联接了自己家在当地的家族关系,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难免跟亲戚故旧走动频繁起来,尤其是当有了体制身份以后,很多人情世故无法避免。
陈澄在村小时教书特别好的林老师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师母没什么文化,经常找林老师以前的学生帮她的儿子办低保、办残疾证,为孙子上学争取点优惠,尽管很多时候他们并不符合条件。师母找到他会说,“以前林老师早就看好你,多么多么器重你,还给你买过书。”
陈澄对林老师感恩在心,但这些话说出来,就有点变味的感觉。本着对老师的感激,在职责范围内,他能倾斜的尽量倾斜。
一个县城体制内的身份对家里人的照拂,在无形之中也能起到作用。四川的陆肃肃说起,丈夫的妹妹以前被妹夫家暴过,丈夫远在外省的时候,多次警告妹夫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他回来以后,入职的是县交通运输局,虽然还只是普通科员,但跟妹夫一起喝酒的时候稍微“拿点架子”,妹夫至今没再敢“犯浑”。
陈澄感觉,经常一起聚会的朋友,虽然口头上说有事会互相帮忙,但随着制度和监管的收紧,很多事情大家不会轻易答应,没人愿意冒那么大险。
而他们能够帮忙的,有些自认为影响不大。陈澄的同学刘赟,之前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一个哥们听了“大师”的话要改名字,前后找他帮忙改了四五次。
多名受访者说,很多可以正常走程序的事,周围的人也习惯找熟人,主要图一个办事顺当,有些流程能有人好声好气一次给讲清楚。
而其实这种熟人关系的维护和使用,背后彼此之间难免各有一些让渡。
杨千然所在科室的副主任今年4月休了20天陪产假。科室里只有3个人,主任、副主任和她这个科员。少一个人的话,工作都分摊到其他两人头上,压力可想而知。但主任还是说,该休就休。
他们三个人在平常工作中,也不乏互相分担。副主任休完假回来,紧接着,主任因岳母摔伤骨折、孩子发烧两头跑,其间副主任和她帮主任分担了不少工作。
后来主任的岳母不治去世,领导还给主任批了假去办理丧事,如果按照规定的话,直系三代以内才有丧假。
“我不知道这到底违不违规”,但杨千然说自己体会到,单位里领导和同事还是在人情味和规则之间有一种平衡。领导们对规则的理解和把握也不断有所调整,所以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地方,这种平衡程度并不一样。
县城是不是真的“没有隐私”
对于选择了家乡县城的人来说,回到县城也意味着回到家人身边,亲人之间彼此扶持,带来慰藉。但家庭就是一个小的社会场域,其中的矛盾不可避免。
杨千然选择回到家乡,有一个细节起到了关键作用。她在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时,给妈妈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向强势的母亲在那几天对她特别温情。亲情的牵绊,加上给孩子一个安稳生活的愿望,最终促成了她回家的打算。
然而,当她真正回来后,发现一切都没有变。
哪怕她全凭自己的努力,让家族里有了第一个“公家人”,母亲在亲戚前“凡尔赛”够了以后,回到家还是一样强势,言语中充满“埋怨和打击”。母亲还想让她给亲戚家小孩找工作,理由是“多拉拢点亲戚朋友”,她表示办不到,母亲就更有理由说她“什么本事都没有”。杨千然每每怀念婚前自己一个人在杭州打拼,虽然无依无靠,但心里很自由。
贾先丽讲起她的大学同学陈佳琪,因为恋家回到甘肃家乡。陈佳琪父亲早年在县城的红枣生意做得很大,家境殷实。家里托人给她安排了当地邮政局的事业编制工作。然而,这种踏实感最终还是在现实中被撕开了裂口。
陈佳琪遇到小学时的一个同班男同学,同学几番追求,又托人到她家提亲,家人知道男生家境不错,劝说她都是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于是二人走进了婚姻。然而,在两人的孩子2岁多的时候,陈佳琪发现丈夫出轨了。更糟糕的是,这种八卦在县城很快就传得尽人皆知。“县城没有秘密。”贾先丽说,她对于自己没回老家感到一丝庆幸,“其实我没回老家还是挺好的,这儿熟人不多,闲话就少。”
陈澄也觉得,县城不仅藏不住秘密,对他人隐私、个体个性,也不那么尊重。“不符合他们的观念、认知的,就是有问题的,私下里喜欢对别人的事‘蛐蛐’,没什么尊重别人隐私的观念。”
“关键那些人,还天然有一种存在即合理的感觉。”贾先丽说自己反复分析对比过,“在大城市,也不是没人说闲话,但是影响不会那么直接,地域比较大,可以稀释掉别人的闲话。而且在一个比较多元的社会里,个体的个性和遭遇不会显得那么突出。这就是见怪不怪和少见多怪的区别。”
县城“圈子”,圈住还是托住
“关系、圈子、人情,这些都不是县城的特例,不同的地方只是具体程度的区别罢了。”对于县城体制内外人际的复杂,一些年轻人表达了这类清醒的看法。他们觉得,在这些问题不算问题的情况下,县城生活经济压力不大,体制工作稳定,收入有保障,有踏实感。
但也有一些年轻人会感觉交际窄,有时候无聊。“很少有人能从一开始就确切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够坦然接受。”陈澄自嘲,偶尔还是会怀念,在上海时和一群陌生的同龄人约着体验各种新式的活动。
杨千然虽然面临原生家庭的困扰,但好在工作压力不大,加班不多,有老友在身边一起吐吐槽,能够获得自我疗愈。她比较遗憾的是,精神生活少了点,比如目前还没有遇到能一起深度谈论哲学话题的朋友。
总体来说,从他们的反馈中能够感受到,县城的体制内工作,基本能够托住年轻人的现实生活,但对于想要更多一些精神世界、希望获得多一些自我成长的人来说,则觉得还有些不足。
“关系、圈子、人情,这些都不是县城的特例,不同的地方只是具体程度的区别罢了。”对于县城体制内外人际的复杂,一些年轻人表达了这类清醒的看法。
另外,对于个人的晋升发展这些长远的人生规划,陈澄感觉身边不少体制内年轻人和他一样,并没什么清晰的认识。大部分人对于能在体制内拥有一份稳定工作表达过满意,大家常说的是,“你不想想,普通公务员是大多数,一个县里多少人一辈子也熬不成正科级。”
虽然这样说,但大多数普通公职人员,对机会还是不乏期待的,无奈的是不知道机会在哪里。他们自己对职业发展懵懵懂懂,大部分人家中长辈也无法提供有效的提点和指导。说起同学刘赟已经调了三个单位,且一个比一个好,陈澄认为,“别人上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积累的眼界和资源,是多少人无法克服的差距。”
对于杨千然来说,她对个人的发展问题并不纠结,她忧虑的是,是否因为自己选择回到县城,而影响孩子未来的圈层。
入职县委宣传部以后,周围的人刷新了她对教育的认知。“周围的领导、同事更重视孩子的教育,能为孩子教育投入的也更多,孩子的学业确实平均更好一些。”
但杨千然回到县城后才发现,县城的教育让她感到失望。近年来,县城小学里增加了很多周边村镇的孩子,而学校的师资和硬件却跟不上。县城中学的整体水平也在下滑。杨千然一直以高中母校县城一中为骄傲,她读书的时候,县城一中名声在外,班上甚至有3名从省会转来的同学,包括当时新任县委书记的儿子。而现在学校录取分数线逐年下降,毕业生考上好大学的比例越来越少。
远在四川的陆肃肃感受近似。她入职不久得知,科室主任的孩子在初中时就被送到成都读私立中学,学费、住宿费、伙食费,一年不下6万元。陆肃肃默默算了一下,自己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不够。
杨千然和陆肃肃的想法一致,她们觉得,虽然小城生活给了自己安定的感觉,但还是希望能托举孩子到更大的世界去闯荡,至少让他们有更多选择的机会。(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