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抢”到人，然后呢？

给予安家补贴、优先安排子女入学、给配偶安置工作……县城的“抢人”手段各有千秋，不过对于大手笔引来了年轻人的县城来说，能不能让他们留下来，似乎是更为关键的考验。

“工作几年后，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毕业院校，当初到小城市时的高额补贴带来的满足感也逐渐淡去，工作环境、生活环境、发展空间会再次成为这些年轻人衡量工作性价比的指标。”某县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把人引进来的那批工作人员完成了指标，把人留住的工作往往更具考验。

年轻人就业观念改变

今年4月，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麦可思发布的《中国2018—2022届大学毕业生培养质量跟踪评价蓝皮书》显示，如今，越来越多应届高校毕业生将目光转向小城市，选择到县城就业。《蓝皮书》对近5年高校毕业生的跟踪统计发现，应届本科生毕业半年后，在县城的就业比例明显上升，从2018届的20％上升到2022届的25％。

“这反映了很多年轻人就业观念的转变，这种转变也是现实情况驱使的。”四川都江堰市委党校（成都村政学院）高级讲师邢永亮表示，在互联网“大厂”裁员形势笼罩下，一些高校毕业生的择业观从过去追求到大城市寻找发展机会，变成了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感受生活。

《蓝皮书》的统计数据还显示，本科毕业生在县城就业比例最高的两大行业，分别是教育和政府公共管理。其中，教育类就业占比为23.6％，政府公共管理类就业占比为14.9％，相较于全国2022届本科毕业生在这两大行业的就业占比，分别高出10.6和8.1个百分点。也就是说，很多高校毕业生到县城就业，主要流向教育领域和机关事业单位。“这其中还有部分人是将县城编制作为一个曲线获得大城市编制的‘跳板’，因为比起硬考大城市编制，参加遴选考试的难度会相对小一些，而且能保证不‘脱产’。”邢永亮说，“当然除此之外，政策导向传达的县城的‘诚意’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自从中央定调“县城城镇化”以来，不仅是对人才释放了重要信号，同时加速了县城争相“抢人”的劲头。因此，许多县城抛出的“人才引进”橄榄枝可谓恰逢其时，且诚意十足。甚至有些开出“几十万年薪+事业编制”，而且还会发放补贴帮助人才购房。

比如安徽省太和县去年针对制药类大学生回乡就业，给予一次性资金补助（本科毕业生10万元，研究生以上毕业生15万元），以及优先享受租住公租房（全额补贴租房费用）等优惠政策。

浙江省遂昌县则表示，只要是全日制硕士研究生、高考第一分数段录取的全日制本科生，可享受45万元政策奖励（一次性购房补贴30万元；生活津贴3万元/年，可享受5年），全日制博士研究生可享受75万元政策奖励（一次性购房补贴50万元；生活津贴5万元/年，可享受5年）。

广东省和平县更直接，只要是符合引进的人才，不仅提供50万元的购房现金补贴，还给开出每月上万元的生活补贴、配偶随迁还可安排工作等优惠条件。

某地级市市委常委告诉记者，在发展县域经济的大背景下，他所在地方将人才兴市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今年毕业季，我们到高校办了一百多场人才引进政策推介会。但是要把招来的人留住，还是得有好的创业、就业环境，政府的‘诚意’只是一把吸引年轻人走进‘房间’的钥匙，进来的人出不出去，什么时候出去，要看‘房间’里能持续生长出什么来。”

要融入也要保持初心

“很多县城的新型业态布局出现了注重环境、品质的咖啡馆和餐厅，这也是县城在主动拥抱可能加入他们的年轻人。”邢永亮说，过去他回到西北老家，连个连锁快餐店都很难找到，现在回去一看不仅连锁快餐店，大城市里热门的咖啡店、奶茶店都已出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打破县城固有的生活方式，让曾经与县城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能帮助他们尽快融入。”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讲师闫强明表示，一项调研显示，小镇青年选择留在家乡的最重要原因是“家人和朋友都在当地”，这表明年轻人选择居住地非常注重社会生活。因此，县城的“生活品质”可能比“就业岗位”更容易吸引年轻人，这需要从补短板和提升服务上入手。一是改善公共服务硬件环境，切实解决年轻人的“痛点”问题，补齐县城发展对于年轻人生活吸引力的短板；二是提升软性服务水平，注重对“人”的关怀，以“超品质”的服务留住回到县城的年轻人。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吕德文认为，县城是一个典型的精英掌控的社会。“一个县域社会有几十万人口，但是真正有权有势的或许只是几百个人。这几百人里面有两三百个科级以上干部，然后有几十个较有影响力的各行各业的老板，再有就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士。”

“我的一名同学前不久跟我吐苦水，他很后悔从县城调到省会城市当某单位的副处长。”邢永亮告诉记者，对他的同学来说，哪怕在县城只当一个普通公职人员能反哺给家庭的便利都是省会城市副处级干部不能比拟的。“这样的社会环境，对回到县城的本地年轻人来说或许会是好处，但这也会将一些外来年轻人才‘赶走’。因为相当一部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比较习惯按规则办事，人情关系主导的行为方式会造成他们对小地方生活的不公正印象。”要想在小地方工作生活中“畅行无阻”，那么就要通过随礼、请客等方式汇入地方生活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当遭遇这种不公正而又不愿妥协时，消极逃离往往成为年轻人采取的策略。

“必须承认的是，县城是一个关系大于规则的社会。”某县领导认为，一些年轻人回到县城后抱着一种“躺平”心理，是万万不可的，在基层其实大有可为，关键在于年轻人如何正确认识县城的熟人社会，“既然选择了到县城工作，那么就不能再孤芳自赏，一些放不下‘身段’的年轻人会让自己和同事都感到苦恼。”

在不少人看来，县城发展关系比规则更重要，“有关系好办事”的观念根深蒂固。“如今的制度下，人脉确实能给日常生活带来些许便利，只要不违反规定朋友之间搭把手的事确实容易办成，但是决定一个人发展和成败的，还得看能力、才华和水平。”该县领导说。

“县城根深蒂固的特点或许很难彻底改变，但是政府可以通过完善奖惩、晋升、监督机制来扼制这一现状，让这些年轻人逐渐接受县城和被县城接纳。也唯有如此，‘抢人’背后的青年人才政策红利才能更长久地释放。”邢永亮说。

个体未来与县城发展息息相关

“县城与县城可能天差地别。经济发达地区的县级市，名义上叫县城，实际上一个县的GDP就能比上很多城市。无论是基础配套、工作环境、人文环境可能都与大城市落差不大，但有些县城则不然。”上述市委常委对记者坦言，“可以明确的是，留不住人的县城都没有可观的产业。”

确实，对于许多由县城或村镇走向一线城市的大学生来说，回到县城的生活成本更低，还离家更近，可是部分县城仿佛除了体制内工作就找不到匹配的工作岗位，这样的境况注定无法让年轻人获得认同感。

产业不振的县城，可以提供的就业岗位相当有限，于是越到县城这一层级，公务员、教师、医生这种岗位竞争越是激烈。

有学者认为，因为一些人口小县居住着大量的公务员和准公务员，比如机关单位人员、老师、医生、事业单位人员，此外还有一些退休人员等等，这些人有着稳定的收入来源，所以消费很旺盛。

可是，一个县城的烟火气仅靠“公仆经济”注定是“火力不足”的。“要吸引年轻人回到县城，最重要的是让年轻人在县城‘有业可择’。发展特色产业，扩充就业岗位，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举措。发展特色产业要围绕县城专业化功能定位，瞄准一个细分赛道深耕细作，带动全县发展。比如，近年来山东曹县就依靠发展汉服产业实现快速发展。”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国土开发与地区经济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金田林说。

“在我们县城找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除了党委政府和事业单位，好像很难有其他岗位具有这样的吸引力。”某县委组织部工作人员说，他所在县城地理位置相对偏远，常住人口不到10万人，县城能吸引的优质大企业有限，甚至可以说一个也吸引不到，“我们只能从扶持自己的特色产业做大做强上下功夫。那些地理位置好、人口多的县城随着所在省市产业规划，正积极发展生物医药、智能装备、人工智能、节能环保、集成电路等产业集群，这使它们具备了吸引年轻人才的天然优势。”

比如浙江湖州的德清县，人口约50万，近4年已经引进了8万多名高学历人才，其中不乏留美归国博士、各类985高校的硕博，还有超百名柔性引进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外籍院士等。正因为这些高学历人才的加盟，德清经济也得到了快速提升。

“县城与县城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并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县城可以开拓高质量产业，有的县城则要因地制宜发展特色产业，无论如何，都需要合适的人才来支撑。所以每一个选择回到县城的年轻人，都值得我们珍惜，只有留住他们，县城才大有可为。”一名市领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