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需要教练？

最近，社交媒体上又火了一个职业——“人生教练”。

何谓“人生教练”？有人将其定义为，“在一个发人深省的创造性过程中与客户合作，激励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和专业潜力。”

作为一种职业，“人生教练”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并在西方世界迅速发展壮大，成为一种至今热门的行业。在一家人生教练机构的宣传网页，这份工作被定义为“通过改善被教练者心智模式来发挥其潜能和提升效率的管理技术”，也即是说，人生教练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分析咨询者的境遇，激发其潜能、提高其工作效率，使其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从而提升生活质量与幸福感。

这一职业最初应用于外企中，如今相关机构提供培训，不少职场人自费学习教练“技术”，以不菲的价格为客户提供职场、人际关系等涉及个人成长的“通关秘笈”。

人生教练首先是行动的监督员

与人生教练相伴的，是名为“人生训练术”（life coaching）的指导方法。这种个人自我提升方法已经在西方获得相当程度的应用，并在本世纪初就引发诸多研究。国外人生训练术基本已经被证明成功且有效，通过人生训练术，我们大概能够知道人生教练到底要为咨询者提供怎样的服务。

一篇2003年悉尼大学的高被引论文曾经为人生训练术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模型：训练者一开始需要建立一个目标，并且拿出一套相应的行动计划，继而执行。在执行过程中，你需要有足够的自我反思能力来监视自己的行为，并且通过个人的洞察能力对近期表现进行评估。继而，改进不够理想的表现，保持那些好的表现，不断循环递归，最终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提高自己。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神秘，甚至在许多我们初高中生提高成绩的方法论里，就已经融入这种目标导向型模型：我预期把数学成绩提高到130分，我应该如何如何做……但有趣的是，模型中提到了两种能力，对于整个流程的顺利运转实际至关重要——自我反思力与洞察力。这需要执行者同时作为观察者，既能身处事中高效执行计划，又能身在事外深刻理解自己的处境。许多人可能做不到这一点，因此才需要外部力量的介入。就好像不是所有的中学生都能够自我制定计划提高成绩，他们需要老师的辅导与帮助。

而这，显然就是人生教练所发挥作用的时候。

了解自己，还是替自己选择？

私人经验并不为他人所知，这是一个强烈的诱惑。如果说心理咨询只是在观察咨询者过去的生活轨迹，通过交流与观察找到导致心理症结的要点，以此解开心里的“疙瘩”，这尚且符合人们的预期。但是，从言谈中提取一个人的性格特质、才能潜力与未来目标，并以之制定符合本人的计划，这就显得有些难以理解，也因此很容易和一些“洗脑术”“成功学”联系在一起。

遭受人生教练谈话带来的打击后，小欧对这个职业的态度，从认可转变为质疑。

在教育科技公司工作的小欧，从2020年开始对教练技术产生兴趣，她花了六千多元报名学习教练课程。2020年，小欧毕业参加工作。在不适应企业应酬文化、怀疑工作不适合自己的脆弱时刻，她也曾向人生教练袒露心扉，做了10次付费对话。直到2022年年初，当小欧向一位新手教练求助时，对方给她留下了痛苦的回忆。

小欧回忆，“在我讲了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以后，教练得到的结论是，‘你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不够自律。’”小欧当时很信任教练。“对方说我不自律，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够自律。我想自律，可是根本做不到，后来情绪越来越低落。”去到三甲医院，一做心理量表，小欧才发现自己当时已经是重度抑郁了。

“一个有心理学基础的初级心理咨询师，看到我的状态，就会立马建议我去医院做诊断，而不是继续给我做对话，怪我不够自律。”小欧现在这样认为。

2020年那次职业发展类的教练谈话，小欧觉得虽然有帮助，但成效“比较慢”，谈话持续了6个月。后来，在资深HR的建议下，小欧做了性格测试量表。HR们很快分析出来，她确实不适合当前的职业。在服从性、严谨性的测试项目，小欧得分很低，但这是她的岗位（总裁助理）所需要的特质。

“教练要求自己no judge（不做判断），在客户面前像一面中正、纯净的镜子，而不是哈哈镜。但是，‘不做判断’，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几乎是达不到的。而且有时候，有人就是需要一个诊断，需要专家提供建议或者成熟的方法论。有时我觉得教练像一个精神避难所，让一些人逃进来，但修筑这个避难所的人，质量实际上是参差不齐的。”

呼吁规范的声音

据ICF（国际教练联合会，业内权威的全球性教练资质认证组织）统计，从2017年到2022年，中国在ICF注册取得协会认证的教练，从346人增长到1383人。实际上，从事人生教练工作的人，超过了这个数字。

目前，取得ICF或其他机构的证书并不是开展教练业务的必要条件。没有法律或行业规范对准入门槛做出限制。

ICF认证等级分三级，ACC（助理级教练）、PCC（专业级教练）和MCC（大师级教练）。每一级的申请，都要求完成相应的学习和实践。以ACC 为例，申请需要完成60小时以上认证课程、100小时以上教练练习，这其中包括至少70小时的付费教练时数。在ICF官方认证的机构学习教练技术，一般需要支付5万元以上的学费。

在小红书上，可以看到许多“准教练”的海报和广告。他们尚未获得证书，正在招募客户，积累付费时长。有人采取“随喜收费”的交易模式——客户根据自己的满意度给教练发红包，也有人直接规定几百元一小时的标准。

对于不受严格管理的人生教练行业现状，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督导师朱旭指出其中存在的风险：“就像医生、老师、心理咨询师一样，人生教练以人为服务对象，它面对的客户处于相对脆弱的求助者位置，如果这个过程处理不当，就有可能造成伤害。一个相对成熟的服务业，都应该有自己的服务标准：形成一个行业协会、规范立法和伦理。例如，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就会接受伦理投诉。如果注册的咨询师有严重违反伦理的情况，委员会成员在核实情况后有权吊销咨询师的注册资格。虽然目前国内没有针对心理咨询行业的立法，但行业规范至少是现在能做的。”

人生教练从业者，经常强调“教练”是帮客户立足当下，放眼未来，给予他们力量，主要对象是心理健康的群体；而“心理咨询师”则是聚焦过去的创伤，更多是在疗愈。

原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咨询中心主任、上海心理卫生学会理事叶斌在开设觉察力训练课程时，也会遇到很多人生教练的学员。他指出，“就像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有界限、有交集一样，心理咨询师和人生教练的工作也是有界限、有交集的。《精神卫生法》严格规定，重度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疾病的患者，心理咨询师不能接手，必须转给精神科医生，靠药物治疗，越界服务会酿成重大事故。‘判别’是心理咨询师的必备技能。”类似的，叶斌认为，“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样的复杂问题，人生教练也不能胜任，需要交给心理咨询师来做。因此，基本的边界学习，对于教练来说也很重要，以防接到超越自己处理能力的客户。”

（应受访者要求，皮猴、小欧均为化名。）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新京报书评周刊 人民日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