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一切答案都在自己心中

2023年12月7日，周默首个个人影像装置小展在北京shiftersilo展出。展览的原型，缘起一本Zine——《转湖》。

shiftersilo位于北京红星胡同，金宝汇南门旁边。一个可以坐在那里看书写字的酒空间，兼具开放性与私密感。展厅是属于这里的一部分。与酒吧相隔一扇门。周默介绍说，shifter的意思是“转化器/切换键”，这次展览也是一次shifter，将远方的自然景观搬入了城市中心，希望来到这里的人也能够完成一次“切换”。那扇门就是shifter的启动按钮。

这次展览尽可能在有限的空间内还原现场。在shiftersilo的地面上，还原了拉姆央措湖的湖状地图。邀请观者从松赞林寺开始，顺时针“转湖”。而吊装在视觉高度的每一张作品的位置，都匹配了拍摄时的站位与视野。在一些角度，不止眼前的景象，也可以看到“对岸”的风景。观者置身于Ta的“在场”，完成一次转湖体验。

走进展厅，杂音消除。当你的双脚踏上“湖边”时，不仅会看到风景，还能聆听到湖边的声音，嗅到湖边的气息。那是周默拍摄时录下的环境音以及点燃的雪松散发出的自然气息。在“湖边”向“对岸”望去，可看到三个角度不同的松赞林寺，还有挂满经幡的小山——岽取生。

右手墙面上有一件作品，是将两年前的那本《转湖》粉碎掉，再与当时在湖边采摘的植物搅拌而成的新作品。周默用它呈现了自己的时过境迁，心绪流转。过去随着改变在破碎，现在随着破碎而新生。

我与湖水

我们先从展览开始吧，这个展览是怎么产生的呢？

知道shifter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去年，我的朋友朝朝在这边做了一场公益活动，认识了苗彻，她觉得我俩应该认识一下，就拉了一个群，群名叫“一场春天的遇见”。在群里，我与苗彻算是认识了。今年6月份她来云南玩，我们约了一天在昆明见面。恰好我当时考虑有没有可能把原来的Zine做成装置，就带了《转湖》展示给她看。她果真很感兴趣。一两个月后，她向我说，最近看了其他人的一些作品，都不如《转湖》打动她，来北京我们把它实现了吧！这个展览就算定下来了。

你自己怎么评价这个展览，实现了你的预期吗？

70%吧，受限于空间与成本。但我觉得是很正常的。这个展览是我和苗彻一起商量的，首先，我觉得shifter这个词与展览概念莫名契合。她所做的是让来到酒吧的人获得一种从日常琐碎中切换出来的状态。我也是希望大家通过这个小小的展览在城市中感受到些许在大自然中方可获得的平静，都是关于切换、抽离、觉察。所以我希望它是立体的，是通过五感去引导自我觉察的，不过目前可能只有四感。

相比于实现自己的那个100%，我觉得更珍贵的是我能与一位理解我的人一起做成一件事，这是一份难能可贵的默契。在茫茫人海中，有人帮我搭上这根线，她认可我的作品，我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做也很安心。我需要遇到同频的人，然后有了一种与他们连接的方式，我与苗彻就是这样，我们产生了连接，共同做出来这个展览，与来看展的人又会建立一个个连接。

怎么想到要拍《转湖》，当时是怎样的心境与心情呢？

在西藏与云南的藏区，有很多雪山、湖泊、寺庙。转湖、转寺庙、转山就是围绕湖、寺庙、雪山行走，边走边念经朝拜等，是朝圣。但如果就住在有湖有寺庙的地方，转湖、转寺庙其实就是有信仰的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习惯。城市人饭后遛弯，他们就是去转湖。我在香格里拉工作的时候，有空闲时间或者感觉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会去湖边走走。拉姆央措湖在松赞林寺的正对面，面积不大。在湖边走的时候，在哪个角度都能看到松赞林寺，人与寺庙的连接一直都在。

我感觉到水边的能量与其他地方会不太一样，尤其是湖。它与海又不一样。湖有一种“凝聚”的能量，只要在湖边走，我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我也去过千岛湖，还有西藏地区的其他高原湖泊，在湖边我总能感受到一种重新与内心连接的平静感。

湖水让你平静，帮你凝聚能量，也让你的感知更加细腻敏锐了。那为什么是拉姆央措湖呢？

这个原因比较私人一些。2021年的秋天，我与一位朋友比较谈得来，我们都对修行与佛法感兴趣。在湖边一起散步的时候产生了一些对话，那些对话在当时对我非常有启发，然后我就把那些对话全部记录下来。后来我们因为一些原因疏远了，但我还是想要留下那些美好，也想用行动去表达无法再用言语交流的遗憾。于是我想到可以做一本Zine，内含我们的对话以及我拍摄的照片。这本Zine既是对我们友情的肯定，也是我们友情的一个句号。

两年后，当我再去回看这本Zine，发现当初的情绪已消散。当个人情绪清空后，它就不只是我观看自己的介质，还可以成为一个宽广的容器。你可以看到在“转湖”展览的照片中，Zine中的那些对话文字都消失了。当它存在于公共空间时，它也可为任何人按下切换键，在喧闹的城市中心，我们也同样可以来湖边走走。

假设回到湖边，重现当时的场景，你最早想到的是什么呢？

有一个印象很深的画面。当时我与她在湖边一起静静坐着，忘了聊到什么谈到生死轮回循环往复，她说，我们真的应该善待所有众生，因为我们身边的任一众生都有可能是你曾经某一世的父母。听完这句话我眼泪立刻流下来。那天是我爸去世两周年的日子，我与她一起去寺庙点了灯，然后又去湖边走了走。

那一瞬间，我明白为什么在此刻我会与这个人坐在这里了，同时感受到我们所在世界的空无，包括身边的她，也只是此生中的一抹幻象。我明白逝去的人并没有走，现在见到的人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我不会期待与这个人保持长久的关系，但是我非常感谢她在这一刻说的这一句话，在当下产生了“连接”。

除了拉姆央措湖，你还拍了其他湖吗？它们带给你的能量与感受又是怎样的呢？

拍了一些，但都还没成形。我今年又去了另外一座湖，西藏林芝的巴松措，它与拉姆央措湖完全不一样。有一次我连续两天在湖边拍摄，结果两天下午都遇见了彩虹。当时正好是雨季，一片云飘过来就会下雨，雨后就会出现彩虹；然后下一片云再过来，再下雨再出现彩虹。在一个下午能看到三场雨三次彩虹。湖水从绿色变成深灰色再变成蓝色，这些短时间内的快速变化带给我非常强的冲击感。

能具体描述一下这个冲击感吗？

假设当人与湖同频时，就能用湖的视角来看“自己”，就会看到湖水幻化的云、雨、雾、虹，感受到湖水与时间碰撞出来的巨大能量。我一个下午看到的三次彩虹，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次是一道巨大的彩虹贴在湖面上，离人很近，那个景象像是梦境里的。然后又看到非常远的山间的彩虹，还有不远不近与雪山同框的。这些变化让我感受到湖不停运转，循环变化的强大能量场。具体到我的躯体反应，之前我淋了雨会觉得寒冷疲惫，但那个下午，我反而有被大自然滋养的感觉。

你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有两种相处模式：一种是在自然中工作，一种是不工作全身心地感受自然。很庆幸，我有很多机会在自然中工作。当没有工作任务时，也能更肆意地去感受自然。

在自然中工作又与城市工作有何不同呢？

大自然能让我沉浸其中，回归平静减少干扰，自然也对我的摄影工作产生了非常好的帮助，不需要制造太多的人造元素，光、景、色、调都是自然给的。它为我提供了非常好的资源与场地，只需要顺着自然给的线索，就能完成拍摄，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又会收获相同的成就感。

听起来，在自然之中拍摄，让你与工作之间的关系更和谐了。

对！就是这句话！（竖起大拇指点了个有力而挺拔的赞）

我与拍摄

说说摄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生存技能，也是我与世界连接和保持距离的方式。我常常会感到孤独，会感到与世界的断联甚至失联，摄影能够让我重新找回这种连接感，也能让我在需要抽离时提供“观看”视角的距离，是我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建立连接的方式。

具体讲讲这个连接？

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可以说。我常常会带着相机去参加朋友聚会，会给朋友们拍照片记录并把照片分享给他们，他们很喜欢就会很开心地发朋友圈。在此刻大家都是放松的状态，相机则帮我消减了与人的陌生感。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深交的可能，但这样的会面能够拉近自己与人的距离。

还有一种连接。我把之前拍摄的与家庭有关的照片发到小红书上，意外获得了超多点赞，那些网络上的陌生人，通过那些照片在情感上产生了共鸣。

摄影也能帮我抽离。四年前我在西藏出差时突然收到父亲病危的噩耗，整个人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辗转几千公里回家奔丧。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突发的生离死别，还是自己的至亲，在极度难过的时候，我开始拿起相机拍摄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然就觉得有了一些力量。相机给了我一个“观看自己”的视角，让我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用理性的状态去面对现实。

你在创作中最大的困扰是什么呢？

如何建立自己的创作体系。已经拍过的内容，目前还是一个零散的状态。起初只是想要记录，等积累到一个体量之后才发现，如果想做作品，就需要梳理出清晰的主线。所以我现在就需要回头去把内容捋出一个系统，这就非常漫长。比如，《转湖》在我的体系中应该是怎样地存在？上周看了瑞士女艺术家海蒂·布赫的展览“皮囊之上”，她展出的作品就非常有系统性，给了我一些启发。

每个人的创作都有自己历史，也都是起起伏伏的。处于不同的阶段创作出的作品不同，能量也各不相同。统整是一个需要仔细思量、反复打磨的过程，需要时间。

我可能对此有些焦虑，会认为我的体系没有梳理出来，方向就不够清晰，我就没有办法拥有一个独立创作者的身份。我需要建立一个有生命力的体系，它也是我的根基，顺着它可以持续生长。

你认为拍摄中的真诚是什么？

在海蒂·布赫的展览中，有一段影像采访，她说，诚实的就是艺术。首先，艺术是要诚实的，其次，是要纯粹的。这句话对我很有启发。我觉得真诚就是把自己真实的感受表达出来，而不是因为害怕展示一些什么而伪装它、包裹它。那样出来的是一个端着的东西。

那些包裹和伪装，在你的作品中有吗？

我应该是没有，我不害怕暴露，暴露是让我有“观看”视角的第一步。

关于“转湖”，应该还有其他可以表达的层面，而你选择了“平静”。为什么？

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昨天晚上我与苗彻突然开始分享喜欢的微信表情包。她发了一些崩溃时刻的表情，都是大哭的样子，而我即便是表达崩溃也是面无表情地哭泣，大概我连崩溃都是平静的。你问我这个问题，我突然想到，我会有意识地去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许多事情，即使是与自己相关、相连的事情。

你的拍摄基本都与自己、自己的生活相关，却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有点意思。

“观看”是我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我陷入其中时，就像一杯被搅动的水，只有退后“观看”的时候，水才会逐渐平息下来，想要的答案也会浮出水面。其实我也会羡慕那些能做很主观表达创作的创作者，如果有天我需要这个过程，就会去做。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次聊天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看到一些之前没有归纳出来的东西。比如对创作系统的认识。还有那句“自然让我与工作相处得更和谐”，这句话非常重要。它是我现在和未来方向的一个引导。

分享一点我的感受。无论是《转湖》还是《无花果树》，还是其他创作，你的创作就像一本影像日记，它们与你的生活紧密相连。观看照片的过程也是跟随你的体验再体验的过程。这种伴随感又令我进一步体会到，你的拍摄过程本身也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

是的，对我来说：过去是素材库，未来是实验场。可以说我其实不是在做创作，我只是认真过好我的生活，解决我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如果做出的这件事，这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能对更多人有启发，那我也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