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果到苹果——苹果旅行记
作者: 刘小方在西方,苹果被誉为“水果之王”,它不仅满足了人们的日常需求,还对文化和艺术甚至宗教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在古希腊神话中,一只金苹果曾引发了雅典娜、阿佛罗狄忒和赫拉三大女神的纠纷和争执,并最终导致特洛伊战争的爆发。在基督教文化中,伊甸园中那棵善恶知识树(tree of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变成了苹果树,男人的喉结也变成了“亚当的苹果”。随着新大陆的发现,欧洲苹果远行北美并一路改良,逐步从少数人食用的“禁果”变成平民共享的“苹果”。与苹果在西方文化中拥有的突出地位不同,“柰”(中国原产的绵苹果)尽管也偶见于史书记载,但由于口感较差等原因,在清代以前的中国水果餐盘中,它的存在感很低。
作为典型的温带植物,今天的苹果不仅横跨亚、非、欧三大洲,而且已延伸至南美洲、北美洲和大洋洲。从产量来看,苹果位列香蕉、柑橘、西瓜之后,是世界第四大水果。苹果外形圆润,果皮薄而汁肉多,营养丰富且价格亲民,加上易于储存,故而老少皆宜、全球共爱。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中国天山是世界苹果的发源地,英国作物学家弗雷德里克·A.罗奇更是明确指出“新疆野生苹果是家庭栽培(苹果)品种的祖先”。早在丝绸贸易之前,来往于东西方之间的人们就已经沿着这条古道将苹果带到了欧洲和中国中、东部地区。19世纪中后期,在美国人的推动下,游历世界的苹果再次回到亚洲,先后在中国山东和日本北海道生根发芽,从而奠定了今天世界苹果种植和销售的基本格局。

天山,世界苹果的旅行原点
与仅有数十个商业品类的香蕉、猕猴桃等水果不同,目前全世界市场上可出售的苹果种类高达2000多种。此外,今天的苹果几乎无处不在,它跨越山海征服荒原与沼泽,在南极洲以外的六大洲都有出现。那么,苹果开启全球旅行的原点在哪里呢?
德国马克斯·普朗克人类历史科学研究所的罗伯特·斯宾格勒博士研究认为,中国天山山脉的野生苹果是现代苹果的主要祖先群体,这一地区的苹果树早在几万年前就已存在,并结出过艳美的果实。那时的苹果成熟时常呈红色,口味也比较多样。从植物分类学的角度来看,苹果与梨、李、桃等都属于蔷薇科。植物的远古地理分布信息显示,世界上最早的蔷薇科苹果正是在天山山脉出现的。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能在这一地区找到古老的苹果树。
为什么天山能孕育出苹果呢?原来,在两三百万年前,地球迎来了一次旷日持久的冰川期。在这漫长的时期里,全球寒冷气候带从南北两极向中低纬度地区迁移,并使高纬度地区和山地广泛发育出冰盖或冰川。如今天的欧洲和北美多地,在当时都被冰川覆盖,甚至连赤道附近地区的山岳都出现不同规模和体量的冰川。但因为有印度洋水汽的温暖“防御”和自身独特的地形、地貌的保护,天山山脉地区躲过了第四纪冰川期,成为众多动植物繁衍生息的庇护所,其中就有野生苹果。
从2012年开始,经过6年的基因测序研究,山东农业大学陈学森教授团队与美国康奈尔大学费章君团队于2017年8月证明了世界栽培苹果起源于新疆的野生苹果这一事实。该科研团队还发现,新疆野生苹果向西旅行演变为早期西方小苹果,向东传播则演变成了中国古代的绵苹果—柰。他们的研究成果《基因组重测序揭示苹果起源演化历史及果实大小的二步驯化模型》于当年发表在世界著名学术期刊《自然》杂志上。
与今天我们熟悉的苹果相比,原始的新疆野生苹果要小得多,大小一般与李子接近。除了个头偏小,早期苹果的口感也不佳,苦涩偏酸,所以也被科学家们称为野生酸苹果(wild crab apple)。虽然不是人们理想的日常水果,但这种苹果结果繁密且营养丰富,仍能吸引鸟类和大型动物的“光顾”。牛津大学知名植物学家巴里·E.朱尼珀认为,在苹果种子的最早扩散中,大型动物如棕熊、野马、鹿等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与大部分花草浆果的细小种子不同,原始野生苹果虽然个头不大,其种子却不小,因此很难被鸟类吞食,只能依靠大型动物的食用和迁徙来实现种子的较远距离的旅行。

史前考古显示,新疆天山野生苹果向西和向东旅行的路线与后来的丝绸之路基本吻合。如在中亚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土耳其西部的安纳托利亚、俄罗斯的高加索、瑞士苏黎世的湖居遗址等,都出土过七八千年前的野生苹果碳化物。由于苹果是异花授粉植物,只有经过授粉才能完成结果,所以科学家们推测,野生苹果的旅行得益于来往于古丝绸之路上人们的有意嫁接和移栽。


奉若至宝与不受待见:小苹果旅行记
在欧洲历史上,经过人工驯化的苹果出现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但有学者指出,在16世纪以前,西方苹果仍是直径小于2英寸(5.08厘米)的小苹果(crab apple);到17世纪以后,才出现了直径大于2英寸的大苹果(apple)。不过苹果的大小似乎并不妨碍西方人对它的喜爱,早在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荷马就已经让“金苹果”在史诗《伊利亚特》中闪亮登场。到了1世纪,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把当时观察到的23种苹果记载在自己的著作《博物志》中。从图像方面来看,埃及金字塔的墓室壁画和意大利庞贝古城遗址的镶嵌画中,都出现了苹果的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老卢卡斯·克拉纳赫、提香、丢勒及随后的塞尚等著名画家也都画过苹果。
在早期西方历史中,苹果更是无处不在,深受人们的欢迎。如犹太经典《圣经·旧约》中11次提及“apple”,并用它来代表眼睛瞳孔和幸福愉悦。在北欧神话中,苹果是能让诸神预防疾病、衰老和永葆青春的神品。生活在西欧的古凯尔特人也将苹果视为至宝,他们相信食用苹果可得永生,并帮助自己穿越时空。在西方的文学叙事中,苹果通常和天堂、魔法、智慧、超验等联系在一起。如在英格兰神话中,魔法师梅林就能利用苹果树上的银树枝穿越到其他空间。1866年,在欧美世界中还出现了“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流行语。

由于得名较早,苹果还曾代指除浆果以外的所有水果。除此之外,当西方出现新的水果时,人们也愿意用苹果来表示。如西红柿传到欧洲时曾被称为“love apple”(爱情苹果);在法语中,土豆被称为“pommes de terre”,意为“地下苹果”;当中国桃子来到西方时,则被叫作“波斯苹果”。苹果为何能在西方受到如此重视?笔者认为有两点原因:其一是古代西方自生的水果多以直径1英寸(2.54厘米)的葡萄、无花果、樱桃、草莓等为主,桃、梨、橘等偏大且肉汁饱满的水果不足,所以人们容易对较大的苹果产生好感;其二与苹果切开的截面有关,苹果的横截面呈现出五角星的形状,在西方人看来,这一形状代表了“地风水火”和第五元素“以太”,被炼金术士们解释为能打开未知的钥匙,从而具有神秘的力量。
在汉语中,“苹果”一词最早出现在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中。在此之前,苹果还以柰、平坡、平波或平蔢果等称谓出现在史籍之中。从文献记载来看,西汉的司马相如最早提及这种水果。此后,晋代郭义恭的《广志》、南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均记载过柰。在这些文献中,柰的生长区域主要集中在张掖、酒泉、凉州等西北地区。
依照中国古代水果的命名原则,桃、李、梅、杏等单字名称的水果一般都原产于中国,葡萄、胡桃、西瓜、番石榴等两字或三字名称的水果则多为汉代以后从域外引进。对此,我国植物学家俞德浚先生认为,柰在我国的人工栽培历史至少有2000年以上。在西南农业大学李育民教授看来,柰就是原产中国的绵苹果。关于苹果在中国的旅行路线,原西北农业大学果树学教授孙云蔚先生在《中国果树史与果树资源》一书中认为:“绵苹果可能在汉代前后已从新疆一带传入陕西,再传布西北、华北各地。”
尽管种植历史不短,但苹果在中国古代水果中的地位相对靠后。文献中的柰也多作药用而非食用。即便到了明清时期,苹果仍没有引起人们多大兴趣,如《西游记》《红楼梦》等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苹果的身影,习语与成语中也鲜有与苹果或柰有关的表达。究其原因,首先是在中国古代的水果图谱中,桃、梨、李、梅等栽培和食用的时间更早,影响也更大,诗词歌赋中描述和歌咏最多的也是它们,如“投桃报李”“推梨让枣”“瓜田李下”“望梅止渴”“南橘北枳”等。其次,柰的口感较差,无法与桃、李、梅、杏等水果相竞争,如文献中记载:柰,味苦寒,多食容易令人腹胀。明代王象晋在《群芳谱》中也说苹果:“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美。”
旅行美洲与回到亚洲:大苹果旅行记
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欧洲、亚洲与美洲之间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物种大交换。据资料显示,早在16世纪末,法国的耶稣会士就已经将苹果带到北美。1620年,从英格兰回到北美马萨诸塞的朝圣者带回了苹果树苗,并于1625年在波士顿开垦出北美第一个苹果园。15年后,在英属马里兰省殖民地,巴尔的摩勋爵塞西尔·卡尔弗特颁布特别法令,要求前来此地定居的欧洲移民者带上“梨和苹果种子,以便未来制作苹果酒和佩里酒”。
从早期北美定居者的角度来看,种植苹果能很好地养家糊口。首先,苹果能果腹充饥,而且吃法多样,生吃、油炸、炖煮和烘烤,样样都行;其次,发酵后的苹果能制成苹果酒、醋和白兰地,干燥烘烤后的苹果还能做成蜜饯果脯或果酱,就算品质最差的苹果也能用作饲料来饲养牲畜。自身的功用多样,加之受到政府的鼓励与支持,苹果园很快在北美的殖民地蓬勃发展,栽培面积也不断扩大。根据1644年的调查记录显示,当时的马里兰省90%以上的农场都有了苹果园。到17世纪中期,北美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也出现了大量高产的苹果园。
随着嫁接技术的成熟和果树栽培水平的提高,到了19世纪,美国苹果在品相和口感等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出现了红星、元帅、白龙、祝光等知名苹果品种。1859年,美国著名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就曾高度称赞自己身边的苹果,他曾写道:“有些(苹果)经霜染后,通体明黄,鲜红或是深红,那浑圆的体格方式是最完美的结果,每一面都尽享了阳光的赐予。”清同治七年(1868年),出使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张德彝在日记中写道“晚餐得食西瓜、平果,味皆甘美”,为我们留下中国人品尝美国大苹果的最早记录。
1871年,美国传教士约翰·倪维思将13种美国苹果树苗引种到我国山东,并在烟台建立了广兴果园。随后,山东威海、青岛和辽宁南部地区也纷纷引种美国的苹果。自此,中国大地才出现了清脆爽口的大苹果。对此,清末《清稗类钞》中这样记述:“苹果为落叶亚乔木,干高丈余,叶椭圆,锯齿甚细,春日开淡红花。实圆略扁,径二寸许,生青,熟半红半白,或全红,夏秋之交成熟,味甘松。北方产果之区,首推芝罘(今山东烟台市区)。芝罘苹果,国中称最,实美国种也。美教士倪费取美果之佳者,植之于芝罘,仍不失为良品,非若橘之逾淮而即为枳也。皮红肉硬,可久藏,然味虽佳而香则逊。人以其原种之来自美国旧金山也,故称之曰金山苹果。”几乎与中国在同一时间段,美国的大苹果也旅行到了日本。
根据日本江户时代出版的《本草图谱》一书,19世纪之前的日本也只生长着从中国传入的柰。19世纪中后期,日本学者编译整理了一系列反映西方前沿科学的书籍,其中就有《世界风俗往来(外篇)》。由于当时日本还没有大苹果,在“苹果落地与万有引力”篇章的插图上,那个引发牛顿思考的苹果如乒乓球一般大小,让画面看上去非常有趣。

1853年“黑船事件”以后,日本加快了西化改革的步伐,并雇佣了一批不同领域的美国人才为日本政府工作。鉴于日本北部的气候条件与美国相似,一位美国农学家向日本官员推荐了苹果。1871年,前往美国考察的日本官员就从美国引进了一批由托马斯·杰斐逊培育的“拉尔斯·珍妮特”苹果树苗。这些苹果苗木于 1874 年抵达日本,次年就被栽种到北海道、本州北部和中部等地。除了政府主动引进,在日本的美国传教士也为苹果引种和栽培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如青森市的卫理公会传教士约翰·英格,他曾将一种苹果树引入青森县弘前市,日本农艺师菊池黑郎正是从这些苹果树中培育出日本第一个苹果品种,并以约翰·英格在美国的家乡印第安纳州命名该苹果为“Indo”。随后,“Indo”成为多个日本苹果的亲本品种。
《2022年度中国苹果产业报告》中显示,2021—2022年产季,世界苹果总产量为8157.8万吨,中国的苹果产量为4757.18万吨,超过全球产量的一半,是世界苹果产量最大的国家。从新疆天山走向世界的数千年后,苹果终于在自己的家乡赢得了最大的关注和尊重。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