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芎：更从云脚发清香
作者： 陈博君
“金陵十二钗”之一的秦可卿是《红楼梦》里一个身上充满了谜团的人物，她由于心性高强、思虑过甚而引发慢性疾病，导致神情倦怠、头晕目眩、月信过期，不得不长期卧病在床，虽经多方医治，仍未见成效。在《红楼梦》第十回中，赴京为儿子张罗捐官事宜的张友士，因“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而被推荐到贾府，为秦可卿把脉诊治。张友士断定秦可卿病起“忧虑伤脾，肝木忒旺”，属于“水亏火旺”之症，故开出了一副名为“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的补益方剂。
张友士的这副药由人参、白术、熟地、黄芪等16味中药材配伍而成，其中有一味药材非常抢眼，虽只用了半钱，但所起的活血行气功效至关重要。这味特殊的药材由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的根茎干燥加工而成，名叫“川芎”。
繁育靠“苓子”
川芎（拉丁学名为Ligusticum sinense’Chuanxiong），又名芎藭、香果、京芎、胡藭、马衔、雀脑芎、山鞠穷等，是伞形科藁本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主要产于我国川渝地区和云贵高原，在四川、云南、贵州以及广西、湖北、江西、浙江、江苏、陕西、甘肃、内蒙古、河北等省区均有栽培。
川芎的植株不高，通常为40～60厘米，全株具有浓郁的香气。其根茎非常发达，常形成不规则的结节状拳形团块，且下端有多数须根。除了根部形状很特殊，川芎的茎也极有特点，其茎直立，圆柱形，中空，表面有纵直沟纹，上部的分枝比较多，下部的茎节则膨大成盘状，俗称“苓子”或“芎苓子”。
川芎的叶片和花序乍看与香芹、胡荽等伞形科植物比较相似。其叶互生，茎上部叶片形状趋于简化，茎下部叶则形状繁复，具3～10厘米的叶柄，且基部扩大成鞘；叶片轮廓为卵状三角形，系二至三回边缘不规则羽状全裂复叶；小叶3～5对，卵状披针形；末回裂片线状披针形至长卵形，具小尖头。总体来说，其叶片比香芹细，比胡荽厚。
川芎的复伞形花序生于分枝的顶端，总苞片3～6枚，线形；伞辐7～24，不等长；小伞形花序有花10～24朵；小总苞片2～7，线形，被柔毛；小花细碎，花瓣白色，5片，倒卵形至心形，先端具内折小尖头；花柱基圆锥状，花柱2，向下反曲。
川芎采用无性方式繁殖，所用的繁殖器官就是带芽的“苓子”。根据其茎秆粗细和苓子着生部位的不同，川芎苓子常被分为正山系、大山系、细山系和土苓子等几个等次。
清芬袭肌骨
人们最早认识川芎，并非源于它的药用价值，而是源自其袭人的芳香；只不过，当时的人们习惯用另一个更为独特的名字—“蘼芜”，来称呼这种香草。
西晋郭义恭创作的史类书籍《广志》中记载了大量南方地区的风土物产，其中有载“蘼芜，香草，魏武帝以藏衣中”。这里说的是，三国时期，曹操常把蘼芜作为香草放在衣物中。东晋学者郭璞认为蘼芜可与另一种名为“蛇床”的香草媲美。
蘼芜和川芎虽是同一种植物，但严格来讲，这两个名称所指代的并不完全相同。川芎指的是这种植物的干燥根茎，那是一种中药材；蘼芜指的则是这种植物的苗，因叶片带有香味，常被当作香草使用。
作为一种香草，蘼芜还有不少浪漫的别名，如蕲茝、薇芜、江蓠等。关于这些名称的由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描述得非常清楚：“蘼芜，一作蘪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茝、江蓠之名。”
在我国古代，人们相信靡芜可使妇人多子，因而这种植物颇受欢迎。当时，妇女们常去山上采撷蘼芜的鲜叶，拿回来放在阴凉处风干后，作为香料使用，甚至直接佩戴在身上。
令人唏嘘的是，在我国古代，女性社会地位低下，蘼芜这种深受女性喜爱的香草竟成了她们表达不公待遇的一种象征，因而带上了厚重的忧郁色彩。在许多古诗词中，蘼芜一词都与夫妻分离或闺怨情结有关，如南齐诗人谢朓在《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中，通过“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之句，记述了这样一段悲情故事：汉成帝刘骜宠信班婕妤时，与她一起采摘、歌咏蘼芜；之后，刘骜有了新宠赵飞燕，便将班婕妤冷落于王太后的长信宫。失宠的班婕妤借物言情，抒发胸臆，写下了凄婉的《团扇诗》。
再如，晚唐女诗人鱼玄机在《闺怨》一诗中如泣如诉地写道：“靡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诗中通过描写一位手捧蘼芜、思念丈夫的弃妇，将悲凉哀怨的情绪渲染到了极致。
无独有偶，汉代乐府诗《上山采蘼芜》更是借由蘼芜这种香草植物，将古代女子被丈夫无情遗弃的悲惨遭遇刻画得淋漓尽致。诗中写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完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的开篇，通过“上山采蘼芜”一句，活灵活现地勾画出了一位勤劳美丽的女子形象；然后，通过她偶遇前夫、与前夫展开对话的方式，将男子喜新厌旧的矛盾心态以及女子善良宽厚的品格一一展现出来，使读者对女子所受的不公命运产生深切的同情。这首诗利用“蘼芜”对女子勤劳善良形象的刻画，可谓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唐代赵嘏的《昔昔盐二十首·蘼芜叶复齐》中也有“提筐红叶下，度日采蘼芜。掬翠香盈袖，看花忆故夫”之句，与汉乐府《上山采蘼芜》和鱼玄机的《闺怨》有异曲同工之妙。
蘼芜这种自带悲情气氛的香草也曾出现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中。当贾政率众人逛蘅芜苑，迎门遇见长满了各种香草的玲珑山石，正议论这些究竟是什么香草时，贾宝玉一口气说出了十多种颇为生僻的香草之名，比如茝兰、清葛、扶留、绿荑等，然后，他特别提道：“还有什么丹椒、 芜、风连。”贾宝玉口中的“ 芜”其实就是蘼芜，也就是《本草纲目》中所说的“蘪芜”。在我国古代，蘼、 、蘪等字都是通用的。之后，贾政命众人为蘅芜苑作联，有清客想出一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都觉得“斜阳”二字不妥，那清客却振振有词地解释：“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显然，该名清客引用的正是鱼玄机《闺怨》中的那句“蘼芜盈手泣斜晖”，难怪众人都说：“颓丧，颓丧。”
药力不简单
虽然作为香草的蘼芜给人以颓丧悲凉的感觉；但作为药材的川芎，不仅不“颓丧”，而且具有特别强劲的药力，是传统中医药宝库中的珍品，它以独特的药用价值和卓越的功效，成为备受中医药界推崇的重要草本药材。
中医认为，川芎味辛，性温，归肝、胆、心包经，具有活血化瘀、祛风止痛的功效，为活血化瘀药下属分类的活血止痛药，可广泛应用于胸痹心痛、胸胁刺痛、跌扑肿痛、月经不调、头痛、风湿痹痛等诸多疼痛症状。川芎的这些医药功效被详细记录在众多的医药古籍之中。
现代科学研究表明，川芎入药的根茎富含多种活性成分，包括川芎素、挥发油和多种氨基酸等，正是这些成分赋予了它独特的药理作用，能够舒筋活络、扩张血管、促进血液循环，并具有抗炎、抗氧化和抗血小板凝聚的作用，对缺血性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和动脉硬化等病症有一定疗效，可用于辅助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和中风后遗症。此外，川芎对神经系统具有保护作用，能够改善记忆力和认知功能。
难怪在《红楼梦》第十回中，张友士给秦可卿开出的那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里有一味药就是“川芎半钱”。看来这张友士并非浪得虚名，给秦可卿开具的药方也算是对症。
川芎虽然药力强劲，但也必须使用得当，否则顽疾未除，反而可能引来性命之虞。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两则沈括亲眼所见的病例，病患均是因久服川芎而暴亡。究其原因，北宋药物学家寇宗奭在医药学著作《本草衍义》中给出了这样的判断：“此盖单服耳。若单服既久，则走散真气，既使他药佐使，又不久服，中病便已，则乌能至此？”
近代学者戴谷荪也在《谷荪医话》中阐释了自己的观点：“《笔谈》所载暴死证，云系脑风，以予臆度，当是血不得降之实证，久服川芎，脑脉爆裂，故死必猝暴耳。”
日本则有研究表明，大量服用川芎，对大脑会产生麻醉作用，因此，《梦溪笔谈》所载久服川芎暴亡之因，也可能是麻醉过甚导致。
总之，川芎药效虽好，尚需谨慎用之，必须将用量控制在适宜范围内，而且应该与其他药材配伍，方能产生良好的效果。
命名很传奇
前文已经提到关于“蘼芜”之名的由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做了阐述，是因为这种植物的茎叶姿态十分靡弱而繁芜，所以才得名。那么，“川芎”的名称又是从何而来呢？
既然川芎是一味珍贵的中药材，那其得名必定与我国古代医药界的名人大家有所关联。事实正是如此。
相传，唐朝初年，药王孙思邈带着徒弟云游四方。在道教圣地青城山采药时，孙思邈发现，有一只雌鹤头颈低垂，双足颤抖，哀鸣声不断。药王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刚想上前察看这只雌鹤得了什么急症，可没走几步，脚步声便惊动了雌鹤，雌鹤挣扎着挺起身，带着小鹤向远处仓皇逃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心中惦记着病鹤的药王师徒又来到青松林。当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距离鹤巢不远处时，清楚地听到病鹤的呻吟声。孙思邈赶紧制止徒弟继续前行，以便让病鹤安静休养。
又隔了一天，孙思邈带着徒弟再次回到青松林，这次已经听不到病鹤的呻吟声。孙思邈抬头朝空中望去，看到几只白鹤正在青松林上方翩翩起舞。徒弟惊讶地对孙思邈说，没想到病鹤竟然好得这么快，不知吃了什么神药。话音未落，正在空中掠过的雌鹤忽然张嘴长鸣起来。随着嘹亮的鹤鸣声响起，一朵小白花从雌鹤的嘴里落下，徒弟跑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株鲜嫩的小草，上面有几片叶子，叶子看上去跟红萝卜叶很像。孙思邈断定，正是这种小草让患病的雌鹤很快恢复了健康。
此后几天，孙思邈一直带着徒弟在青松林附近观察鹤群。他发现，在白鹤经常出没的混元顶峭壁古洞旁，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小草，那花朵和叶片的形状都与从雌鹤嘴里掉落的小草一样。孙思邈将小草采回，经过反复实践，最终发现这种植物具有活血通经、祛风止痛的功效。
之后，孙思邈用这种草药为病人对症施治，果然非常有效。心怀感激的病人好奇地问孙思邈草药的名字，孙思邈兴之所至，开口说：“青城天下幽，川西第一洞。仙鹤过往处，良药降苍穹。这药就叫川穹吧！”
后来，人们为了更好地体现其草药的特性，就将穴字头的“穹”字改成了草字头的“芎”字。“川芎”之名从此诞生。
孙思邈显然不知道这种神奇的草药就是大名鼎鼎的香草蘼芜，因而才会给它另取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事实上，人们在宋代已经知道川芎和蘼芜的关系。如宋代诗人方一夔在《药圃五咏·川芎》一诗中这样描述：“芎苗高一丈，细花如申椒。不独服芎根，衣佩或采苗。清芬袭肌骨，岁久亦不消。所以湘浦客，洁修著高标。”诗中虽然没有直接点出蘼芜之名，但明确提到可将川芎之苗采来佩戴在身上，其香常年不消。这不就是指香草蘼芜吗？宋代另一位词人韩琦更直接，他在《咏川芎》中直接点明：“靡芜嘉种列群芳，御湿前推药品良。时摘嫩草烹赐苕，更从云脚发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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