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出月宫
作者: 刘汉杰
生肖轮回,虎去兔来。不同于虎的威猛、霸气和肃杀,出现在中国文化中的兔则是一种温驯、灵动和阴柔的存在。它上列仙班,下入俗世,活跃在中国人的生活之中:在月宫故事里,它是仙女嫦娥的陪伴之物;在中秋节俗中,它是民众奉祀的兔儿爷;在中医典籍里,它是医家悬壶济世的良药;在婚育习俗中,它既是妇女祈子的灵物,又是孕妇的忌食之物……一只兔子何以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答案其实很简单:这是华夏先民文化涂鸦的结果。
月宫之兔
在华夏先民的描述中,月亮之上有一座广寒宫,广寒宫里住着仙女嫦娥,一只捣药的玉兔常年伴其左右。月亮、嫦娥和玉兔构成了月宫故事的三个核心元素。
嫦娥故事早见于先秦文献《归藏》中。据传,《归藏》是商朝的占卜之书,书中有这样的记述:嫦娥因为吃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药,奔月成为“月精”。在汉代之前的文献中,嫦娥多称“恒我”“姮娥”,“嫦娥”是后来的称谓。后世之所以将“恒我”改为“嫦娥”,一说是为避汉文帝刘恒的名讳。在古代中国,天子的名号是臣民的大忌—忌言、忌书,有“国讳”之说,犯此忌讳者,轻者杀身,重者诛族。“常”“恒”二字古义相同,因此才有古人以“常”代“恒”,以“嫦娥”代替“姮娥”的文化现象。在后世的文献中,姮娥、嫦娥二名间有存续,以称嫦娥者为多。
清代学者毕沅认为,嫦娥就是《山海经》中的神话人物帝俊的妻子常羲(也名常仪)。在神话典籍《山海经》的描述中,常羲与羲和同为帝俊的妻子,羲和生了10个太阳,而常羲则生了12个月亮。
本为神话内容的嫦娥故事,经由后人的合理化改造,逐渐演绎成了一个情节丰满的传说。西汉初年,刘安在《淮南子》中植入了后羿的情节:后羿从西王母处求得长生不老之药,嫦娥偷食得以奔月。东汉前期,张衡在《灵宪》中又增加了嫦娥奔月化身蟾蜍的内容。到了东汉末年,高诱在注解《淮南子》时进一步明确了嫦娥的身份:后羿从西王母处求得长生不老之药,还没来得及服用,就被他的妻子嫦娥偷食了,奔月的嫦娥后来成为月神。
月亮之上有兔子的说法出现得也很早。《天问》是大诗人屈原发出的有关天地事物的诸多惊世之问,其中有这样的感慨:“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这几句诗的大意:月亮有何德行,竟能起死回生?月中的图案是什么,是否兔子腹中藏身?
关于诗中的“顾菟”,后人多有解读。多数人认为“顾菟”就是兔子,东汉王逸和南宋朱熹都持这一观点。但也有不同的理解:一种认为“顾菟”是指蟾蜍,“顾菟当即蟾蜍之异名”;也有人认为“顾菟”是指两种动物,“顾”指蟾蜍,“菟”指兔子;还有人认为“顾菟”就是老虎,因为在屈原生活的楚地,老虎的别称为“於菟”。

尽管“顾菟”有蟾蜍、老虎等诸多说法,但月宫里有兔子的说法还是固定在民族的叙事里。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上,左上角画有一弯新月,新月上方有一只蟾蜍和一只兔子;在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汉墓出土的帛画和河南洛阳西汉墓壁画中,也有月亮和兔子同时出现的情景。
依今人看来,兔居月宫乃是华夏先民的人文再造。那么,兔子缘何出现在月亮之上呢?有人从阴阳的角度进行了解释:“月中有兔与蟾蜍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阳也。”此种观点认为月属阴,而蟾蜍、兔子属阳,两者共同存在于月亮之上,有阴阳相依、象征和谐的意味。

也有人认为,兔子之所以出现在月亮之上,主要还是基于兔子一月一孕的特殊生理现象:兔子有两个子宫,可以轮流受孕;母兔交配大约一个月后即产小兔,而生产时又多在夜晚。兔子的这种生理、生育特点与月亮盈晦的周期正好一致,因此,古人朴素地认为兔子和月亮之间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事实上,居于月宫的兔子并没有闲着:“月中何有?玉兔捣药。”“玉兔捣药”的情节最早出现在汉代文献中,汉乐府《董逃行》中记载:“玉兔长跪捣药蛤蟆丸,奉上陛下一玉盘,服此药可得神仙。”在修仙的道家人眼里,“蛤蟆丸”是以蟾蜍为原料制成的仙药。蟾蜍乃长寿之物,人们食用了以蟾蜍为原料制成的药丸也可长寿:“蟾蜍头生角,得而食之,寿千岁。”玉兔捣药情节的出现,应该与汉代神仙思想的盛行有着直接的关系,也因此确立了兔子在华夏文化中亦仙亦凡的角色定位。
深邃的夜空和遥远的月宫给华夏先民提供了无尽的遐想空间:“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入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
习俗之兔
兔子不只出现在华夏先民的叙事里,也出现在古今民众的日常生活习俗中。兔居月宫,又司职捣制长生不老之药,有关兔子的这些叙事也直接影响到了兔子在民俗生活中的角色扮演。
我国民间有一项古老的习俗—过灯。所谓“过灯”,即元宵节期间以兔形灯巡游的习俗。兔居月宫自带仙气,以兔形灯巡游自然也有着美好的寄寓。此俗据说可追溯至东汉明帝“燃灯表佛”之时。今江西省宁都县大布村仍保留着这一古老的习俗。每至元宵节,大布村的家家户户都要扎制一盏一母二仔形状的兔形灯,中间为兔婆,两边为兔仔。灯以竹篾为骨,外糊红、绿、白三色彩纸;内置一碗浸茶油的白米,中插灯芯草,巡游时点燃。从正月初十至正月十五,每晚都会有“过灯”之戏。届时,在锣鼓唢呐的伴奏声中,持灯队伍巡游于村内街巷和田间地头,最后聚集在村内的祠堂里。在村民们的观念中,兔子是吉祥之物,兔形灯的到来也一定会给家里带来吉祥如意的好运气。
在山西介休有一种面食叫“蛇盘兔”。介休是“割股奉君”的介子推的出生地,介休的绵山又是介子推与其母殉难的地方。每至清明节,当地人就会用面食捏出兔、蛇的形状以祭奠被火烧死的介子推和他的母亲。按当地人的说法,“蛇”代表介子推的母亲,“兔”代表介子推,“蛇”和“兔”缠绕用来表达介子推的孝道之心。在介休方言中,“蛇盘兔”与“一定富(福)”谐音,人们在祭奠介子推的同时,也充满了对富裕、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我国西北地区的传统婚俗中也有“蛇盘兔,必定富”的说法。人们认为属蛇的男子与属兔的女子婚配是吉兆,是富贵吉祥的象征。兔子繁殖能力极强,因此它又是民间传统求子的对象。在黄河流域的传统剪纸中,有一种“玉兔闹白菜”的纹样,以玉兔喻“子”,以白菜谐“百”,寓意多子多福。在山西霍州,久婚未育的女子大年初一要吃用白面蒸成的双吉兔,人们认为此举可以早生贵子。

在北京,中秋节要拜兔儿爷,其俗早见于明人的记述中:“京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而拜之。”民间传说,北京城里曾闹过一场瘟疫,是月亮上的玉兔偷了仙药跑到凡间,医治好了那些患病的老百姓。为了感谢玉兔,人们用泥塑造玉兔的形象加以祭拜,并尊称它为“兔儿爷”。此俗传承至后世,“每届中秋,市人之巧者,用黄土抟成蟾兔之像以出售,谓之兔儿爷”。兔儿爷一般用黄泥制成,或手工捏塑,或砖模刻塑。传统兔儿爷的外形多呈兔首人身状,武将装束,左手托臼,右手执杵,作捣药状。有穿甲胄者,有带狐尾者;有的默坐于静物之上,有的骑坐在动物之上。

一般认为,人们之所以祭拜兔儿爷是源于古人对健康的期盼。在民间传说中,兔子身居月宫,又司职捣药,是医者的化身。人们供奉它,是希望祛病除灾、家人健康。兔儿爷要年年请、年年送。每年农历八月十五请来新的兔儿爷后,要把上一年请的兔儿爷摔碎。请兔儿爷叫“请祝福”,送兔儿爷称“送健康”。
兔子的影像也见于我国少数民族的生活中。在贵州苗族民众看来,兔子繁殖力强,他们多选择兔年娶媳妇、修房子,以求多子多孙、兴旺发达。兔子也因此多出现在苗族蜡染、刺绣、编织、银饰等传统工艺品上。苗族民众认为,兔子温顺洁净,又代表光明,如果婴儿诞生或老人去世于卯时,均被视为幸事:来得干净,去得明白,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
意象之兔
意象即寓意之象,是用来寄托认知主体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在漫长的历史沿革中,先民以月宫之兔为背景,以自然之兔为原型,运用语言、绘画、雕塑等多种叙事手段,对兔子进行了多维度的文化创造,形成了有关兔子的多种意象。这些意象弥散在中国文化之中,成为人们抒情达意的重要载体。
兔子是祥瑞的象征。在古人的观念中,吉利的事物必有征兆:“赤兔大瑞,白兔中瑞。”祥瑞分等级,按从高到低有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之说。虽然古人盼望赤兔降临,以昭“大瑞”,但始终没能如愿。古代的野生兔子毛色多为灰褐色,白兔也极为稀少,因此白兔被古人认为是“中瑞”。古时各地发现白兔之后,多要献给朝廷,显示君主贤明、海内大治。
考古发现证实,兔子很早就已经成为人们餐桌上的食物。殷墟曾出土多具野兔头骨、腭骨和肢骨,甲骨卜辞中也有商人猎兔的记录。
文献中记载,古代先民很早以前就知道用犬和网捕兔了。兔肉细嫩,易于被人体消化吸收,有“食品上味”之誉,俗语也有“飞禽莫如鸪,走兽莫如兔”之说。延至后世,食兔方法更是多种多样。除了食用,兔子也作药用。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中说:“兔肉,气味辛,性平,无毒;能补脾胃,补气。”又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兔子的全身都是宝,兔肉、兔血、兔骨、兔脑、兔肝等都是医病的良药。
除了食药之用,兔毛又是传统制笔的上佳原料。以兔毛为笔,不乏名品,宣笔为其一。宣笔因产于宣州而得名,它以皖南山区所产野兔紫毫为原料制作而成。唐代就已被列为贡品,宋代时制作技艺已臻完善,传承至今,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兔子之所以兆瑞,是因为兔子长寿。按东晋葛洪《抱朴子》中的说法:“虎及鹿兔皆寿千岁,寿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古代白兔少见,如有白兔出现,则被视为上天对君王敬老的嘉许:“白兔,王者敬耆老则见。”
因为兔兆吉祥,玉兔很早就成为人们的佩饰之物。河南殷墟妇好墓中曾出土一枚玉兔,通体为黄褐色,首略昂起,双圈大眼,张口露舌,鼻翼凸显,长耳后竖,肥躯翘尾,足掌前屈,爪趾毕露,呈奔跑之状。玉兔前足处有一孔,表明其是主人的佩饰之物。
因为兔兆吉祥,兔子的形象多出现在民间吉祥图案上。绘一只或数只兔子,有“玉兔呈祥”之寓;绘兔居桂下之景,有“蟾宫折桂”之意。在江西景德镇的传统茶具中有一套“桂枝藏兔”的茶具,其中有一个绘有玉兔的杯子,饮茶行令时,遇到玉兔茶杯者,则预示其来年喜事连连、好运不断。
除了兆示吉祥,出现在中国文化中的兔子又具多面性格,形成了多种文化意象。这些不同的意象集中体现在兔子的诸多别称上,如玄兔、白兔、玉兔、瑶兔、金兔、桂兔、寒兔、夕兔、月兔等。这些不同的称呼,或源于先民对兔性的认知,或基于古人的文化想象。以“玉兔”为例,在汉语中,玉兔之名有白兔、美兔、仙兔等基本内涵,这一切还是与兔居月宫的古老信仰相关联。
由“兔”字派生出的汉字很有特点。兔子跑得快称为“逸”,《说文解字》等书认为“逸”字表示兔子“善逃”,于是又有“奔逸”“逃逸”“游逸”“超逸”等词汇。再如“冤”字,意为“屈也”,指兔子在网罗栅栏之下不能逃脱,不能舒展,只能屈从,引申为“冤屈”,于是出现“冤枉”“不白之冤”“申冤”等词汇,由此可知,可爱的兔子最值得人们同情。
兔子很早就已成为人类的朋友,在古代文献和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它的身影,如《孙子兵法》中载有“动如脱兔”,《淮南子》中记有“兔子走火如马则追风逮日”,《三国演义》中则有“马如赤兔,关公千里走单骑”之说。
诗词中的兔子更是乖巧可爱,如“新秋白兔大于拳,红耳霜毛趁草眠”“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兔隐豆苗肥,鸟鸣桑椹熟”“夜月丝千缕,秋风雪一团”……

综上所述,出现在中国人生活中的这只兔子,经由华夏先民的文化再造,培育出了独具特色的华夏兔文化。兔文化既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华夏民族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兔文化仍在不断扩容之中。以近年来中国开展的探月工程为例,以“嫦娥”冠名探月工程,以“玉兔”命名月球车,颇有深意。从科学探索的角度来说,探月工程是中华民族现代化进程中的伟大壮举;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它又是华夏民族月宫文化、玉兔文化的当代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