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牧场时间

作者: 高坚

一方草地的信仰

说一方草地好还是一片草地好,坐在一片玉米地边,我在反复推敲。

在两家农户的玉米地中间隔着一米距离的草地,从前是个排水沟,因为多年沙土堆积,逐渐填平了。特别是离田间路较远的地方,有两棵沙棘树,树和树之间有两尺见方的空隙,由于沙棘树有刺,没有牛羊光顾,芦苇草长得特别茂盛。在农人蹚完地等待秋收的这段时间,庄稼已经长到一米多高时,田野安静极了。这时一对山雀分别落在两棵沙棘树上,它们叽叽喳喳地用独特的语言在交流,穿过庄稼地的风翻译着,一定是谈情说爱的语言,不一会一只山雀就飞落在另一只山雀的沙棘枝上,它们在沙棘枝上完成了恋爱,定情,入洞房等婚配的过程。它们新婚不久就飞走了,不一会它们又飞回来了,它们嘴里衔来了小树棍、棉絮、羽毛、马鬃……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这是它们在准备搭窝筑巢的上好材料。它们自己做材料师、设计师、建筑师,很快在两棵沙棘树之间的芦苇草丛里,一个精美绝伦的巢穴就筑成了。

不久后,一只山雀停止了啼鸣歌唱,原来它是在产蛋。只剩一只山雀在沙棘树上婉转地歌唱着,它自己作词作曲演唱,用这种方式在给另一只山雀鼓励。明媚的阳光透过沙棘树和沙棘树之间的那方芦苇草丛,一天或者间隔两天下一个蛋,山雀已经在鸟巢中下完五六个黄黑相间的鸟蛋,雌山雀负责孵蛋抱窝的艰苦单调的任务,雄山雀担负起警戒和觅食的职责。时间仿佛在此时静止了下来,静止的时间酝酿着精彩,这就是时间的信仰,时间的信仰由这一方草地来实现,也是这一方草地的信仰。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夜晚的风凄冷,雌山雀一遍遍地抖落羽毛上的雨滴,身体贴近鸟蛋的部分依然保持着温暖,雌鸟用自己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向身下那五六个鸟蛋输送着热量,一天又一天,雌鸟的身体逐渐在消瘦下去,但它依然无私地坚持着,这是多么伟大的母爱啊!我还是想到了我的爱人,在她怀孕一个月时,原来工作单位领导因工作需要,又急招了她回去。我也因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她,她一个人在工作的城市拖着身孕坚持工作着,直到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任务,要临产了才回到我的小村庄。

因为儿子的出生,忽略了那方草地,秋后的一天,地上的庄稼收获进入场院。忽然想起那方草地那一窝鸟蛋,遂抽出时间去探访。只见原野上到处都是散撒着的牛羊,特别是那方草地上茂盛的芦苇草,早已被牛羊们无数次光顾,因为沙棘树有刺得以保留,只剩下沙棘树下寸把长的草根,草根中的鸟窝还在,那些山雀完成了繁衍生息的职责已经飞走了。鸟窝里面遗留着破碎的蛋壳。破壳而出的幼鸟在它们父母的喂养下渐渐长大,羽翼丰满后也会像它们的父母一样击风沐雨翱翔蓝天。沙棘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深黄色的沙棘果密密麻麻挂满枝头,枝头上有喜鹊飞落,落在枝头叽叽喳喳歌唱着,它是替这方草地讲故事吗?一定是。春天很快会来到,等来年春天,儿子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时,我会给他讲这方草地上发生的故事。那些山雀和它们的后代也一定会凭着记忆,再飞回那方草地筑巢搭窝繁衍生息。

这也一定是那方草地的信仰,渐渐长大的儿子他也一定会读懂那方草地上发生的故事,知晓那方草地的信仰是伟大的。

那匹丢失的老黄马

我家丢失的那匹老黄马,父亲一直固执地认为是《隋唐演义》里秦琼的黄骠马转世,我的梦里也无数次梦见,我也坚信梦里梦见的就是秦琼那匹转世到我家的黄骠马。

落日前,父亲蹚完最后一垄玉米,让放学的我把老黄马骑着到村南的草地上用钢筋橛子和尼龙绳拴上吃草,等第二天早上再牵回来。去的路上,我不慎掉落马下,老黄马飞奔而去,我摔昏了过去,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昏迷中好像浮现了这样的场景:我穿越回隋唐时代,化身为落难的秦琼,我家的老黄马也变身为秦琼的黄骠马。我在身无分文的窘境下,和收马的老客讨价还价后,以极低的价格出卖。等我和收马的老客到马棚去牵马时,马已经被盗马贼偷走了。这时,我突然苏醒了过来,老黄马就在我的身边,喷着响鼻,舔着我的脸。我没有马上坐起来,而是睁开眼睛,透过黄马的肚皮下,看天边金黄的夕阳斜洒在远处的玉米地上,还有近处剩下的没有开垦的一小块草地。黄马的身体遮住了夕阳的余晖,一阵阵微风吹过来,也许就是这一阵阵微风把我吹醒的吧!等稍微恢复过来点体力,我把黄马背上的专门用来拴马的钢筋橛子和尼龙绳取下来,在剩余还没被开垦过的一块青草茂盛的草地,把黄马固定在那块草地上吃草。

这已经不是黄马第一次马失前蹄了,我也不是第一次摔昏过去了。这可是曾经生产队最好的走马,走起路来,又稳又快,是生产队长到公社开会专用的坐骑。平时黄马还在生产队运输队做辕马,也就是拉车驾辕的马,不拉车时还可以拉套犁地,社员们夸黄马时说除了做饭不能做啥都会。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分牲畜到户,父亲说我手气壮,让我向学校请假,代替他抓阄,轮到我家抓阄时,黄马在剩下的几张阄里被我抓到。父亲兴冲冲地从生产队长手里牵过黄马,抚摸了几下黄马的额头和脊背,把手搭上马背,然后敏捷地跃了上去。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生产队长央求父亲,用他抓到的青马换黄马,父亲连思索都没思索,果断地拒绝了。

生产队长没有换成马,又到我家主动央求父亲搭伙种地,因为当时一般人口少的人家还摊不上一匹马或者一头牛,所以,要想种地都得两家到三家才能搭伙种地。拉套耕田——驾犁的马分拉辕套和帮套,拉辕套的马脚力要好,标准的辕套马在开墒以后不会掰垄,能够带着帮套的马犁地。搭伙犁地的马也要分臀力,两匹马一般五五分杆,就是两匹马的臀力相当,那拉犁的套就得在拉犁的横杆上对等拴。还有就是六四分杆,一匹马比另一匹马的臀力大挺多的,力气大的马的犁套就得拴得短一点,臀力小的马属于帮忙的马,叫拉帮套。我家分得的黄马脚力好,臀力大,是一个犁田的好辕马,当然村庄里的人家都争着抢着找我家搭伙犁田了。父亲最后同意我家的黄马和生产队长家的青马一起搭伙犁田,因为生产队长也和父亲一样是扶犁的一把好手。不到两年工夫,我们两家开垦了几块耕地,两家也盖起了砖瓦房。

随着村庄里农业机器越来越普及,草场大部分被开垦,从前辽阔的草原逐渐退缩了。黄马也老了,再也不能犁地了。家人都劝父亲把老黄马卖了,颐养天年。可父亲坚持饲养老黄马,直到老黄马自然老死。在父亲精心伺候下,老黄马膘情还是很好。收马的老客来了一波又一波,不论价钱给多少,父亲知道老客都是奔着断肉进杀场来的。所以父亲都断然拒绝了。父亲到铁匠铺用钢筋打了一面带铁转环子一面打尖了的叫钢筋橛子的东西,拴上尼龙绳。每天父亲都会牵着老黄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找一处地和地的空隙间把老黄马迷上(榆木棍或铁棍一头削尖并插入地里,俗称木头或铁橛子,上系尼龙绳,用马绊系在马腿上,叫迷马,也叫绊马。作者注)。因为父亲经年的劳累,腰也弯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他再也不能像当年一样飞身一跃就能骑上老黄马了。节假日,我也会替父亲去迷老黄马,也会试着骑上老黄马驰骋一会,老黄马依然倔强地奋蹄飞驰,不一会就会踉踉跄跄,马失前蹄,把我摔下马下。老黄马真的老了,它被一片又一片玉米地包围了,阳光下老黄马的眼睛里映现的是不远处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秋风吹拂中此起彼伏,老黄马的记忆里是否有一片草原,草浪也是这样在秋风的吹拂中此起彼伏,那些萨日朗花、鸽子花、紫苜蓿花摇曳着……

有一天早上,父亲起早去找老黄马时,老黄马不见了,拴马的钢筋橛子和尼龙绳还在玉米地空隙的草地上,父亲下意识里想到老黄马被盗马贼偷走了。接到父亲的电话我急忙请假赶回家,求人四处寻找了好几天,一点老黄马的消息也没有。那一片又一片老黄马耕耘的玉米地正在抽穗扬花,老黄马真的丢了。那个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的父亲心目中的黄骠马丢失了,那个为这个家奉献最后一份力的老黄马丢失了。

是啊!那片草原隐退了,父亲也带着遗憾去世了。没有了那片草原,老黄马丢失了,我如何去寻觅村庄里的记忆……

苇塘往事

门前的芦苇塘一直在酝酿一部小说一篇散文和一首诗歌,只是没有动笔。秋风一吹,芦苇塘里的芦花随风漫天飞舞,像散佚在天空里的一组组词句,如果芦苇塘的风再不下笔,所有的记忆就会成为空白。

一场大雨之前父母成婚,由于父亲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六个弟弟,两个妹妹,爷爷体弱多病,可以想象家中的窘况。十几口人睡在一铺大炕上,生活特别不方便。正好那年一场大雨,门前的低洼地存水,形成一方大水塘。很快一株株嫩绿的芦苇刺穿了水面,随着一声声蛙鸣的助威声,一株株芦苇拔节,打苞,抽穗……那方水塘由于一株株茂盛的芦苇,真正成为一方芦苇塘。父亲精心地守护着这一方芦苇塘,防止有人偷割芦苇喂牛喂马喂羊。他心中有一个计划,他和任何人都没有透露。等到那方芦苇塘冰封时,父亲将月牙刀磨得锋利,接连在冰封的芦苇塘上割了几天,再用了几天捆好,运到岸边。接下来的日子他将割下来的芦苇按粗细程度分好。这时他才告诉爷爷他的计划是用芦苇编织一座草屋。听父亲讲,盖草房时左邻右舍都来帮忙了,两间小草房,除了搭炕,盘灶台,垒烟囱使用的是上冻之前在草地上挖的草筏子,都是用芦苇编织而成。为了抵御风寒,父亲用芦苇编织了一副可以卷起的芦苇门帘。白天太阳升起时卷起来,夜晚寒冷时再放下来。母亲说,搬进去不久我就出生了,那年冬天特别冷,芦苇在灶膛里烧得热旺,土炕也烧得滚热,虽然北风吹得芦苇编织的屋檐上呜呜作响,但那两间简陋的芦苇屋却特别温暖。

那些挑出来粗壮的芦苇,父亲去皮后,浇上开水,破开,摆放整齐。父亲请有编织苇席手艺的远房二爷喝一顿烧酒,用割来的芦苇学习编织苇席。第一领苇席因为父亲手生,虽然有些纹路错乱,但铺在芦苇屋的土炕上,睡在上面还是非常舒适。等第二领苇席编出来时不但纹路清晰,边角也对称了,非常美观实用。村庄中陆续有人家开始按自家土炕的尺寸预订苇席了,父亲用了一冬天的时间编织苇席卖,贴补了家用。那些剩下的芦苇角料,被父亲编织成草帽、蝈蝈笼、烟笸箩等。春夏草帽戴在父亲头上遮挡烈日风雨,夏秋蝈蝈笼用来装捉来的蛐蛐、蝈蝈、知了,烟笸箩送给爷爷,爷爷用它盛晾晒好的叶子烟。一领苇席,铺在温热的土炕上,村庄的人们坐在新铺上去的苇席上推牌九,看老牌,弹嘎拉哈,听评书……或者走亲访友的人们坐在苇席上抽上一袋老旱烟,拉拉家常,叙叙旧,说不准就成了一桩拉媒保牵的好事。那些芦苇就有了用武之地,那方芦苇塘也有了价值。这些平平淡淡的故事当然是小说了,没有虚拟没有编撰,也没有发表。

等我记事时,对于那方芦苇塘的记忆,我在一篇散文《遥远的芦苇塘》里写过:小弟弟出生的时候,由于好奇心,我问母亲小弟弟是从哪里来的,没等母亲回答,奶奶就笑着告诉我,小弟弟是从芦苇塘里捞回来的。虽然我心里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相信了奶奶的话。太神奇了!就是门前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嬉戏玩耍的芦苇塘,里面有蝌蚪、泥鳅、大脑袋虫,还有叮人大腿的水蛭呢!写的就是那方芦苇塘,那篇散文里我没有写的是,自从小弟弟因病夭折以后,我一次也没有捉过芦苇塘里面的蝌蚪、泥鳅、大脑袋虫,还有水蛭,我认为它们就是小弟弟。我再也没有割过那方芦苇塘里的芦苇,我总觉得那些芦苇是弟弟在另一个世界用来盖宫殿的材料,如果我割了,宫殿盖不成了,小弟弟的灵魂会无处安放。如果我思念父母了,思念小弟弟了,那些飘飞在天空的芦花,是我写给他们的一篇篇散文中的深情词语或者标点符号。

小弟弟和父母相继离世以后,那方芦苇塘就属于我一个人了。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低谷时期,庄稼颗粒无收。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徘徊在芦苇塘边,苇塘里吹过来的风里传来阵阵蛙鸣,我在蛙鸣里沉思,参悟,回忆,阵阵蛙鸣像是小弟弟的一声声温暖的抚慰,芦苇塘吹过的风里,父亲在割芦苇,盖芦苇屋,编织芦苇席,想起从前的美好,所有的坏心情也就释然了,我开始告诫自己,芦苇塘仅仅是瞬间的意念,芦苇塘里没有童话,用芦苇塘里的回忆温暖自己一生。

一块地的哲学

每一块地都有故事,按巴特尔外祖父的说法,他对父辈游牧的地方没有一点记忆了,只有那块他开垦的叫巴拉嘠塔拉的一块地,镌刻在他的生命里。

巴特尔外祖父在世时耕种的一块地就有说道,蒙古语叫巴拉嘠塔拉,翻译成汉语叫平坦肥沃甸子的意思。那块地最先开始也是我巴特尔外祖父开垦的。巴特尔外祖父逃难时与家人失散,在路过这片当时还是荒原的地方,看到有一条蛇盘住一只野兔,学过些风水的巴特尔外祖父,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加之那块地土质肥沃,又靠近芦苇荡,水草丰美,正南方向还有大小不等的九座山组成的九头山,可以采石垒房,完全适宜居住和耕种的条件。 巴特尔外祖父索性就放下简单的行囊,砍些树枝茅草,搭起窝棚,一镐头刨出一块镐头荒。镐头荒上种上糜黍,有了地有了房,积攒下家业,又和附近汉族村庄的人们和睦相处,巴特尔外祖父很快学会了汉语。巴特尔外祖父又因相貌堂堂,勤劳肯干,被一向挑剔的曾外祖父相中,将独生女许配给了巴特尔外祖父。会说汉语的巴特尔外祖父和不会说蒙语的外祖母,组成了蒙汉联姻的家庭,生子育女,自然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土地实行生产责任制承包到户时,巴特尔外祖父原本没分到他开垦的这块地,是用分到的更肥沃的地和别人家换的。巴特尔外祖父脑子里还是有老田不外流的思想,巴特尔外祖父把那块田地换到手里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换完地的那天晚上,巴特尔外祖父喝得酩酊大醉。

到了农忙季节,巴特尔外祖父套着两头黑白花耕牛,翻地,播种,耘地。巴特尔外祖父在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上,把每一个农事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把每一件农事都做到完美。一个农民的心思都倾注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完解套后把耕牛撒开在芦苇荡边放牧。那时,芦苇刚好长到五六片嫩叶,鲜嫩的芦苇草是属于牛们的,牛儿们尽情享受着属于它们的美餐。夕阳西下的时候,收工的巴特尔外祖父把木犁绳套装上车,年龄稍大点的耕牛驾辕,年龄稍小的拉外套,木车棚在微风里嘎吱!嘎吱的声音里走回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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