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庞上的风

作者: 罗伯特·勃莱[美] 译/董继平

蝉  壳

蝉壳依附在一根圆木上——那是一间湖畔小屋的支柱下侧。它的脚壳悬挂在那里,脑袋已经蜕去的那个头壳,相当于一个奇怪的盒子,有弯曲的角楼和双重额头,米纸的密度,脆弱得就像那掉进滚油里面炸得卷曲的虾片。

从它的躯干下侧,第一对空缺的腿露出来。两条空缺的腿大约各有一英寸长,干燥得像麦秸,因为细微的恐惧而变细。还有更多东西。

然而腹壳——一个人为腹部感到多么伤心,它所有的重要器官和卵都在那里。躯壳下部由七个纸灯笼或充气屋的重叠披迭板所构成。这个空壳让一个人想起那些白色的日本纸灯笼,富有的父母想要孩子将其留下来挂在树上,以便举办游园会,因此孩子们才会赞美世界的宏伟壮观。

汤森港的雾角①

雾角持续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就停下来。我们在沉默中倾听,那是如此等待的沉默,客人们即将到达时的沉默。雾角再次传来,说世界将再次诞生,世界当然会诞生。它的声音是长时间躺在火焰前面的褐色的狗的颜色。

沉默继续一会儿……然后是一次更遥远、更模糊的号角……又一阵沉默……然后第三次号角依然更遥远……然后再次等待。大号角传来,说一个孩子在山上迷失了。它的声音里面有深海的孤独,那船壳不曾经过的远海上长长的波浪,黎明时分,整个阳光之城从海洋中升起来;黄昏时分,那陷入悲伤的村落沉默,阴沉,带着金色的屋顶沉没下去。

有一个孩子迷失在山上,他沿着错误的山坡开始走下来,即使其他人也在下山,但那种迷失却引导那个孩子更加远离他们。如今,他的父母几天不曾合眼。他们怎么知道搜寻者不会在这个早晨回家,沿着搬运圆木的路驾驶吉普车回来呢?“没用,我们搜遍了整个地区。”如果那个孩子在失踪那么久之后被找到,又有谁会阻止他再次出去?他会拿走谁的盘子?

蘑  菇

在冰扩宽的一条裂缝中,这朵白色的蘑菇生长在花岗岩的悬崖上,穿过半腐层的石头露出头来。它呈现出最精致的浅棕黄色,具有放在太阳下晒得太久的那种橡皮球质地,手指摸起来,有点像坚韧的脚跟。

一条裂缝深入它,把它划分成两个半球,一个人可以透过那个裂口朝里面窥视,里面的肉体呈白色,朴实而温和。

这朵蘑菇有一张旅行者的脸。我们知道“老人之家”里有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灵魂现在为一次旅行——也将是一场婚姻而作准备。四面八方肯定都有支持我们的旅行者,我们并没认出他们。这片花岗岩悬崖也旅行。比起这块岩石的旅行,难道我们就更了解我们的妻子或最亲密的朋友的旅行?我们能确定哪个旅行者会首先到达,或者婚礼将于何时举行?除了这场婚礼的日子,万物都在流逝。

一大块紫晶

迎着窗户之光举起这块紫晶,它具有那发出又吸收光芒的优美走廊。它那在很多平面上的训诫,让人联想到试图永生是徒劳的。它的外表崎岖不平,而在它内部的房子中,一切都井井有条。它的走廊变成突岩,那彼此擦肩而过的坚固的念头。

这一大块紫晶是凉爽之物,坚硬得就像龙的舌头。整个人类的睡眠时代都隐藏在那里。当手指把这块紫晶握起来,手掌就听见风琴音乐,听见那让全体教众的罪孽共鸣的低低的音符,还带着一丝怀疑在五英里之外抓住罪犯。

它带着所有的平面,朝我们同时转动它的四五张面庞,四五种意义就进入脑海。我们在孩提时代感到的那种欢乐归来……我们下山之际,感到面庞上的风,雪橇在加速……

蚁  冢

前一夜,工作的蚂蚁就堆起了这个土丘,每颗微粒都是胃的旅行者,一路穿越埃及而旅行。如今,那些旅行者谦卑地拥挤在一起。

在那个土堆中心,一个洞孔直通下面的泥土,人类无法跟着进入。那当然是那阴茎尖上的洞孔,也是厨房地板上通向地窖的圆形活板门。日本故事说,如果一个女人掉下去一块薄煎饼,然后穿过那个洞孔爬下去将它捡回来,那么她就会遇见绿色和黄色的巨人,还不得不为他们做饭五年。

即使我们知道蚂蚁并不会虚构死亡,那么这个洞孔也肯定是死亡。它们为了看见光而开凿了这个洞孔。当我观看之际,三只蚂蚁就爬上来,一只接一只迅速爬上碗形洞沿。它们以颠簸、触电般的动作而移动,凶猛,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昨夜在我的梦中,一些飞蝶在西边的天空上对着我的母亲和我出现……后来,当它们靠近我们伫立之处着陆,我就打开我手指上的一根小血管或动脉,把我的血和一株植物的浅绿色的血融合在一起。当儿子出生,母亲就总是在场。那么,死亡就是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必须一起经历的东西。她把一个魔幻苹果给予儿子,那个苹果落下来,儿子跪下寻找,现在我也跪下来,再也看不见那三只蚂蚁了。它们将越过宽阔的大地,回到这个黑色的洞里,就像回到友人的房子。

暗蓝灰色的灯心草雀

我注意到砰的一声重击,就走出去,伸出双手握住一只灰白色的鸟儿,那只鸟依附在十月的雨淋湿的门廊纱窗上。当我用左手握着它进屋,它那双呈现出深深的浅褐色的黑眼珠上面,覆盖着薄膜般发光的眼睑,一个人可以在底部的边缘看见羽毛的岛屿形成的精美刺绣。多么大,给人以美的享受,意大利佛罗伦萨风格——是它那温柔、机警、急躁、勇敢,“我可能即将死去”的眼睛。

嘴喙与躯体的连接处,在黑色绒毛中,我们瞥见一个带着箭矢,来自下面泥土深处的生命的力量,因此这只鸟儿不仅跟空气有关,还跟某种扎根于泥土中的自私有关。嘴喙具有那三个词的问题的清晰。它的嘴喙尖比嘴喙其余部分褐得更深,仿佛它就是被自己的食欲熏黑的火炉正面。

展开一只翅膀,我感到在那一排排半透明、平衡、顺从、充满空气、沉思的羽毛中透露出愉快,在最靠近躯体之处的边缘上,每片暗蓝灰色的羽毛都带有白色。

对于这只风的动物,一个人又能说些什么呢,握在手里如此温热,为空气、草丛、日子、上帝杀戮或不杀戮的地方创造了那么多东西?“我将出发去某处,我将作出草率的选择。”

当它把脑袋转向我,我就看着一个无情的战士,对于我们当中的部分人,这令人震惊,而我们这一部分人,相信每只飞禽或走兽都要教给我们一堂温和的课程。当我把它带到门口,它显然就成了一台战争引擎,防御的树木,被赶走的入侵者,陷进去的嘴喙尖……

牡  蛎

牡蛎看起来不可穿透而又凶暴,体型约为幼年山狮爪子那样大。它的表面呈薄片状,裂开,疯狂地标注着腹部小小的错误。这里有一片片波浪,就像在吉普赛人的裙子上——隐匿着什么呢?

当双手伸过去掰开它,正要侵犯一个秘密之际,它们摸起来具有条纹状。微妙的钙质小薄片剥落下来,是从封闭得如此之久的嘴唇中脱落的悲哀和惊讶。我们不得不借助刀子——那些生活在我们之前的人的馈赠,一把强劲的刀子,结果是头脑简单,却没有清教徒主义,它排列它的末端上坚硬的分子,以便重新捕获过去,驰上山谷,让死者回归他们以往的生活。

当一个人试图大口吞下牡蛎,牡蛎的身躯就打湿他的鼻尖……嘴唇感到满足,仿佛嘴唇值得享受自己接受的东西。

当我们看见两片空壳,我们就感到赞美赤裸的生命是正确之举。现在贝壳就像欲望那朴素的盘子,已经准备好被扔进花园,或者被扔回海洋。

坐在卡梅尔①

附近海边我不认识的夫妇

当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坐在面临大海的岩石上,他们就闲谈。我猜想那男人在谈论他能理解的事物,而那女人,眺望大海之际,知道一个孩子正在临近。洛博斯角②后面沉落的太阳让水面闪烁、发光、荡漾,大海在无形的肩头上升起,银白、危险、紧张,长着海藻皮的绒毛,沉默,在它的片片金光中闪亮,得到了消失而空缺的万物的颂扬,持久的水波穿过,在离岸的岩石上面推进,越是在后面,就越是上涨。

这个半岛的花岗岩,把这个洞穴遮蔽于更宽阔的大海——那里挤满鲸鱼,仅仅被人类轻轻触及,对于小小的划船者过于疯狂。

她内心中的精明者无望预测谁将出生,那通常都会得知的生命一无所知,她所了解的一切,就是海洋为了分娩夜晚而劳作。墙壁围住的花园,那真实的新娘在被杀害和肢解成碎片之后,会被掩埋在花园的泥土下面,她为了分娩那个大笑的男孩而劳作,有一天,那个男孩将在白色的石头中间蹦跳和大笑。

因此这男人和女人在眺望海洋之际继续闲谈。一只海獭出现,把一只贝壳抱在怀里。蓝紫色的溪流从满月上飘流而下。

蛾子触须的触觉

我曾在冰川国家公园①坐过的那种合适的岩石,建成了一座石桥,融化的雪水在桥下流过。当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触我的指节,我就睁开眼睛:那是一只蛾子。

那只蛾子瘦削的腿弯曲,就像是三角叶杨的嫩枝。它的翅膀呈棕黄色,透过干草露出来的草耙柄的那种颜色,但有些部分呈较深的棕色,老人们喜爱的切碎的烟草颜色。那看起来就像是眼睛的圆圈装饰着翅膀。它的绒毛围绕那管状的躯体而飘垂,就像气流围绕飞机的机身而飘流。

我呼喊一个朋友过来看,然而当她的影子落在我的手上,那只蛾子就飞起来,消失了。我局促不安,开始重新等待。片刻之后,那只蛾子就从我的肩头上降临而下,落在同一个指节上。那只蛾子俯身于自己的触须上面……那长长的探索物触及皮肤。此后很久,皮肤还会感觉到每一次触及。它的翅膀呈锯齿形,有垛口。

昨夜,我梦见某些朋友和我驱车同行,一辆普利茅斯牌车紧随其后。我说:“哦,哦,这下我们有访客了。”那辆普利茅斯牌车超越而过,那不是警察,而是一辆超速行驶的小车,片刻之后它就猛然转向,一头撞到了树上。那辆车上的人震惊地端坐着。后座上的三位乘客虽然没死,却也一动不动面对着已经驶过的道路。三个人都戴着面具。

“死亡可以来临!”

给苏珊·马修斯·阿拉德

和她的低音提琴

当音乐家的手指爬上她的提琴的雅各之梯②,她的手指毫不匆忙。它们并不是去完成别人撂下的任务,而是同意接受明亮发光的劳动——那是谁提出来的?手指攀登得更高。大合唱说:“死亡并不遥远……死亡可以来临!”男人和女人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大喊:“这是古代法则!”现在我们感到根须的气味,蔓虎刺的气味,那毫无怨言就放弃生命的大群树叶的气味。

她的手指从手背的房子中出现,仿佛手是自身中的一个生命,有它自己缓慢的欢乐,有它自己居住的小棚屋,在冬夜长久地睡眠。

现在这位音乐家的手指奔上山路,它们成了坚定跳舞的山羊,放下一只脚,然后又放下另一只,山羊跳跃在很多土地和山峦上面……而聆听的我们,在黄昏时分越过一座山,在黑暗中长久地穿过沼泽,至少看见亮着灯的小屋……

黑色的螃蟹魔鬼

海洋在海边礁石上面旋动起来。它退落回去,又重新涌上来,在一个状若星系的漩涡洞上奔涌而过。一只黑色的螃蟹倾斜地爬上海边礁石,就像在阿拉米语言①中倾听的魔鬼。

忽然,我没有结婚,我没有父母,我挥舞黑色的螯钳匆匆越过岩石。我紧紧抓住底部,夜晚的母亲无法撬松我,我独处于自身里面,我喜爱那就像我的一切。我很高兴海兽没来吃掉我,我退到岩石洞中又回来,我在夜里匆匆穿过子宫系统。

昨夜在我的梦中,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我的耳际低语,说他对我感到沮丧,还说我失去了他的友谊……我多么频繁地醒来,心情沉重,然而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废弃农场上的聚会之地

当我们在黎明时走出去,我们仍能看见牛群踏入长满野草的土路的残迹,还有那农夫继承的面积为75×40英尺的谷仓,而且,正如梭罗所说:“在他前面推动他的一生。”如今谷仓仅仅用来贮存干草,建筑物租了出去。那谷仓类似非洲的某种交易站,当欧洲人隐藏的秘密对自己产生恶果时便被遗弃,没有人能“简单而诚实地描述自己的生活”。

开拓这片土地的德国人和挪威人闯入土地,忽视苏族印第安人的母爱。如今,移民们退回到自己的家庭《圣经》中,巨大的铰链在他们上面合拢,他们度过一种低劣的睡眠——得不到原谅。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们重复又重复套上马具的时刻,试图看看他们怎样匆匆套上马具,他们怎样碰巧扣错了器具。女移民的灵魂穿过干草而高高飘浮,身体残废,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失踪的部位被当成信息送给了某人,就像中世纪的绑架者送回来的那些被砍下的手。

这是初来的黎明。阳光从载着我们而来的两辆车顶上弹射回来。某种事物结束了,在这里结束了,没有安慰,没有什么好事可说。

夜里站在樱桃树下

开花的樱桃粗枝在夜风中摇曳,就像乐队指挥那遵循即将来临的音符的手。一团团花朵弯曲,宽容,把花瓣归还给泥土。

结了婚的我们就像这些粗枝摇曳,仿佛在沉重的峡谷里,迎着流下来的春天阴沉的河里一次次被翻转过来的雪松细枝,溯流而行。

今天,我从圣大卫之头②(见上页)爬下去,前往黑色的贻贝,沿着岩石嶙峋的海岸走了几英里后,攀上了悬崖,来到这个朋友的果园。现在几乎接近子夜,我是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观看头上的樱桃树枝迎着距离大海不远的夜空而摇曳。

湖畔的早晨

给吉姆和苏

风吹拂,湖水破碎在那无人喜爱的秃岩上。我赤着足离开地面一英寸,四处走动,感到跪下的渴望,把双膝放在大地上的渴望。我内心中的某种东西飞出来,像闪电的碎片,或者像一道碎裂成火花的光束掠过湖面。

我忽然明白了处女玛利亚③(见上页)和她的蜡烛,我喜爱那在大海中滚动的鲸鱼巨大而灰白的躯体,其侧面闪耀着,我还明白了我的头发为什么靠近上面的云。

我内心那个明白者渴望一个石墙房间,深深的海湾,还有早晨的阳光,一个手臂闪耀的女人坐在那里。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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