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葬在金刚碑的朋友
作者: 郑劲松这是一处静谧的隐幽之地,不仅仅是空间,而是时光淘洗后,一些历史,一些人和事,也被时代的浪花遮蔽,需要一点点地打捞,一点点还原。
重庆著名的风景名胜区——北碚缙云山下、嘉陵江畔的北温泉旁,有一处300余年历史的古镇村落,叫金刚碑。这里离我工作的西南大学仅5公里之遥,山峦叠翠,古树参天,溪流潺潺,格外宁静。距此不远有千年古寺——温泉寺,一直香火不断。相传此地山间曾有一块高6米、宽2米的天然巨石,其状如佛前金刚力士,唐人题刻“金刚”二字。清康熙年间因山中煤矿开采及江上航运等兴盛而开街,故而得名“金刚碑”。抗战时期,北碚作为陪都重庆的文化迁建区,大批文化科技机构入驻,不少文化名人就住在这条林荫蔽日的金刚碑古街上。
曾经的繁华很快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没落而沉寂,林荫杂草,破败不堪。直到几年前文旅休闲热潮来袭,金刚碑被再次“发现”或“发掘”,古镇古村得以保护式修缮维护,重新开街,一时间又热闹开来,游人如织。
一个小地方经历了热闹——沉寂——热闹,可有的人和事,如山下的流水,已经一去不返。
带着这样美丽而又显得有些“矫情”的感伤,我一直不间断地在附近的丛林山坡寻找一座坟茔。
这座坟已经“诞生”近80年,坟里埋着一位散文作家。他去世时,重庆媒体刊载噩耗的新闻标题是《一代散文成绝响!》,足见其在当时文学界的影响力。
他是著名作家巴金的挚友,一个善良的人,但因过早殒命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这样的寻访与打捞,应该不算矫情。
一
说起他,不得不先说巴金最具艺术性的长篇小说《寒夜》。这部小说于抗战胜利前夕在重庆动笔,1946年底在上海完成,1947年正式出版。1961年,巴金在《谈〈寒夜〉》一文中写道:“‘斜坡上’的孤坟里埋着我的朋友缪崇群……他断气的时候,没有一个熟人在场。我得了消息连忙赶到北碚,只看见他的新坟,就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连两个纸花圈也是原来的样子,我不过把‘崇群’二字换成了‘文宣’。”
文中的“崇群”,就是散文作家缪崇群,“文宣”就是《寒夜》的主人公汪文宣,文中的“斜坡”,就是金刚碑山坳上、现在叫“五指山”的所在。巴金这段文字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缪崇群就是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其坟茔就在金刚碑一带。
《寒夜》曾多次重印,巴金也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及这位“原型”。在当年缪崇群病逝后不久,巴金先生为他写下了长达万字的悼念文章《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这样的篇幅大大超过了先生怀念妻子的《怀念萧珊》和《再忆萧珊》。文中,巴金这样哀叹:“我失去了我的一部分,我最好的一部分;我失去了一个爱我如手足的友人。那损失是永远不能补偿的。”这哀叹,至今读来令人泪目。
文中记载,巴金是缪崇群去世三天后才从报上得知消息的,随后又从友人那里知道缪崇群从发病到逝世的一些具体情况:他孤身一人困居金刚碑,长期的肺病,无钱医治,也没有很好地调养,病魔便一步一步吞噬他的身体。到1945年初,病情恶化,眼皮浮肿,连续咳血,卧床不起,被人抬到医院治疗,没几天就去世了。
当巴金赶到金刚碑祭奠亡友时,看到的是荒芜山坡上新垒的孤坟和两个纸制的花圈。这与后来完成的《寒夜》结尾部分的描写几乎完全一致。在金刚碑的山坡上,巴金站在缪崇群的坟茔前,想到这位贫病交加而英年早逝的散文家与自己十几年的纯粹友谊,历历往事如在眼前,不禁潸然泪下。
缪崇群不仅仅是《寒夜》主人公的主要原型,也是抗战时期中国文学界重要的散文作家之一。能让巴金如此深切怀念,久久不能释怀,就在于: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更是一个“良善的人”。
二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不断有良知的理论家持续呼吁应重写文学史,缪崇群的散文不应该成为“一代绝响”,其人其事也不应该像今天这样“鲜为人知”,但这座指向明明白白的坟茔却始终没能找到。可能由于自然环境的客观变迁,但“打捞”或“还原”一个前辈作家的文学与人生轨迹,对一个后辈文学爱好者来说,丝毫不亚于一次虔诚的巡礼与致敬。怀着对巴金本人的崇敬,顺着巴金笔下的那份感伤,更基于金刚碑就在自己咫尺之遥的这种亲近感,笔者通过“孔夫子旧书网”买来了能够买到的缪崇群几乎所有的著作,并通过大量搜索,梳理缪崇群的生平及其与巴金令人感动的文人相知与相亲的交往。
缪崇群(1907—1945),笔名终一,江苏六合人。出生于江苏泰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后随父母迁居北京,在北京读小学和初中。1923年,到天津南开中学读高中,此后曾去日本留学3年,回国后,在北平、上海、南京等地奔波谋生,并从事文学活动。1932年与张祖英结婚,两人都患有肺病,没过上几年快乐的日子,张祖英病逝,此后他一直孤身生活。抗日战争爆发后,缪崇群辗转流徙到西南,最后在重庆北碚金刚碑的正中书局编译所工作,1945年1月15日因肺结核重症而不治,溘然病逝于重庆北碚的江苏医院(抗战时期,内迁北碚的江苏医学院即后来的南京医科大学所办医院,旧址在北碚的重庆第九人民医院内),年仅38岁。
其实,缪崇群在现代文学史上早就有一席之地,不该被人遗忘。
文学史家指出:“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后,涌现了一批以很大精力从事散文创作的作家,如丰子恺、梁遇春、方令孺、吴伯箫、缪崇群、何其芳、李广田、陆彝、丽尼等,他们以自己的笔,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表现出了那个动荡年代的真实风貌;在艺术上,他们的作品更有着各自鲜明的创作特色,从而丰富和发展了五四以来散文创作的业绩。”
确实如此,疾病缠身的缪崇群多才多艺,在小说、散文、翻译等领域都有耕耘与收获,散文尤为突出。他于1928年开始发表作品,短短十余年间,散文著作就有:《晞露集》(1933年2月,北平星云堂)、《寄健康人》(1933年11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废墟集》(1939年9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夏虫集》(1940年7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石屏随笔》(1942年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和《眷眷草》(1942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六部集子。病逝后,巴金又为他编选了《晞露新收》(1946年2月,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和《碑下随笔》(1948年1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两部散文集。为了写作此文,笔者近期又买到了1991年重新出版的缪崇群作品,包括纳入“百年记忆之自述丛书”的《何处是归程》(2021年3月,中国文史出版社),纳入“百花散文书系”的《缪崇群散文选集》(1991年7月,百花文艺出版社),“旧版书系”的《石屏随笔》(2015年12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和“民国美文典藏文库”的《花床》(2016年1月,中国文史出版社)等。看来,他或许并没被文学界淡忘。
三
巴金与缪崇群偶然相识,却成为十余年的挚友。
1931年6月的一天,巴金从上海到南京,去看望正在编辑《文艺月刊》杂志的朋友左恭,而左恭恰好外出,接待他的是一位瘦弱的青年人。巴金一问才知,他就是自己已经通信半年的缪崇群,他正代替左恭编辑《文艺月刊》。巴金后来回忆说:“这不是普通的寒暄,这是肝胆的披沥,心灵的吐露。可是这天傍晚我们握手分别时,却像是相知数十年的老友。”
让巴金感动的,正是自己一贯主张而在缪崇群身上表现出的“良知”与“正义”。那时,巴金是作者,缪崇群是编辑,编作之间,该有什么样的良性互动,看了二人的故事,今天的作者、编者该为之动容。
那次见面后,巴金应缪崇群之约,开始定期为《文艺月刊》供稿,几乎每月都要寄去一个短篇。一次,因为杂志社老板不同意发表巴金的一篇小说,缪崇群仗义执言,和上司发生争执,甚至提出,如果不发表巴金的这篇作品,自己就辞职。老板不得不让步,巴金的作品也得以发表。这在巴金看来,文弱的缪崇群一点也不软弱,反而有些侠气。
之所以说缪崇群“良善”而又“正义”,在于他的编辑操守,既能为作者仗义执言,但也并非一味迁就或“飘扬”,哪怕作者已是名家。巴金回忆,每次收到自己的来稿,缪崇群总是认真地写出读后意见,有时也毫不客气指出缺点和不足,因为这是“对朋友的爱和奉献”。1944年10月,巴金小说《憩园》出版,评论家认为这是巴金创作走向巅峰的一部作品。小说一出版,就在读者和朋友中赢得了一致赞扬。巴金也向缪崇群赠送了这部新作。不久,缪崇群却写信给巴金,指出《憩园》中的一些小毛病和错漏“硬伤”,而这是巴金自己以及读过这部小说的其他朋友都没看出来的。巴金颇为感动,称缪崇群是一位“精细的读者”。
四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难中的巴金和缪崇群为了工作和生活各自辗转奔波。不论在广州、桂林,还是重庆,他们仍保持着密切联系,在书信中憧憬:战争结束后,在安定的环境里,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在一出版社或编辑部创作、生活。
1939年9月,为了谋生,缪崇群离开桂林,到了云南南部小城石屏县,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在这里,缪崇群完成了散文集《石屏随笔》。这时,两人的角色转换了,巴金既是著名作家,也是有影响的编辑家,开始“报答”曾经的这位编辑朋友。他把缪崇群的《石屏随笔》列入自己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集出版,还亲笔为其写了一篇《代序》。1940年,缪崇群来到陪都重庆的远郊北碚,尽管才华横溢,但因体弱多病且患有当时人们谈之色变的肺结核,谋职多次遭拒。这时,内迁北碚夏坝的复旦大学教师、作家,既是缪崇群的中学同学也是巴金好友的靳以向他伸出援手,帮他在金刚碑小街上的正中书局谋了一份编辑兼校对的工作,但并非“正式工”,薪水很薄。这本身就和《寒夜》中汪文宣的情形极其相似,只是此时的缪崇群照样孤身一人,并没有小说中的丈母娘和妻子。
几乎同时的1940年10月,巴金也离开昆明来到重庆,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先是住在沙坪坝的好友吴朗西开办的互生书店楼上,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火》的第二部。巴金在后来的《创作回忆录》中说,互生书店楼上那间屋子虽宽敞却很简陋,只有一张白木方桌、几个方凳和两张木板床。重庆夏天闷热,晚上老鼠、臭虫猖獗。每天早上,巴金都到附近小食店吃些他喜爱的四川小吃“醪糟荷包蛋”“担担面”等,简单地对付一餐,有时也去茶馆小憩喝茶。由于书店位于公路边,两边都是饭店,饭馆炉灶的烟尘、来回汽车的烟雾经常熏得楼上的巴金无法工作,后来便在不远的庙湾租了一间小屋来写作。
后来,巴金又搬到当时的重庆民国路(现渝中区五一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楼下一个只有七八平方米、非常简陋的小房间里。“一九四四年冬天桂林沦陷的时候,我住在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楼下一间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晚上常常要准备蜡烛来照亮书桌,午夜还得拿热水瓶向叫卖‘炒米糖开水’的老人买开水解渴。我睡得迟,可是老鼠整夜不停地在三合土的地下打洞,妨碍着我的睡眠。白天整个屋子都是叫卖声,吵架声,谈话声,戏院里的锣鼓声。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来,甚至关在小屋子里我也得不到安静。”(摘自巴金《寒夜》后记)
也正是在重庆期间,巴金迎来了创作上的又一个高峰,创作了抗战主题的长篇《火》三部曲和短篇《还魂草》等系列作品。而寓居沙坪坝互生书店、渝中区文化生活出版社楼下时所见所闻的情景,也被巴金写进了《还魂草》和后来的长篇《寒夜》。
虽然暂时在北碚金刚碑谋得一个临时工作,看似安顿下来,但这一时期的缪崇群却更是贫病交加,几乎为了糊口而带病工作。1942年,缪崇群规划了“人间百相”的宏大写作计划,想把自己抗战爆发以来四处逃难迁徙中遇到的人和事写出来,设想“对人情世态作一番心灵的探索,也想给世间的魑魅魍魉描下丑恶的脸谱”。可惜只写了短短的《人间百相——自有其人列传试稿前记》和《将军及其他——人间四相》《闪击者及其他——人间三相》等总计不到1万字的短短几篇,就因疾病而不得不停止。“人间百相”仅仅完成“七相”,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
缪崇群停笔的时候,巴金却开始动笔写作长篇《寒夜》,同样源自巴金在重庆或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的真切生活感受。巴金所在的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那栋小楼的三楼,住着祖孙三代四口人: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和孙子。老太太念过旧学,是昆明的才女,儿子、媳妇是上海某大学教育系的高材生,孙子正上小学,这是典型的小知识分子家庭。老太太、儿子、媳妇过去都是满怀希望和抱负的人,逃难来到重庆后,生活却越来越苦,意志越来越消沉,最后儿子染上肺病身亡,老太太只得带着孙子远走他乡。
1944年冬,巴金以此为素材,每晚坐在小屋里构思新作。在他看来,此时的重庆正像冬天的漫漫寒夜,他索性把小说取名为《寒夜》。巴金后来在谈到这部小说时曾经说,连年战争,带给普通百姓的是无尽的苦难。抗战期间,巴金好友王鲁彦、林憾庐、陈范予等都在贫病交加中一个个死去。他们都曾有过远大的理想,然而战乱时局使他们丧失了发挥才能的机会。巴金为他们不平,为他们感到难过,决心在《寒夜》中记载下这群人的痛苦与悲哀。但也正是因为混乱的时局,巴金又力不从心,刚起意动笔,又暂时停了下来,是缪崇群的死,“唤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