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物

作者: 于坚

滇  池

今天黄昏时分又走去滇池边看水清了没有。如此不时走去看(要走三公里)已经十多年了。秋天下了几场大雨,看上去确实清了一点。离我少年时见过的清,还是差十万八千里。

清代,昆明最杰出的诗人孙髯早就告诫——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好一个莫辜负!不听,现在投巨资痛哭流涕要回到清,遥遥无期了。我们时代最大的危机是,不再听诗人说话。诗人在中国文化中,并非某些知识分子以为的那么便宜、无足轻重。诗人乃是诗教的祭司,或者牧师、婆罗门。当然我同时代有些写手也不自重,轻浮,自作多情(鲁迅深恶的“花边文学”。深厚只有孤独,轻浮是汪洋大海),吃相难看,令人不齿。诗人曾经是屈原(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阮籍、陶潜、王维、李白、杜甫、苏轼这帮神一样的人物。

滇池西边山峰,卧在云里。土人叫卧佛山。郭沫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来看见,说是睡美人。因此改名(他有两面,在大观楼上,他写:睡佛云中逸,滇池海样宽。回到宾馆,他又写:睡美人儿躺在水中央。歌词)。睡美人虽俗,也还好。他作词的《滇池圆舞曲》很好听。到后来,将滇池当作排污处,就不止是轻浮了。

天空里飞着五六只鸟,看不出来是什么鸟,有点像鹰。这些鹰没有人看,站在岸边的游客都是来看海鸥的(他们来早了,海鸥要十一月才到或者不到,不确定。他们很失望,觉得什么也没有,握着手机发呆,越发轻浮空虚)。来的人也太多了,摩肩接踵。滇池看着像个马戏团的空场子。

我16岁时,得到一本普希金诗集,经常独自来到滇池边背诵查良铮(穆旦)翻译的那首《致大海》: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离别时的呼唤

我现在最后一次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只有天空还是永恒的空旷、宁静、深邃。鹰在飞。想起颜鲁公那句:“鹰扬于庙堂之上。”稍感宽慰。

香  毯

跟着土登绕吉在他家乡的高原漫游,谈诗。日落后在日拥村下榻,顺便看了星星。

绕吉是一位诗人,精通藏语和汉语。长年在乡村收集各种民间传说资料,为大地上的音乐录音,崇拜格萨尔歌手,自己建立了一个图书馆,自任馆长。乡人称他为流浪者。也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古铜色皮肤,豪饮,在山区草原健步如飞。

绕吉送我一块毯子,他妈妈年轻时用自家养的牦牛的毛织的。

前几天在展览馆看一位西方观念艺术大师的作品展,展厅里贴着、挂着几块布,用丙烯画了些手印式的图案。进去走了几步就退了。从观念出发,上手是次要的。这些作品看上去很便宜。贴着许多用于解释的小纸条,都是学院里的术语,仿佛只是在辩解这些东西为什么卖那么贵。遇到不信邪的,无论如何阐释,杜尚的《泉》就是小便池,会引起尿意。以前在蓬皮杜中心看过,然后就去了卫生间。杜尚可以看的作品是那幅《下楼梯的裸女》以及他的理论,“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我赞成。如此看来,他的作品次于他的生活,杜尚显然无可奈何。拜物教时代,物像雾一样包围着他,他必须突围。上手是做不到了,只能通过观念,改变物的隐喻。杜尚将蠢笨的小便池搬进了博物馆,命名为“泉”。意思聪明而便宜。现代艺术失去了“上手状态”,也就失去了《易经》所谓的那种“鬼神”。本雅明称为“灵光消逝”。“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系辞》)“行其典礼,系辞焉”就是上手。“世界决不是立身于我们面前能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只要诞生与死亡、祝福与亵渎不断地使我们进入存在,世界就始终是非对象性的东西,而我们人始终归属于它。”(海德格尔)

土登绕吉的母亲多年前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织这块毯子,像一个伦勃朗。她织了一个多月才织好。“农妇在劳动时对鞋思量越少,或者观看得越少,或者甚至感觉得越少,它们就越是真实地成其所是。”(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这条毯子以黑色毛线为基础,间以几条流星划过般的红线、白线。很抽象,很耐看。但并不仅仅只是看的,也用来侍候身体。坐着,躺着,踩着……

“好的地毯,你进门应该对它双手合十说一声:扎西德勒。累了一天回来,脱鞋踩上去,它会给你按摩。它把你的心提高了,让你出门时没有阴雨,看到阳光。”(喀瓦坚藏毯创始人格桑扎西)

绕吉家的房子已经住了几百年,楔形建筑,外表浇了白垩土,淋淋漓漓,如瀑布,间以画栋雕梁。远望如城堡,在高蓝的天空下巍然屹立,美甚。里面堆积着无数时间留下来的痕迹。祖父祖母的东西,父亲母亲的东西,儿子女儿们的东西。锅子,碗,粮食,燃料……顶层供着神位。还有味道(青稞的味道、蜂蜜的味道、牛肉和酥油的味道、布和木料的味道……)。坚固,温暖,藏着许多幽暗的往事。他们居住在时间中,正是海德格尔所谓天地神人四位一体。就美而言,相当充实(充实之谓美。孟子),令人深刻地满足,陷入沉思。我多次去西藏,那地方魅力无穷,远胜卢浮宫。

这块毯子在一个古老的时间和空间中被一位老妈妈创造出来。它身上有一股酥油味,像是来自附近高山中的寺院。

文笔塔记

云南建水县往南十里,有拜佛山。小山,山上并没有佛塔或者寺庙,上面耸立着一座石塔,当地人叫作文笔塔。山下是田坝,村子,池塘,飞着白鹭。田坝里到处可以看见这个塔,在苍茫的天空下,庄严、朴素。这个地方在北回归线附近,植被是热带的,山是红土的,遍布石灰岩石,有的异常锋利,有些则是光秃秃的。涉足其间得非常小心,一些毒蛇暗藏在那些干燥的荆棘中。长着剑麻、桉树、鬼针草、火把果、藤蔓。还有些小块玉米地,无主的坟墓。地貌很像墨西哥。阳光强烈,当地人的皮肤很多是古铜色,他们喜欢赤裸着干活。说着一种古老的汉语(这种口音来自六百年前,许多移民来此定居。原住民是哈尼族、彝族、苗族等),建水地方风格颇近南美,古铜色人民,热爱歌舞,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山坡上野罂粟花幽香。文教自明传来,即集巨资建伟大文庙(全国第二大),城中至今多古人,喝井水,居四合院。木匠,石匠,陶匠,裁缝,屠夫,作者,花匠,琴师,画师,大厨……时可遇见。

塔乃1828年道光八年建。为写字的笔建塔仅中国独有。文字诞生日,天雨粟,鬼夜哭,乃世界文明之神秘重大事件。自商周武丁时代大爆发之后,导致了文教产生。子曰:郁郁乎文哉!自古,文在中国有着神的地位,文人之地位近印度婆罗门,乃民族精神日常祭司。《诗经》之匿名贞人,灵均屈原,诗人曹丕,阮籍、嵇康、王维、李白、杜甫、词人苏轼……诸神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乃文之黄金时代。文人无行始于清,意味着文已经灵光丧失。五四重振,积重难返。鲁迅生,文自垂死复活,鲁迅逝日,遗体乃有大旗绣“民族魂”三字覆盖。胡适所倡白话文乃文之新生。

北回归线穿越建水山地、水洼、原野、丛林,文笔塔独立山岗。此塔乃金字塔,塔端为笔头,须毫垂布山野。石头做工精良,不亚于世界各地金字塔一般做工,唯以小见大。

想昔日,大匠民工耗时三年建成此塔,良辰吉日,文人步至塔下,焚香祭天,文神大悦。建水乃滇南文化名邦,文人辈出,曾子之后,《长生殿》作者洪昇之后皆移居此。此时代汉语无力,小资风格,建水沉默于喧嚣之外,塔弃如废墟。邑人李伟、马辛林不忍,乃吁请修路以通。马辛林一向为建水文化奔走,此次又亲往督工。其人如颜回,穷而傲。春分日,余与和成、曾力、李罡再随辛林前往,日落中又有所悟。叹曰:最后的守塔人。辛丑春分记。

美  教

五四以来,新青年知识分子一直在散布中国无信仰之论。吾人甚不以为然,且不说这个词乃西来,汉语不这么说。没有这个词并不意味着中国不追求终极价值,没有宗教式的感受。

“信就是所望之实底(实质、凭据、实在),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希伯来书》第11章第1节) “第一要紧的,该知道经上所有的预言,没有可随私意解说的,因为预言从来没有出于人意的,乃是人被圣灵感动说出神的话来。” (《新约·彼得后书》第1章)

中国没有信仰这种意思,但是有诚信。

汉字有信这个字,这个信不是对虚构者的信,不是向上的,仰视的,更某某的。(信仰一词乃佛教传入)

信,诚也。“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周敦颐)“诚者,真实无妄之谓。”(朱熹)“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传》)

这种信是对常的信。“常,质也。”(《广雅》)“天命靡常。”(《诗·大雅·文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

常就是诚实不欺。这就是终极价值。

常不是一成不变,不易。“生生之谓易”,这就是常。

人生是对常不断认识的过程。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德仁是常的因地制宜的不同表现)这正是一种宗教式的生活。

“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易传》)这个终极价值是通过“修辞”(文)表现出来,“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传》)。

信仰,神唯一。中国是信万物有灵,中国的神是诸神,众神。一片云是一位神,一块石头是一位神,一辆单车是一位神,一只鸥是一位神,一个婴儿是一位神,一件古董是一位神,一列火车是一位神,一个汉字是一位神,一碗米饭一个碗……都是神。

这种万物有灵是对“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个生的尊重、敬畏、感激、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论语》。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奥者,形而上也。灶者,形而下也。天者,存在也,有也。失去天(灶),祷即无也。天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个天。“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人之位来自天,得罪了天这个大德,就没有灶(位),无所祷也,奥就是虚无。

如何才能不“获罪于天”,媚于灶!

“媚,说(悦)也。”(《说文》)“媚,美也。”(《尔雅》)“媚,好也”。(《广雅》)

中国“信仰”是在形而下与形而上“天人合一”的美中。

美不是一个定义、概念。美是一个动词。

媚于灶!

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是以感恩神灵的口吻说到大地。

“善吾生”,善,吉祥。(《说文》)“善,德之建也。”(《国语·晋语》)大地不是科学可以解剖研究的死物、尸体式的东西。

大地是有德性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德,升也。境界因善行而升华。”(《说文》)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尚书》)

德是不可见的,形而上的。人生于大地,又在大地上获得形而上的超越性。大地、万事万物本具德这种超越性。

有无相生,知白守黑。德在万物的表现是美。“充实之谓美。”(孟子)

美是黑暗的、形而上的、先验的、无时间的、变易的。“天地之美生。”(《管子·五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美乃大地(大块)本具,美就是天地之大德。

“美哉轮焉,美哉奂焉。”(《礼记·檀弓》)

美是超越时间的,轮回不已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

时间是朴素的。时间不会做作。

诚实必美。关于美,汉语的说法都与诚实(本)有关:天真、朴素、大巧若拙、大音希声、“贲象穷白,贵乎反本”。“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

“君子务本。”(《论语·学而》)

若论终极价值,则中国之终极价值就是美。

雅驯,就是美的宗教。(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毛诗序》雅之为言正也。《风俗通·声音》雅者,古正也。《白虎通·礼乐》)

美不是今天甚嚣尘上的小资美学的所谓“还有诗和远方”,这个不是美,只是一点意思、“漂亮”。

美不是意义。意义非此即彼,此是彼非。

美是对意义的超越。“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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