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搬家五次后
作者: 王僡蘐一
外地来北京工作的人刚开始大多数在北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我们称自己为“北漂”——在北京漂泊着的人。作为一名年轻北漂,来京五年,我辗转租住了五次房子,刚对一个地方产生些许归属感,便又要离开。
第一次在北京租房是为了求职。彼时我还是一名年仅24岁,还没毕业的硕士应届生。由于预算有限,我租了一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室,600块一月,地处北京昌平区的一个村子里。
昌平本身就不算繁华,进入那个村子之后,更会让人感到无比恍惚:这里真的是北京吗?村子的整体景观和我老家那个东北十八线小县城极为相似,低矮的楼房,肮脏的街道,路边垃圾桶堆砌的垃圾太多,漫溢到周围。因此,走在路上常常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不过,村子也有其优点,物价十分低廉。村里的餐饮大多是苍蝇馆子,卫生不敢保证,但价格亲民。村口的一家面馆,一碗鸡杂面只需要8块钱,鸡杂管够,分量十足,我去过多次,至今仍会怀念。
村子离昌平区里并不很远。下了地铁,转公交坐二十分钟就能到村口。我从村子去繁华的互联网大厂面试,也只需公交转地铁坐两站。繁华的CBD与破旧的城中村理所应当地在所隔不远的区域共存着,北京着实是一座包罗万象的城市。
为了找工作,我在地下室住了4个月左右。在那儿住了没几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阳光对生物的重要性。那阵子出门时,即便日头很烈,我也不会打遮阳伞。自己的身体似乎化为了一棵植物,贪婪地吸收、渴求着太阳的照射。日照于我,成了和水、食物一样的物质和资源,每当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就在进食,感到如一名终日饥饿的穷人正大快朵颐一般幸福。
地下室永远漆黑一片,那是一种隔绝了一切光源的纯粹黑暗,连人的影子都会被深深地吞噬进去。打开灯,室内瞬间被老旧的白炽灯灯管那惨白色的刺眼光芒笼罩。这个房间的昼夜就在这两种颜色间交替。我自觉这样的环境无益于身心健康,总是尽可能减少待在屋里的时间。但不出1个月,我还是患上了皮炎,手臂上有几块皮肤日日瘙痒不堪。4个月后,我找到了工作,就换了地方租住,胳膊上那几块瘙痒不治而愈。
二
汲取上次的教训,我在寻觅新房之际,对房间的采光格外在意。要求并不苛刻:要有窗,射得进阳光。最后,我觅得一间由废弃的经济酒店改造而成的公寓房。
公寓房的格局和原本的酒店相比没什么变化,和常见的便宜酒店中18平方米左右大床房的配置几乎相同。房间的墙涂成了绿色,床、桌椅、衣柜皆为红木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大件家具。唯一和酒店不同的是:卫生间里塞进了一台旧洗衣机。没有厨房,我带了电磁炉和简易的厨具,将屋里唯一的桌子布置成了做饭的地方。房子虽然又破又小,因在市区,有独卫,房租高达2900块一月。我在此地住了一年有余。
平心而论,在那里住的一年我生活得还不赖。那一片儿归属于北京南城,烟火味很浓。夏日的晚上,总有推着小车卖烤串、烤冷面的商贩在公寓附近出现,价格实惠。下班回来我常常会买上几串,再从附近的水果店拎回半个西瓜,几罐可乐,将空调开足,电脑放上视频,窝在小房间里,慢慢地边看边吃。纵使房间破旧,墙皮有碍眼的几块脱落痕迹,倚靠着的木质床头已经掉漆,空气也因为通风不好飞舞着细碎的尘埃,但在吃着西瓜和烤串的那些时刻,我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作为酒店改造而来的住所,这里的住客们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关系。首先,大家互不联络,毫无邻居的概念。这很好理解,公寓按月签合同,人员流动性强,没有必要发展邻里关系。其次,大家对彼此的生活又常常了如指掌,这是因为房间的隔音和大部分廉价酒店一样,实在是太差了。
在各家的嘈杂声之中,一对儿小夫妻的声音最引人注目。我几乎每天下班都能听到那对儿夫妻吵架,有时还伴随着摔东西和打斗的声音。闹得最凶的一次,女方叫来了警察。
“哪里人?”警察问。
“北京的,身份证110……”女方回答。报完自己的身份,她声音响亮地说:“他打我!”
“是她打我!”一个男声回应道。一男一女开始了无止境的互相责骂,试图向警察证明对方的恶劣行径。责骂声中穿插着警察无奈的声音:“好了……好了……”
由于我急着出门,未能听到后面的情况。只是第二天,那个房间里又照常传来了那对夫妻的吵架声。我脑海中浮现出很多联想:为什么北京本地人妻子要和老公租住在这样狭小的房子里?为什么两个人感情到了如此地步还不选择分开?这背后想必不是什么美好故事,尤其对于那位经常被打的妻子来说。我有些同情她,却也无能为力。一直到某天,他们吵架的声音消失了,我便知道这家人搬走了。
我甚至猜测了他们搬走的原因,是经济情况变好了,抑或是妻子终于下定决心离婚?后来我才发现,和个人意愿无关,他们必须搬走。我也必须搬走。原因很现实,经营公寓的老板突兀地准备把公寓翻新成一座办公楼,并要求租客们两周内搬家走人。
搬家通知在楼下贴了很久。我活得稀里糊涂,从未注意过楼门口张贴的告示内容,直到有一天回家发现楼道和走廊的灯全灭,暖气也摸着冰凉,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天,我在床上裹着被子冻得瑟瑟发抖,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命运凄惨的女主角,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万分怜悯自己。实际上,之后我不到三天就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搬走。足见遇到危机时,人往往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很多。
临搬走前,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对自己挥了挥手,嘴角向上扯出了一个微笑,并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幕,权当与这个小屋告别。隔了很久以后我路过附近,曾专程去那里又看了一眼。大楼已经焕然一新,成为了我不认识的耀眼建筑。小区里有个往日我买水的水站,如今已被废弃,留下了一些空桶残骸。门口那家好吃的烧烤摊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来,无论如何,我等不到了。
三
我耗费了三天时间找到的房子是公司附近的一间老破小一居室,面积大概40平,相比我此前居住的房屋宽敞许多,月租3300元,考虑到西城区二环里这个地段,算是很便宜了。
当然,便宜自有其缘由。此房处于大部分人都不待见的一楼,户型极为奇特,整体形状接近于一个很扁的长方形,阳台、卧室、厨房和卫生间这四个房间依次相连排成一排。阳台位于那个长方形朝南方向的顶端,采光极佳,然而这也是这间房唯一的光源,其他方向皆无窗,也无阳光射入。卧室紧挨着阳台,能蹭到一些阳光。厨房和卫生间则需要一直靠灯光照明。
另外,房间基本谈不上有装修。毛坯大白墙、拉绳才会亮的灯泡、不锈钢台面的厨房……处处透露着一股八九十年代房子的氛围感。
北京到处都有这种格局奇奇怪怪的老房子,而且很多价值不菲。我于2022年住进此处,当时正值北京房价的巅峰。由于这个小区对应的学区尚可,该小区房价一平方米高达12万元。记得那时我隔壁的房子被一对年轻夫妻买下,夫妻两人和装修工人聊天时,语气兴奋地说:“这房子公摊小,得房率高,好得很!”他们说话时眼中有光,满载着对未来小家的憧憬。而我却心中略带苦涩地思索着,花掉全家积蓄在这样的房子里安家,真的值得高兴吗?
2024年的当下,那个小区的房子已经降到了7万元一平,甚至有低层的挂牌价给到单价6万多。我回想起那对小夫妻,回想起他们兴奋的语气和眼里的光芒,茫然地揣测着他们现在会不会很后悔那时买房的选择。
在这间老破小里我也住了一年。房子空间变大给了我极大的幸福感。与之相比,房子老旧只是一些小问题。房东留下的布艺沙发特别脏,我费力地把沙发套换下来,买了一条沙发垫铺上。卧室的瓷砖松动并破裂了好几块,我便网购了浅灰色的地毯盖好。经过我的努力布置,破烂的房间也增添了几分温馨。
不过,这种平静的生活随着天气逐渐转暖、家里的小动物开始活跃而被打破。某天我起夜上厕所时,猝不及防和几只油光水滑的蟑螂打了个照面。北京的蟑螂大多是德国小蠊,棕色、身躯小巧、灵活性和机动性高,爬得飞快并且很擅长钻进各种缝隙。我强忍着惧意尝试着找了本书试图拍死它们,因为紧张,拍得并不果决,于是这场战斗的结局以它们钻进墙壁瓷砖的缝隙里消失不见告终。
随着时间的推移,蟑螂家族壮大起来,繁育得越来越多。我始终很怕它们。在与蟑螂的战斗中,怯懦的性格让我落了下风,即便下定决心去踩它们,也经常因为恐惧失手。蟑螂们不知道是不是洞察到了这点,态度愈发嚣张,活动范围甚至扩大到了我的床边。
战争的转折点发生在某次我自己下厨做饭的时候。几只蟑螂就在菜板旁边来回爬动,似乎正等待着我做好食物它们开餐,完全不把我这个活人放在眼里。看着它们自在晃动的触须,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挑衅,嘴上高喊着:“我的饭你们敢抢?!”拿了本书把它们一个个都拍成了蟑螂饼。我想,应该是我体内的贪吃属性盖过了我的怕虫属性。很正常,民以食为天嘛。
在此之后,我不再惧怕蟑螂,通过各种杀蟑手段取得了战争的基本胜利。不过一些后遗症还是留了下来,比如放假回到我那一只蟑螂都没有的东北老家,母亲疑惑地发现我动不动就弯下腰盯着地上一块黑点儿出神。
“你干什么呢?”母亲狐疑地问我。
黑点没动,不是蟑螂。我松了一口气,苦笑着回答道:“没什么,没什么。”
四
坊间传言,没有体验过与人合租的北漂人,其北漂生活是不完整的。在北京生活的第三年,我换租到了合租房,让我的北漂生活完整了起来。
这次换租实乃无奈之举,原房东在租期满后坐地起价,我实在无力承担独居一室一厅的房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公司附近找了间合租房,房租每月3100块。和我共享房子的室友是两对小情侣,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每月在群里分摊水电费。
搬家之前,我还忧虑着如何与合租室友相处。事实上完全不用担心,回到家后,大家纷纷钻进自己的那间卧室,紧闭房门。好巧不巧,我和他们上下班的时间似乎也没有重合。大家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对彼此而言却像幽灵一样。据我的多位朋友反馈,这是北漂合租的普遍相处状态。
那段时间我谈了恋爱,男朋友每周末都会来陪我一起住。由于担忧房间的隔音问题,我们两个人关好房门后,常常无声地拥抱亲吻。隔壁房间大抵也是如此,我从未听过另外两对儿情侣发出什么刺耳的声音。合租房中的爱情是静悄悄的,年轻的恋人们守着属于自己的小小阵地,像两株安静的藤蔓缠绕在一起,爱在房间中静静生长。
当然,无论如何努力避免接触,合租房的厨房与卫生间还是需要共用。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公共区域的卫生情况往往取决于所有合租人中卫生习惯最差那个。
就拿厨房来说。我和男友数次在厨房的水槽发现了腐烂的食物残渣。我们虽然觉得恶心,却绝不会为未知的室友进行清理。久而久之,我干脆放弃了在厨房做饭。
共用的卫生间情况显然更糟。我住在带独卫的主卧,仅在某次清理走廊卫生时借用了下室友们离走廊更近的公卫。一推开门,我便闻到了一股恶臭:密闭空间里积攒多日的浓郁屎味。我拎着拖布,不由自主地开始干呕。仔细观察后,卫生间的环境让我胆寒。垃圾桶没有套塑料袋,用过的纸团已经把垃圾桶堆满,还有不少纸团散落在垃圾桶附近的地面,上面带着显眼的屎黄色。无论是味道还是画面,这里都超过了我的承受极限,我立刻关门逃离了那个地方。
一直到第二天吃午饭时,我依旧忘不掉那个味道,总觉得那股臭味在我周围若隐若现,食欲也寥寥无几。我并不算对环境卫生耐受力很差的人,小时候老家县城的公共厕所都是旱厕,里面也是肮脏不堪、屎尿横飞,但并未引起我嗅觉上太大的不适。恐怕是因为旱厕通风很好,而合租房那个卫生间没有窗户,几乎相当于一个封闭空间,味道着实比旱厕浓郁数倍。合租室友中有一对情侣已经在此租住了三年,每天都在使用这间厕所,我只能在心里暗暗佩服对方。
五
合租生活半年后,随着我和男友感情加深,我再次收拾好家当搬家了。这次是搬到男友租住的一居室,与他共同生活,通过分摊节省房租成本。
搬家之际,我熟练地拿出塞在衣柜后面的大纸箱。这几个纸箱已经默默陪伴我快四年,平日里,它们总是被折叠成扁平的纸板,塞在家里的角落。到了要搬家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展开,用胶带封好。它们变得可靠而坚固,装满形形色色的物品被搬进小货车上。车子启动,纸箱们安静地待在货车黑漆漆的车厢,随我去往我在这座城市的新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