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异域

作者: 关屿

从大巴上下来后,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崎岖小道,我才看见那一条古河的尾巴,淹没在深黑色的暗夜中。古河对应着天道人寰,河水微微荡漾起来时,能够隐约看到几道黯淡的水光,银子一样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古村的夜晚是无声的,又是安详的。

我来此栖居,目的是来拜访一位少数民族的朋友。他们族名土著语发音很复杂,很难通过书写的符号呈现出来,我只能上网根据音译方式称他们为普米人。 听村里的老人介绍说,他们的先祖从古代氐羌族所居住的青海地区逃亡来到这深山古河之中,为了掩藏自己身份改成了现在的族称。传到现在这一代,很多秘密已经失传,普米的老人已经不知道自己与氐羌族之间的恩怨。

朋友说,自他出生起一直就住在围湖而居的普米人村落。因三面被雪山阻挡,村落里的人很少与外界有交流。若不是朋友的邀约带路,我从未了解过竟还有这么封闭的村落存在。接着朋友又说,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的村落,都未被世人所知,这些村落几乎隔绝了外界,以他们的方式延续着独特的文化。这里的房子不像常见的水泥材料搭建的。朋友说,这是当地特有的石块配合生长了几十年的史迪瓦(他们当地所称的杉木,并不清楚具体指代哪种杉木),再看房子本身,房檐前挂着红色、蓝色、白色交错在一起的布料。在他们族落的信仰里,白、红和蓝是重要的颜色。然而有什么意蕴呢?族人并不能清楚地向我表述。

朋友为我准备了一间窗户正对着古河的房间。房间很安静,这是由于房屋的外围石头隔绝作用。大小并不规则的石块,以独特审美的形式包裹住了整个村庄所居住的地方。普米人认为,万物皆有灵气,石头也具有生物的生命特征。尽管外界将他们这种行为,称之为迷信主义者。我仍然感到疑问,于是问过朋友这个问题,朋友的回答是,我们迷恋的是某一种信号。那是一种来自自然世界的信号,你的身体能感受到那种语言的召唤。我笃信这种独特的地域文化,眼睛盯着窗户外被风吹荡着的湖水,湖水被夜晚染成了纯净的黑色。但在水花激荡而出的时候,能看到几秒钟它闪亮的本身。那是月光落滴在它们身上的颜色。

这时,窗外一位普米老人带着她的孩子正在湖边清洗着什么。我不敢近距离地打量她们,只能在窗旁远远观望。普米老人从塑料桶中拿出皱巴的衣物,它们像是被揉成的纸团。接着,普米老人用一旁的木桶装了一盆水,在水盆中放入了棕褐色的粉末,将它们用手在盆中晃动了几圈,原本是清亮的水里晃出来了白色的沫子。最后,老人将衣服放进了水盆中,细细揉搓。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从口中呼出的气息会转变成可见的白雾。身体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会被冬季所放大。我猜测她的手掌也会泛起寒冷在皮肤上的返热,甚至是红色的伤纹——那是冬老虎咬下口子。

我离开那个舒适宜居的城市大约有几千里了,还记得那些用红木打造的结实美观的家具。光洁舒滑的扶臂,规则流线型的设计,对人视野的满足可谓到了极致的地步。坐在书房里,冬日是温暖的,从墙壁上方的出风口中缓缓吐出的气流。头顶上方营造微黄的光线。人很难分辨现实和虚拟的区别。但在这里,现实就是现实。这是一种撕裂般的真实,涂满了时代的印记。朋友说,冬天的风会随时随地把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刮出几道血口子。

普米老人将漂过水的衣物在石板上用棒槌敲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衣服和石板之间交汇出一种朴素的声音,错杂、没有什么韵律感。它完全是生活中那样干净的声音。一旁的普米小孩朝水中叫唤着“日瓦、日瓦”(意为大鱼的意思),普米老人笑了笑,从身边递给了男孩一块石子。男孩瞄准着,快速丢出石子,在夜晚时不时晃出白光的水面,扑通地响了两声,水面上立即溅出来了几处水花。我猜着石子沿着射线,在擦了几处的水花后,最后撞到了对岸的石墙上。那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打了一个饱嗝。童趣又满足。村上人的生活便是如此,到了夜晚原先多彩的生活,只剩下了听觉。是的,用听觉来感受时间在村落里极其缓慢的流动。

声音里,有人有物,那是属于自然的叙事。

听觉是普米人乡村夜晚重要的生活。相对于城市中的灯光、汽车、水泥高楼、绿化带等耀眼的元素,这里的叙事色调是黑白色的。我认识一位诗人朋友说,每一种叙事方式都有其优势,但他偏向于黑白叙事。在剥离一切的色彩后,事物的本质属性便会显露出来。这个本质属性就是一棵树,仅仅是一棵树。

我觉得,黑色的底色是沉稳和温馨。

那天,我从温暖的住处走了出去。外面和内部温差巨大,尤其站在门框处,能够感受到躯体的一半处于温热,另一半则是冰凉的,近似刀子刺过意识的警觉。我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后挪动,但我最终还是选择走出门框。空气的寒流朝我涌了过来,像是一条从未休眠的河流。站在风口,感受着多种对立的复杂元素交织在了一起。我想到了群落、时间、历史、自然以及城市等等话题。于是,我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向前走,站在岸边洗衣服的普米老人和孩子离我也越来越近。我们出于对彼此的陌生都用好奇的眼光去打量对方。他们穿着明亮的蓝色外套、戴着火红色的毡帽。这座用石块和原始木料造就的古村落,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块木料都依偎在潮湿的黑暗中,被月光显示出隐约的轮廓。将普米老人擦肩留到了身后。

最后我的目光扫视到了石木屋旁的牛圈。牛们或卧或站立。它们都静立不动,像一幅静物画。这份安静,是那么令人动容。知足和随遇而安,就是它们的天然性格。为了确认它们的生命体征,我小心地向它们靠近。

夜晚从树梢上来的气流,吹动起它们身上的牛毛,牛毛一阵接着一阵地被卷起。那么细密的牛毛,此刻像是没有生气的老人。是的,它们厌倦了对自然一切的反抗。那些出生时的哭喊、年轻时的奔腾、壮年时的奉献。回归年老时,心中只有一份深深的厌恶。有诗人说,厌恶是一种深沉到骨子里的爱情。

牛闭上了眼睛,享受起人类无法理解的一种惬意。白天,它们用脚掌践踏泥泞的土地,泥地中暗藏的石块每一脚都在磨砺它们的身体。它们告诉自己说,身体不是它们自己,耕耘是向自己砍刀。那向前的脚掌,渗出热气的背,茫然的牛头咀嚼无感觉的事物。我不敢看它们了,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向前面未知的黑暗处奔去。

在我眼前的是普米人的村民活动中心。这座用史迪瓦结合石块围建起来的房子就坐落在一片森林旁。这一片森林普米人称之为史迪威林。因为是音译过来,我也不确定,是否他们表述的对应汉文中是这些字词。普米人有自己强烈的文化,就比如面前这一片树被挂满了彩色的经幡和木板画。

在清晨薄雾的朦胧遮蔽下,树林就像是站在祭祀血泊中的巨人。普米人每年的春天都会来到这里表达对森林里的精魂和祖先的敬畏。祈求它们保护村中的族人。这些精魂中,当地村人还敬畏一种叫做红水猴子的生物。在当地私下流传的描述中,红水猴子全身长满了红色的毛。有时,在森林里会捡到只剩下一半身体的鸟尸。鸟尸就在湖旁边,凄惨地被树叶掩盖,腹部全部被吃掉了。普米人说,这是红水猴子干的。红水猴子栖息在湖底。我问有什么证据吗?族里人告诉我,曾经村里有一个男孩在湖水里游泳,他亲眼看到了这个孩子突然被什么东西扯着拖进了水里。那个男孩可是村里水性极好的。母亲在湖边哭了很久,村民们只好站在旁边安慰她,叹了一口气说道,红水猴子会纪念她孩子的。父亲则嚷着说,要去湖里打捞,活要见人,死亡了也得要见到尸体吧。父亲不顾众人阻拦,撑着渔船在湖里打捞。最终也是无果而回。孩子就是这样消失在了大湖的胃里。

大约上午十点多,我和当地的几位普米人都聚集在了一位普米人的家中。男人们穿着黑色和蓝色交织的大衣。为了融入当地人的习俗,我的朋友也给我选了这样配色搭配的衣物。村长拿起了稿纸向门前的村民说起了村里的方言。我不懂那些词语中所传递的意思,但它们听起来像是牧师的祷词之类的。

一时间,普米人都低着头,将右手搭在胸口。年长的普米人嘴里在跟着念着同样的词语。众多的词语和词语发生碰撞,激荡出一种富有感染力的氛围。我置身在这个交汇的空间中,能够感受到皮肤的细胞也在发生碰撞。随后,年长的普米人给在场每一个人发放冥币等纸质物,将在家中的铁盆点燃,倒入些许树枝进火堆中。那些纸质物、柔软的枝条凝结成的虚构物,很快就被火舌给吞没了,火也随着倒入的燃料和树枝越来越多,身影高大了起来,现在它可有一个孩子那么高了。火舌随风摇摆,似乎在贪婪地索求更多。普米人低头沉默着,沉浸在和先祖的对话之中。

大约不到一个小时,这样的仪式便散开去了。沿着泥泞的小路三三两两往各自的屋舍走去。普米人喜欢独立,尽管他们也是群居生活,但也保持着各自的独立。路上的普米人眼中只有自己的风景,他们之间并不交谈,也不交换各自的信息。这里的普米人大部分的私下交流仅仅限于身边生活在一起的家人,这些家人共同分担家庭任务,但他们又这样彼此独立,让人惊讶。

一个星期后,我也慢慢适应了他们这里单调而独立的生活。每天清晨六点便起床,坐在椅子上发呆。朋友家在村落最尾的地方,门前的院子里种着松树,普米人院落里的松树和我们城里的树也并无什么区别,但朋友告诉我说,这种树,用刀子刮开树皮,有一种久久散不去的清香,这种香味能够驱虫。所以,村里人用它来做建筑、家具、香料等。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当地的普米人对于研究香,十分讲究。房檐上、柜子里,甚至是未婚的女子身上都会挂着香袋,香袋是用穿过多年的衣服作为布料,编织而成,作为香料的就有松树粉这种材料。除此之外,还有桂皮粉、丁香粉、檀香木屑等等。在未成婚的女子身上挂两个,意味着求取成双成对的姻缘,房间、柜子中挂香袋意味沉香,这些外族文化中的传统也悄悄地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之中。

来这座古村,我的交通方式只剩下了行走。走是一种特殊的思考。不同于用大脑运算,当行走时,我动员了细胞沉浸地体验在与环境和精神的互动之中。在寒风中穿行,沿着泥土路穿过一片庄稼地,地里有腐烂的鸟雀、老鼠、秸秆、枯黄的叶子等等。在我的视线目测过它们的死亡时,它们也在进行某种意义上的生长。

在山路上看普米人稀稀疏疏地,沿着古河聚集在一起的低矮村落,他们在广袤的森林、雪山、湖泊面前是那么渺茫,不像在城市的同类,每天深陷在膨胀着的社会化的自我。我拾起了一块石子,奋力地朝森林里丢去,石子啪地一声撞击在树上,最后隐没在树下的落叶里。幽静的环境里,我也消失了痕迹。

在普米人的村落又里待了三天,便该返程了。返程时,朋友送我穿过低矮的雪山,雪山旁便是环绕着整个村庄的古河。它在白昼下明亮如一张洁白的纸张,身边的万物都将自己的细节复印在它的身上。古河的倒影中,我看到了普米人的村庄,看到了我和朋友所在的雪山。我们在古河中的投影大概就如微粒大小吧。

这幅画面,冲击着脑海中一切所谓的固定印象。

村庄入口处有一处普米人先人修建的石垒墙,奇怪的是,来村庄时没有注意到。石垒墙只剩下很小的一截,面积大约就剩下一栋民房大小,它隐藏在一条小路里。告别朋友后,我突然想看一眼。于是,折回到了石垒墙跟前。墙和村里的围墙一样是用石头砌成的,大概由于风雨的吹打,或是历史事件的冲击,石头上坑坑洼洼的。墙有阻隔、防护的作用,也许曾在这片土地上有过战争,又或者建设者出于恐惧的心里,将它建设成为一种军事防御的设施。但现在的人们,似乎不再需要这种警惕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显示下午一点了。应该出发了,我此刻需要步行两个小时去镇子中心,借助那些先进的交通工具代替我行走,让我回到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的脚踩在潮湿的泥土里,声音在耳边回荡,时间告诉我,这一条路要走很久,而我也会忘记不久前的想象。

我,在风中飞扬。

(责任编辑:马倩)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