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铁匠铺
作者: 黄浩一把铁钳在我家放了三十年,锈迹斑斑,每当拿起它,我就能听到“笃笃,笃笃,笃笃”的打铁声传来。
离开故乡已经好多年了,尤其是在微熹的黎明,斜阳如血的黄昏,铁匠铺浸在一片玫瑰色水彩中,那幅油画至今都嵌在我的脑海里无法忘怀。小城的北二道巷有个王家大院,它与我家是邻居。王家大院有个铁匠铺特别出名,在巷道上就能看到它。那是一间破破烂烂的正房,房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打制的农具,极像一个散乱的农具博物馆。屋外有一个铁匠炉,被炭火烧得通红,一只破风箱被徒弟拉得呼呼直响,高高的火苗舔着铁块,直到把铁块通体烧成红色。铁钳是铁匠铺重要的工具,它不但要抓热铁,还要调整铁块位置和角度。王师傅用铁钳把烧红的铁放到铁砧上时,十斤重的铁锤就砸在了红铁上,此时的铁就像一块红泥,由铁钳夹着在铁砧上移动,用锤打完后,铁块又被铁钳送进炭火中。风箱拉得混响,蓝色的火苗一次一次升腾,烧红的时候就用锤打它 。一块铁把它打制成农具,全靠一把好铁钳来把方向。锤打它是为了把它重塑,一块亳无生气的废铁,被铁匠多次锻打成形,铁匠心里自有图案,那是犁、是锄、是刀、是剑、是希望、是成就。徒弟只顾锻打,王师傅成为方向的把握者。我突然想起罗丹是从大理石中解救出天使,铁匠是借助铁钳把废铁锻打成了艺术。
铁匠铺的掌柜王铁匠,是古镇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铁匠。他是一个大个子,有一米八高,浓眉大眼,瘦脸带点黑、高高的颧骨,走起路来有点驼背,这与他常年站着打铁有很大关系。他是十分幽默的人,他打铁的时候驼着背,腰上拴着一个蓝围裙,只要他站在那里,围观的人就特别多,许多人是来看他打铁的,也有人是看红火来的。王铁匠有个习惯,从看打铁的年轻人中挑选徒弟,就在这轻松的气氛中,他还真找到了一些爱学铁匠的徒弟。他挑的徒弟都很机灵,身体一般都比较好,无论是拉风箱,还是抡铁锤,都是呱呱叫的人。可是这些徒弟没有一个是大个子,一个高个子和一个低个子站在一起打铁,还真有点不搭套。他最不满意的是徒弟的个子,常常讥笑他们,他说自己命里就没有大个子徒弟,为什么跟他学艺的人都是小个子,他直到死都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当然他也挑选上几个大个子徒弟,可是,不是徒弟不想学铁匠,就是家里人不同意。他就这样不搭调地打了一辈子铁,一高一低成为他们绝版的师徒组合。他还是一个爱讲古朝的人。一般情况讲古朝,他总是在黄昏以后,一边红炉炭火,一边打铁,一边讲着笑话,一边唠着古朝。黄昏落进院里,铁匠炉冉冉升起,“笃笃,笃笃,笃笃”的打铁声,从巷尾传来灌满了整个童年。凡是经他锻打过的铁器,切菜刀、刀子、铲子、耙子、大锄、小锄、犁、剪刀等,不但好用,还特别锋利,他的铁器是谜一样的存在。
王铁匠打制的铁器十分畅销,每天都有来铁匠铺买铁器的人,尤其遇到赶集,铁匠铺常常围着一群人,那是北二道巷特别红火热闹的地方。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罩在夜色里的铁匠铺,那时候巷子里没有路灯,少年的我与伙伴们玩耍完,老远就能看到铁匠铺闪闪的火花,射向深黑的巷子,那丝光亮是多么醒目,它驱散了黑暗,让我不再恐惧、害怕,那跃动在夜色里的火花,是少年的希望之光。每次晚上回家,看到灿烂的火光,听到打铁的“笃笃,笃笃”之声,我就感到特别温暖。我们几个小伙伴总是缠着王铁匠唠古朝,经不住我们的纠缠,徒弟的劝说,“半升麻子倒婆姨,张丑子锯木锯子把老师掉在死窟窿,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杨家将,西游记,水浒传……”开讲了。直讲得天昏地黑,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哪管它夜深月出,惊动夜里飞动的鸟雀。一个铁匠铺变成了一个动人的夜故事场,不知不觉就坐了好多人,讲得我少年心性开始狂野,我知道大山那边,古镇的外面真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它遥远、迷人、陌生,是我所不知道的。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铁匠的古朝,我们总是要等上好长时间,才能听到他讲的故事。王铁匠虽然打得好铁,但他也是个十分会过日子的人,他总是集中几天打下许多铁器,就得休息几天,看看书,睡个懒觉,每天早晨还要喝半斤牛奶,过得也十分逍遥。为这个习惯,邻居们常在背后风言风语。据说他读过不少书,后因家道败落,为了生计,不得不学了个铁匠,他学什么都十分了得。今天我才真正懂得王铁匠是深得做人的精髓,不为生活所累,这是那个时代的人做不到的,于是在人们眼中他又成了另类。
当鸟鸣敲破曙色的黎明,“笃笃,笃笃,笃笃”的打铁声传来,像一声声起床的小号。在两个院落里,这声音此起彼伏,极像一曲美妙的音乐,穿墙而过,它常常伴我入眠,督促着我在晨风中醒来。由于起床早,我要先在铁匠铺看一会打铁,然后才去上学。徒弟将风箱拉得呼呼作响,铁匠炉里串起蓝色的火焰,热烈的火苗舔着那块废铁,铁被烧透了,红红的脸膛,一把铁钳夹住铁块放在铁砧上,王铁匠自然是掌铺的人,那个徒弟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抡起铁锤打铁。笃笃,笃笃,笃笃,火花四溅,铁匠铺的四周都是铁的碎屑。我仔细数了一下,一个铁器从废铁到成品,要在火中回炉三次,每一次铁锤都要敲打几十次,一件成品得打二三百次,直到师傅说停才能停下来,否则徒弟再累也得抡起那大锤。废铁变成铁器,有火红的温度,铁钳夹住放入水槽,槽里的水滋滋直响,不断冒烟,不断沸腾,那是生命的一次淬炼。把热铁块放入水中,这就是铁匠的淬火,淬火时,铁器已经锻打成型,淬火后钢铁就有了硬度,浴火重生,凤凰涅槃。这是生命之锤,还是生活之锤,这抡锤子之人,在熊熊的火光中,汗水不停地在黝黑的胸膛滑落,你能看到那双胳膊肌肉的力量之美,青筋暴突,凹凸有致,展示出生命特有的光辉。做一个夹铁之人,他是铁匠铺里能掌握命运的人,但夹铁的师傅也是从抡大锤开始的,他最初也是徒弟,徒弟变成师傅需要生活的磨砺,没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打铁还需自身硬。一件铁器打成了,王铁匠催促着我快去上学,那是一条通往学堂的路,也是一条未来的路。
王铁匠的打铁手艺得到了许多群众的认可,经他打制的农具不但有硬度,而且还非常好用,他是古镇周边最有名气的铁匠。我爷爷曾给我说:“王家几代都是大户,到了他父亲这代家道败落,他父亲学了铁匠,把手艺传给了他。他家打铁有绝活,在一定的火候上,要在刀刃上加上钢水淬炼,经几次冷却打磨,才能出成品,每一件成品把关都十分严格。”王铁匠不愁没有徒弟,要跟他打铁的年轻人很多,他的徒弟换得很快,不是徒弟不跟他,而是最关键的绝技他不传,这让徒弟们很是绝望,跟上一个阶段学不到真传,就离开了。从始至终他是想把这绝技传给儿子,可是偏偏儿子就是不学铁匠的手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把绝技传给了最后一个徒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铁匠手艺是技术活,是一份殷实的职业,王铁匠自然是过得日子比较好的这类人。他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每年他都抽一段时间到农村去,一边收废铁一边打铁,住在农家吃在农家,并经常征求农户对农具使用过程中的意见,这使得他不断地着手进行改进,深得农民的欢迎。吃百家饭,拉百家话,是手艺人的生活特征。我清楚地记着,他家养着一头毛驴,就是为了跑农村,我经常骑那毛驴,它特别温顺,从不踢我。每当他从农村回来,一进大门就高声大叫,我回来了。那阵势真的是特别威风,整个车子上装满了许多东西,凡农村有的东西车里都有,有瓜果、玉米、大豆、豌豆、红薯,还有各种蔬菜,那真是一个聚宝盆。我总能在车子里找到好吃的东西,他看着我们拿走东西,笑哈哈的显得特别高兴,徒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常常手背在后面,哼着小调向家走去。
少年的我经常混迹于铁匠铺,看打铁成为我童年里最有趣的事。为了看打铁,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听王铁匠讲故事。那些陌生、新奇的人和事,曾给少年的我带来了激动、幻想和希望。因为经常在铁匠铺,所以帮忙是少不了的,主要是徒弟不在的时候,给拉风箱,一箱一箱的风源源不断地吹向红红的铁块,那淡蓝色的火苗就是勇敢的火舌,让坚硬的铁变成一个原初的材料,经回炉、重塑、打制,成为一个新的物件。铁匠在废铁中雕成了一个新农具,变成了丰饶大地的一个得力帮手,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时光将王铁匠打磨成了一个巧匠。看得多了,我也成为王铁匠的一个编外徒弟,我曾试着举起十多斤的铁锤打铁,却坚持不了几分钟,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经受不了火焰的炙烤,真实的体验让我懂得,打铁是特别辛苦的一件事,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其实我离当铁匠仅一步之遥,父亲看到我特别喜欢打铁,学习不怎么上进,而且还因此迟到过几次,就对王铁匠说:“读书也成不了气候,把他带上打铁吧。”王铁匠并没有答应带我,后来他送给我一把铁钳。也许我并不是他中意的徒弟,入不了他的法眼,也许他更期待我能好好读书,不要走一板一眼能看到底的人生。其实内心我是喜欢打铁的,但我更喜欢他讲的古朝和那个陌生的世界。我十分害怕父亲让我当铁匠,那意味着一生将与铁为伴,好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去铁匠铺,专心于学习,从此父亲再没有提起这事。我虽然没有成为王铁匠的徒弟,没有当成一名铁匠,但那把铁钳我一直藏着,每次搬家我都把它带上,舍不得丢弃它,它已成为我的一个时代。
我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少年时的我特别痴迷于故乡的山水,由于贪玩经常受老师批评,小学时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每天痴迷于铁匠铺,险些被父亲送去当了铁匠。如果当时真的跟了王铁匠,我会成为一个有名的铁匠吗,不管有名与否,一生将依靠手艺吃饭,只不过手艺的好坏,将会决定生活的好坏。我会为自己亲手打制的农具而高兴和自豪,也会产生一种荣誉感,那将是另一种人生。其实不管哪一种人生,劳动是最光荣的,也是最美丽的。在铁匠铺打铁时,我总是看见王铁匠的一条胳膊不对劲,时间长了我也没好意思问他。终于父亲有一次给我说了实情。文化大革命时期,王铁匠因为单干自己没进铁业社,又经常出入农村售卖农具挣钱,而给了人口实,红卫兵把他作为黑五类分子批斗过,并把他的一条胳膊致残了,他整整被关进黑房子折磨了半年。令人特别伤心的是,就在他被禁闭期间,他母亲生病去世了,但他们并没有放他出来处理母亲的后事,是亲戚朋友帮他尽孝的。那个生命中至暗的时刻,他连处理母亲后事的权利也没有,身体的伤残和屈辱,让他想到了自杀,但他最终还是挺了过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实行,让一个底层的手工艺者王铁匠,彻底获得了新生。他又可以去农村了,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打制的铁器受到了村民的追捧,连着两三个月他都回不了家,他终于从自己身上感受到了一个人的价值。不管你一生做什么,你一定要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 笃笃,笃笃,笃笃”的打铁声,像一串音符长久地飘荡在故乡的夜空。那火光中有我少年的希望和憧憬,有我梦想中的诗和远方。而今小城里已经见不到铁匠铺了,县城里也没有了,没有火光,没有烟雾,没有蓝色的火苗,音乐的敲打,还有那风箱,时光是多么寂寥。尤其是我看到儿子的童年,是没有火光的,我特别的沮丧。我为儿子惋惜,也为这代人惋惜。那片光是可以给人指引方向的。打铁需要自身硬。打铁需要淬火,打铁的每个过程,都能给人生以成长启示。王铁匠去世的那年,我曾回过一次老家,铁匠铺依然破破烂烂地立在那里,那一间瓦房的顶部已经塌陷,地上还能看到一层碎铁屑的痕迹,那是一页时光书,让我们来不及翻看,就消失了。最近我又回了趟老家,铁匠铺彻底地消失了,那块地方被新修的几间盖板房覆盖,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路径了。只听到风箱呼啦啦地响,那闪闪的火光照亮了夜的眼睛。铁匠走了,他没有带走铁匠铺,也没有带走一件铁器,甚至他那间放铁器的房子也倒塌了,用他农具的人也一个个走了,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悲哀。故乡给了他名声,给了他房产,最后都一一地收回了。再也看不到铁匠铺了,手工打制的农具也消失了,我看到的全是精美的不锈钢器件,从一个车间,一个模子生产出来,没有汗水,也没有情感的渗透。只要有时间,我就拿起王铁匠送给我的那把铁钳,仔细地端详,这把钳子不只能锻打铁,也能锻打生活,经过锻打的日子,才有火光,才能找到生命的希望。这样的时刻,我就常常想起故乡铁匠铺里的火光,它一直照耀着我灵魂里跋涉的路途。
笃笃,笃笃,笃笃的打铁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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